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阳台的卧室
父亲住在通往阳台的房间里,与母亲相邻而居。
刚搬进新居的那些日子,父亲显然不习惯于独居,经常在隔壁母亲的房间,看枯燥的电视连续剧,或者叙叨陈谷子烂芝麻的陈年往事。后来,母亲因病卧床不起,父亲就叫人在病床前置一茶几,坚持与她共同进餐。
这不符合父亲的生活习惯。按照他的性格,谁要让他老人家硬搬到隔壁,肯定要大发雷霆的。不过没有关系。父亲在搬进新居时说了,让从沂蒙老家请来的保姆,与母亲同居一室。
父亲开始过起不同以往的简单生活。原来家养的猫咪,由于不肯乔迁新居,在抓伤我的手臂后,顺楼梯窜将下去,从此在楼后搭起的简易煤房里,过起真正的流浪生活。我曾经多次看到过它,带着三两个依稀有它影子的猫仔,慢呑呑地拐过楼角。父亲下楼时,它们开始还“喵喵”地要食,后来就与人生疏了。猫咪不肯跟人上楼,正好便利父亲喂鸟。于是,父亲买了个铁丝鸟笼,挂在晾晒衣物的阳台上,让每天的第一缕阳光,撩起小鸟的歌喉。
年衰体弱的父亲,在这个通往阳台的房间内,住了五年多,直到生命的尽头。我不晓得年迈母亲的鼾声,是否可以传递到一墙之隔的卧室中来,直到父亲去世之后,我独自坐在他的卧室窗前,看着阳台上依然晒满五颜六色的尿片,我突然感觉得到,母亲从未离开过父亲的视线,即便父亲在生命最后的时光,策杖扶墙走到母亲的床前,将瘦弱单薄的身躯,慢慢地陷进宽大的沙发。父亲仁慈怜爱的目光,从没有离开过曾经痛爱了他半个多世纪的母亲。
父亲活着的时候,我很少坐到他简朴的卧室里,同他探讨法学方面的问题。在这个方面,我竟然有点不知天高地厚,这可能是父亲的态度误导使然。在这位抗战时期参加工作的“老政法”面前,我有时会拿出自己新近发表的文章,在他面前显摆一番。这个时候,父亲的脸上堆满笑容,他伸出干瘦而显细长的手,接过报纸并随手从沙发背上拿过老花镜,尔后兴致很高地审读我的文章。但我不会主动向他征询意见,这是自小落下的毛病,包含敬畏和略微有点叛逆精神的父子情愫,这很正常。特别是在家庭日常生活管理上,老父每次都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行使他对问题的决定权。即便这个看法,将在不长的日子里被后辈们修正。
推开父亲卧室的房门,在米黄色的门扉后面,安放有略显零乱的床和沙发。床的内侧,父亲喜爱的小型录放机、数十片有老戏文和相声的磁带,还有练习中华香功的带子,被放在唾手可得的地方。这是而今别无所长的父亲,用来打发时光的东西。沙发上经常散落几张法制类报纸,我晓得他直到晚年,还关心政法系统的发展。倚床而立的一件老式半高柜子上,有父母年青时的画像,以及我给放大的照片。那张站在绿荫下穿着制服的照片,就是他在任时我给拍的,是他为数不多的存像中,照得较好的一张。父亲在离世前的二十多天,对自己逐渐衰竭的生命,可能有所察觉,他坚持挪动略有浮肿的腿脚,艰难地走出房门,走下楼梯,到街上的小店里,剪了个短发,然后把所有的精气神儿,定格在一张普通相片上。他在住院之前,把快照店取来的相片,分送给了每个探望他的儿女。
这两张相距二十多年的相片,一幅大的,一幅小的,以及我让人从他骨灰中找到的四块弹片,今天供在这个陈旧的柜子上。我觉得这样好些。父亲走了,他的在天之灵,每天都能看着我,在他房间的窗下默坐上半晌,或凝神静思,或俯案写作。父亲的目光,仍未离开窗外晒满尿布的阳台。
阳台之外,有棵高大的法国梧桐,因为位置偏僻,在开工建设单位家属楼时,得以从施工人员手中保留下来。植物也是有生命的。你看这棵郁郁葱葱的大树,二十多年来,好似孤立无助,竟在不知不觉间长成了风景。父亲搬到新居后,每天隔窗便能看到这株大树,看着它被风雨吹打,看着它自由生长。一个植树人的目光,在树叶的间隙,最容易寻找到生命的蛛丝马迹,树的影子,也是我父亲的影子。
住在隔壁的母亲,是他时常牵挂的。
可是,年逾八旬的父亲,究竟没有活过体弱多病的母亲。他刻意回避子女的帮助,好让我们多有时间,用来侍候卧床不起的母亲,直到他自己不得不躺倒在医院病床上,从此再也没有回到这间充盈着父爱的卧室里。父亲十五岁离开家乡,在漫长的岁月里,与我的母亲相依为命。母亲解放前即任职妇救会长和区长,为了拉扯养活我们兄妹七人,于六十年代初离职休养。父亲晓得母亲为了家庭,忍痛离开工作岗位,要下多大的决心呵。我想他是在还债,还感情债。
父亲属虎,他曾把这间卧室喻为老虎居住的地方。我真的看不出,整天沉默寡言的父亲,还有多少威风老虎的勃勃生气。父亲老了,老得站立起来都要用人搀扶,身上没有半点力气。但他渴盼着,坚持着,等待着,如致死不倒的老虎。
今年春天,父亲无疾而终,享年八十一岁。忧伤的阳光,停留在通往阳台的卧室门前,留下大片斑驳的印记,透出阳光耀眼的温暖。我想,这或许就是晚年的父亲,留给我们的自然、仁爱、友善和慎独的品格,它将使我受用终生,并永远珍藏在我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