给我在烟火人间的母亲
突然觉得,在这秋尽处,要写一些文字给我在烟火人间的母亲。
一直以来,对亲人,尤其对父母,我理所当然的顺从于——把对他们的爱放入一种怀念的姿态才得以抒发,在他们离开的很多年后触景生情或是睹物思人。
我无意怀疑那样的思念是否可靠。只是,即便可靠,即便他们感应到了思念感应到了爱,可是我们相隔的已不是万水千山那么近的距离,那距离远到永远。仅用一种意念各自安慰又是何其艰辛。思念留给远到永远的距离,把爱,给这咫尺相聚的日子吧!———
在我能够背着书包来来往往经过王奶奶家的老屋门口时,在那棵老梨树下乘凉话家常的奶奶们,就总会放下正唠着的话题,拉着我的手摸摸我的头夸着这丫头长的好,仅此轻轻地顿一顿,然后紧接着果然就会说到我的母亲,“连这丫头也没长过她娘去!……”似乎我只是为了剧情的需要,当砖抛出去要引那玉出来才是真的。
每到这个时候我总是鼓着腮,在心里抗拒着这些老婆婆们昏花的眼神委屈了我。于是这样的表情就又会惹得她们呱呱嘎嘎的发出不同音质的笑。
现在想来,我小时候对母亲这一特定人物的认同竟然有过不坚定。我不能确定那点不好算不算是虚荣?教我一年级语文的是一位中年的女老师,留着齐耳的短发,课堂上总是很严肃,声音厚而凛然,她上课教室总是最安静的,而且估计也没有人会打瞌睡,是没有人敢。
她却会对我有很和蔼的神态,还说我是她的女儿,因为当时我再想不到她对我和蔼的理由,于是就有一点儿相信了。还在心里暗暗的把她跟我的母亲做了比较,似乎给她做女儿也是不吃亏的,关键是老师的女儿高高地举着头,用一种在自家厅堂里的神情坐在教室里,该是怎么样的一种骄傲啊!我甚至在放学的路上有过一段小心事,就是偷偷的想象她怎么样把我送给我的母亲,那情形跟我和同桌的水仙相互送对方一颗奶糖有什么不同吗?
说实话,等到我能够准确有效地从外形辨别一个人的容貌是否漂亮时,母亲已经在我的审美里算不上漂亮了。但我从没嘲讽过我自己的审美。哪个孩子还会去计较自己母亲的容貌?何况她曾经是美丽过的!最重要的是我认为,母亲本身是超越自己孩子的审美的。
都说知书达理,我一直把这个词理解为因果关系奉为圣明。但我在乡野里长大的母亲她所知的那些“书”是很有限的。到后来,于“书”有关的记忆在母亲,已更是被生活的泥沙冲淡的只剩下她自己的、以及她的孩子们的名字和几串非要记住不可的电话号码了。
母亲对她的这些缺憾似乎是不自知的。也或许这在母亲只是一个一瞬间产生而又很快就消失的不切实际的梦而已。她的手上有总也纳不完的鞋底和缝不完的裤角纽扣这就是她的满满荡荡的日子。
从对美有了意识开始,我似乎没见过母亲在镜子前认真地端详过自己,更别说讲究过对衣服的搭配。
母亲不具备乡下女人应有的带点蛮气的风风火火,也没有被苦日子历练的倚老卖老。童年的乡下,邻里吵架那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了,哪家要是太安静了那是对乡村生活的极不给力。当节气过了立冬,人就开始对闲不大耐烦了,要是能听场吵架也是一种调剂了,最好能打起来就可以让人们兴奋好些天呢。
一次是为一只鸡,还有一次是为一个什么工具吧,母亲与她的芳邻还是有过交锋的,在我的印象里,母亲尽管很不管不顾地爆了粗口,但来来回回的就那么几句。要不是我家的大黄狗破门而出,象只愤怒的小豹子扯下那只边骂边晃荡过的脚上的一只鞋,对方那嘹亮而字正腔圆消遣是会把我家的祖宗十八代来来回回捊上个十遍八遍的。
母亲终究是严防死守她的孩子说脏话的,这是她的硬道理,也是她柔韧的坚持。
母亲的神情里那种类似于害羞的谦卑曾经使我恼火过,但这样的恼火伤了我也更伤了母亲,她那无所适从的慌乱几乎让我心疼到眩晕。
从此我把有关于她美丽的那些朴素纯净的、乡野一样的语言默默地捂在心里,连同她那些被我认为是死心眼的、所谓的、贤德一起存放起来。我自作聪明地去品评所有的一切,以自己的意愿去放大原本很自然的事情,这是一种恶习。让她在自己认为安宁的心情里保持常态对她来说就是慈悲。
母亲老去了。我却从不会忘记那些深秋的黄昏,那杨树林里落叶纷纷扬扬,母亲一边拿扫帚轻轻地聚拢着那些驳杂的树叶,一边看着我为她跳新学的舞蹈,那双亮亮的眼睛分明从没有老去。
又是落叶成阵的时节,母亲早已不用再去扫它们来填火炕了,看着落叶闲闲的飘落,母亲了然是不会萌生诗意的。只知道冬天要来了,只会一遍遍对着话筒叮嘱“出门要加衣服,饭要乘热吃!”
而我在这样的夜里,轻轻地拿起母亲的手放进被子里,为她掖掖被角,就像我小时候她为我做的那样,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