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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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牵牛绕篱开
文/柳相
牵牛花属一年生攀缘花卉,倚墙、倚树、倚坡顺势而长,藤茎盘绕,叶子碧绿,花多而色杂,有粉的、红的、蓝的、紫的、白的。我爱上了种花养花。在众多花花草草中,我最喜爱的当数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粉红牵牛花了。因为它给人以浪漫、温馨的感觉。
莳养牵牛花,只要在晒衣架上拉一根细绳,让牵牛的藤蔓顺着草绳往上爬,边爬边开娇艳的花朵,远看成为一帘秀色之美景,如画家的大写意,似飞流的霞彩。牵牛是有着艺术魅力的名花,京剧大师梅兰芳独爱牵牛花。他在自己庭院里种了百余株,夏末秋初,雨露滋润,晨开夜眠,争艳怒放,十分可人。他说:"最感兴趣的要算牵牛花了,因为这种花不单可供欣赏,而且对我有莫大的益处。"据说他演《贵妃醉酒》中"赏花"一节的优美身段,就来自他种、赏牵牛花得到的某些启迪。为此,齐白石老人在送给他的画中题写"牵牛花发思梅家".
一日,一根牵牛花的藤从阳台下的天井里沿着墙慢慢爬上来,在我的书房窗户上冉冉升起,每到太阳照射时,起初是蓝色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却悄悄变成粉红。正如诗中所述的"晚卸蓝裳着茜衫".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是因为太阳光的作用,碱性成分变成了酸性,花的颜色也就由蓝而变成粉红了。一片片的绿叶中还夹着几个未成熟的花蕊,摇摇欲坠,那欲开未开的模样让人忍不住想去扶一下,可又害怕伤害这嫩嫩的花蕊。牵牛花每天清早开花,午后就慢慢地萎谢了。若起晚了,你就看不到牵牛花变色这样奇妙的事情了。
牵牛花的花期很长,初期一朵两朵静悄悄地开,像是运动员百米冲刺前的预热。盛夏高峰期,藤蔓所到之处,处处有花开,一片片、一簇簇、一团团,引来蝶飞蜂舞。烈日当头,牵牛花会耷拉着叶子,就像猫儿白天习惯眯着眼睛。到了晚上,牵牛花会养精蓄锐,重整旗鼓,精神抖擞,肆意生长。遇上雷雨大风天气,也丝毫不影响它优雅的姿态,也许这是我喜欢它的原因吧。
其实,牵牛花还是草花,很容易存活。田野溪畔,庭院路边,随处可见。只需一点点泥土,一点点阳光,它柔韧的藤蔓便蜿蜒成片,蓬勃出令人心生欢喜的绿意。
悠悠浮光看残茶
文/北清astro
母亲常说,夜晚是最好的读书时光。
这话没错。读书,写作,凡是与思考有关的,大多只有在夜晚才真正活了起来。
每每夜半时分,黑暗如同贪食的魔鬼,吞噬着大地上一切的光影。一切只是静默,夜空被无边的静谧铺满,如同芳草地铺满了荆棘。在这无尽的沉寂中,连螟虫的一阵低吟浅语也显得格外珍贵。这时,便只余了时钟滴滴答答的脚步声,以及未眠人的那一颗噗噗通通的心跳声。光阴从我的枕边,我的耳缝,我的脸旁和我的额前悄悄溜走,这万籁俱寂的空气中,满是催眠的罂粟香,诱惑我在这静夜中酣眠,悠然入梦。可我的心告诉我,请替我将时间的脚步留住,否则我也将步入死亡。于是,我蛰伏许久的灵魂被唤醒,沉重的眼皮,如两扇生锈的铁门,被心灵深处的召唤缓缓推开。
再不能睡着了,披衣,起身,挑灯,沏茶。
乍醒的灵魂就像一只被囚的雄狮,一旦被放出,必将当空长啸,震栗山林。可我终究没有雄狮的灵魂,我的灵魂更像是一匹野马,它年轻,莽撞,血气方刚,无所畏惧,它曾以为它是骆驼,可它发现,自己还是需要水的,它曾以为它可以同离骚中唱的那样,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它仍不能逃脱鲜美多汁的嫩草的诱惑。这道理是直到它晕倒在沙漠才明白的,这肠胃痉挛带来的痛苦和空腹的眩晕迷离提醒了它,它不能不吃不喝地向着不知名的海市蜃楼奔跑,它不能将自己寄居在华美却空洞的臆想和幻梦中。它需要明白自己不是圣人,不是隐士,不是苦陀僧,它亦需要辨别,哪里是有毒的瘴气林,哪里是危险的断石崖,哪里遍布猎人阴险的陷阱,哪里会是食肉动物的天堂。它是这个世界上再普通不过的一匹马了,是无数待宰的反刍动物中的一员罢了,它细瘦,矮小,前蹄还有些跛,好在它的体态纤长,比例匀称,耐力十足,不怕摔打,故而擅长远途跋涉。当它奔跑起来的时候,常常与狂风比肩,和秃鹰赛跑。它常常在想,我柔弱的驱壳似乎不大能装得下这拿破仑的雄心了。它明白自己再快,也跑不过时间,它知道自己在逐渐衰老,心脏的脉动频率随着它的旅程越来越高,一颗心似乎快要跳将出来。在我看来,它更像一位游吟诗人,却少了些侠骨的情怀,多了些理智的牵绊。
这匹可笑又可敬的马儿,它常常在我梦里出现,载着一捆捆厚重的经书,纵身跃过悬崖万丈,苦海千里,它的主人是玄奘吗?它是否也出现在无数苦旅之人的梦中呢?我不知道,也不愿知道。时代的脚印深浅不一,江畔的月光照在世世代代人的心田,可他人的轮回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不再想他们了,外面的灯火有些昏暗,闪闪烁烁映照在我窗前,现出一张斑驳奇异的脸庞,杯底的那片琥珀色的湖泊已近干涸,半片沼泽,半片平原,一片紫砂的井中天地,若能添几片浮萍,几只鸥鹭,便能入画了。可这夜太静了,连一声鸟语也寻不见,又到哪里寻那片转瞬即逝的世外天地呢?于是又给自己沏了一杯茶。
新茶,旧茶,心水,臼水,层层叠叠,荡漾浮动,这水中仿若凝结了今晚的时光,一杯清茶,道不尽汉唐风流,魏宋风骨。古都烟云,千年繁华,长安的夜,洛阳的夜,咸阳的夜,东京的夜,班固的星星,李白的月亮,苏轼的东坡,嵇康的竹林,汩汩诗意,流淌在这月色朦胧的诗画河流中。远古的钟声如洪,拍打在历史的岸边青铜色的礁岩上。一代又一代的诗人,将自己绝代的风华化为薪柴,填进文学这座火焰四射的熔炉。幸运的是,我们或许能从这炉腔中燃尽的烟灰里,捧出一捧尚存余温的诗情来。写诗的人,咀嚼着这些伟大的"骨灰",若不能写出些自己的味道,也实在是辱没了先人遗传到我们身上的智慧。
我倒是没有继承什么前人风雅,不过案上这杯清茗却替他们道出了一番味道。千年前的时空与现在的时空碰在一起,相互重叠,最终融合在一起,然后消散在满室的氤氲缭绕的雨气和茶气中,彼此不见。
我在这个夜的这杯茶中,看到了时光的过去的与现在,他们存在于未来,未来又包容于现在与过去,时光就在这一翕一合的动静中流走。生命赤条条地来,又赤条条地去,我们有限的几十年的光景在千万亿年的宇宙的岁月里,不留一丝痕迹。我的心啊,请原谅我,我到底是留不住这时间了,它呀,它溜得太快了。我所能做的,便是使这轻浮的或厚重的,喧嚣的或静籁的,死去的或活着的,腐朽的或新鲜的,古典的或现代的,静止的或流动的,短暂的或永恒的,全部滞留在我闪着微光的笔尖,凝成一段段月夜的传奇,汇入一片群星闪耀的天空。
人总还是要休息的,于是熄灭了孤灯,倒尽了残茶,去梦里寻干净罢。
我到底还是没能留住这一抹时光,留不住的时光才是好时光。
孤独花开,淡漠四季
文/Smile爲伱凋零
孤独是什么?孤独像是河流,缓缓流淌,青春是什么?青春像是河流的源头不知方向,随势而流。
一月河水流淌而过,空气紧密水面凄凉,岸边的礁石坚硬皎白,树梢清零迎着风在空中微微晃动,一切都是那么宁静,我一个人站在树下,树枝顶着苍白的天空,一切显得那么沉寂,就像童年下的梦想在远空暂放,此时的岁月显得有些孤独。
二月节日后的一切都显得有些久远,就像门前的杨树,笔直的站立在路边,看着又是一圈的年轮与枝梢的微苞点缀,向往明天的彩色在黑色的眼眸下孤单而迷惘,就像第一次离家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家,不知道何时才能留下。
三月的春风吹过了寒风的尾巴,阳光越发的明媚,午后的阳光充满柔和,看见了枝头的鸟,看到了晚霞的落日,看到了木槿花开。看到了这个三月心中平淡的忧伤。
四月花开,盎然的春色,风中带着绿叶的气息,看着树叶的斑斓倒影,天空好像在这一月被人遗忘,显得有些沉闷,迎着风看着风筝的早已飞满天空,飘着!四月我总是不能安定,想迎着风行走,在风中,雨中,孤单着微笑,想起了第一次放风筝时的独自喜悦,想起了风筝断落时的无奈彷徨,想起了学校的那条开满樱花的路。
五月苏州的雨是这样的多,雨水冰凉,落地温热,我穿着拖鞋在这陌生的城市寻走着,仿佛所有的事情都会被雨水打破,心情像雨落时的清凉,还是这雨后的闷热,记得独自一个在山塘街的屋檐下躲雨,看着青石板的古朴街巷,孤独就是这样在陌生的地方看着奔走的行人,还有我身后坚硬的墙。
六月夜晚的风显得这么的无味与萧索,似乎每个六月我都在远离喧嚣的地方,似乎像是沉浸在了一条幽暗的河流,无法挣脱,就这样慢慢漂泊,河流中散落着记忆和忧伤,无法拾起,无法驻足,过后除了不断流逝的时光,剩下的就是这个世界所感受的孤单。
七月,鹰高天长,树影也是随着炎热而失去,七月是漫长的,漫长的像是我在流浪,走过深夜的立交,走过迷茫交错的孤独,看到了内心的煎熬,看到了人的安定与欢笑,看到了自己像是自己的配角。
八月总是感觉特别的短暂,就像不知是如何走过七月,让人感觉压抑的环境与人文带来的烦躁,有些夜晚的迷情,有些季节交替的踌躇,只是孤独如我依然流浪,不知道几月才是方向,在孤独的深处才知道人需要的是依靠。
九月我成熟而童性,每年九月空气都感觉清新,就像第一次见到你时的青春密笑,就像忘记的相见与离别,就像镜子里的我,是这样的年轻与苍老。
十月的秋,秋的浪漫,秋的味道,就像秋的美好和短暂,就像秋的成长与伤感。
十一月我总是莫名的悲伤,就像慢慢冷的温度,就像慢慢穿的衣服,就像慢慢孤单的人,就像夜晚一个人吹着风的等待与去留,仿佛没有了一丝味道,突然想回到四月的夜晚站在路边的樱花树下,看着你看着我从此走过。
十二月天已寒冷,苏州的街道上像是一副漫画,人是那么的缓慢,天空是那么清明,空气是那么的清凉,霓虹灯下依旧是寒冷,霓虹灯依旧是深冷的落寞,十二月的夜我一个人走在路上,下起了雪,我独自坐在河边的亭子上,几个拍照的摄影师穿着大衣在雪中取景,人走了,雪还在继续,除了彻夜明亮的河灯,除了这冰冷的夜,除了孤独,我不知道孤独是不是像这寒冷,像这飞雪,春来消逝。
孤独的夜,路是那样的冷,心中的孤独是这样深痛。
灵感
文/雨仁为善
灵感就像爱,天地有爱,万物化音,人间有爱,纠缠变化。—题记
灵感就像滴答滴答的钟表声,它总在走,总在响,总在你耳边徘徊,如果你不特别去倾听,就听不到,灵感就像一群人在说话讨论问题一样,乍听很热闹似有点嘈杂,什么也听不到,但是当你专心听其中一个人说话的时候,别的声音就成为背景。你可以用自己的心从杂音中理出清晰的意义。
灵感就像是一个小精灵,它不定时、不定期、不定义,但它是定性的,随时待命,随时待发,只要你对事物有感触、有感觉、有感应,灵感都在恭候您的邀请,随时为您效力,灵感是伟大而又超凡的。它不计较文化差异,不忌讳贫贵;可以跨过国界,穿越时空。从感性的文学和艺术,到理性的科学与技术,都缺不了它。是灵感让莎翁创作出像《哈姆雷特》那样撼人心魄的悲剧,使冰心写出如《纸船》般温馨感人的小诗,灵感也是幼小而又脆弱的。它好似火柴头上的一点光亮,经不起怠慢或猜疑。一旦踌躇怠慢,它就会熄灭或消失不见;即使你苦思冥想,它也不愿再次归来。如果你能毫不迟疑把它牢牢的抓住,努力地用爱心呵护、开发它,哪怕是再渺小的灵感,都可能被孕育成一个作品。
灵感它是种无形无影无色无味,难以捉摸的,喜欢自由,讨厌被人约束,喜欢若隐若现若即若离,爱与你玩躲猫猫的游戏。你越是着急的寻找它,它越避而不见,当你想放弃找它的时候,它又会悄然出现在你面前。所以必须学会持着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态度,学习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广开你的思路,让你的洞察力变得敏锐,耐心候待它的出现。
所以,我们虽不能刻意的去制造去创造灵感,灵感是处处可见,世间是如此的广大,生活也是如此多彩,在哪都能有触及你心弦的情、物、景。只要你了解灵感的习性与特征,平时勤学习常思考,当细微的灵感偶尔闪过时,你就必定能及时把它捉住了!
解剖灵感,灵感里面是一种精神元素,这个精神元素体现于机制的转换,是感触的萌生,是兴致的蓬勃,是灵动的爆发,不论是名人、伟人还是领袖,不论是作家、
诗人还是导演,他们的成就,一半来自于自身的后天努力,一半来自于自身的灵感体现,是灵感的发挥,让他们耀眼,让他们恢弘。
生活丰富的人,灵感的系数会多一些,阅历丰厚的人,灵感的几率会高一筹,因为灵感是日积月累的沉淀物,是一个人平日里对事物的细微观察和发掘,寄存于脑海里的因素,这些沉淀物一旦碰到机遇,就会陡然萌生或拼发出来,给人一种难以预料的惊喜或惊呀,灵感貌似很小,却作为很大。
每个人都具有灵犀,都会创造出灵感,只是处于环境的不同,萌发出来的灵感自然也就不同,灵感它是灵性的发作,灵性是一种敏锐的东西,有着一触即发的可能性,灵感往往只是在一瞬间,是一闪而过的,是见异思迁的,是触景生情的连惯,是举一反三的扩张,是别人少根筋,而你却多根筋。
说白了,灵感也是睿智的体现、小聪明的升华,这些小聪明可以让你得志,也可能会带给你一念之差。受思维的牵制,情绪的蒙然,行为的措施,灵感因地制宜、随机生成,形成一股思潮,一点就燃。灵感的背后潜伏着一股动力,这股动力会不经思考,随灵感的膨胀而一并爆发出来,换句话说,灵感会让你一步登天,也会让你一落千丈。
生活中,科学家的灵感是一种财富,艺术家的灵感是一种魅力,平民百姓的灵感是一种更新,大人有大人的灵感,小孩有小孩的灵感,不同阶层、不同层次,产生的灵感也不相同,灵感有高智商和低智商之分,高智商的灵感属于智慧,底智商的灵感属于小聪明!从灵感的萌生,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智慧,从灵性的频发,可以确定一个人的才情,从灵活的角度,可以肯定一个人的智商。
灵感不刻意、不蓄谋、不策划,是临时发挥,即兴发作的产物,是突如其来的遐想,抓住了灵感,就是抓住了机遇,利用了灵感就是利用了时机,发挥了灵感就是创造了价值,好的灵感可以扭转乾坤,可以逢凶化吉,可以事半功倍,当然,一个错误的灵感,也可能带给你牢狱之灾,让你一失足成千古恨,灵感是一种精神,一种真谛。有精神、有朝气、有志向的人都会缔造灵感,萎靡不振的人永远不会产生灵犀。
假如每个人把灵感集在一起,世界一定会丰富多彩化,因为灵感是具有价值的金点子。
浮生海掬浪
文/许淇
曹聚仁先生有一本书叫《浮过了生命海》。生命海是难于浮筏的。倘如达摩一苇之航,该何等地自在!但我们不是神,我们只能靠手中的双桨。
宋杨万里诗曰:"只买清愁不买田。"一是诗人穷,买不起田;二是不想买田置屋炒房地产。那么,是否无病呻吟强说愁呢?我以为乃千古诗哲对人生价值取向的思考和对生命的叩问。我非圣贤,乃蚩蚩众生而已。只因为到了这把年纪,别的已没有什么要求,唯一有一份清愁可得,便是福气。如今我归来,童话中小人鱼似的,用蛇皮小刀割弃我的影子,将影子放回人群中去,只剩下我——一个没有影子的人。
海明威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的演说中说:一个作家"必须天天面对永恒,或者面对缺乏永恒的状况".面对永恒,我们虽未能超越,却可以勇敢地直面,而后者却是无形的"状况",却是整个时代的深渊。尼采提出酒神狄奥尼索司的醉的境界和阿波罗日神的梦的境界,其实两者互相融合生发,无法截然分开。舞蹈固然是醉,音乐却既梦且醉的。绘画是梦的造型,而产生过程的笔触表现,在凡高以后的表现主义则达到如舞之醉。书法的最高境界亦是醉舞。
犹如丹柯托举着心——那松明火炬燃烧的生命之光,不可能到达无限的空间,也不可能永远不灭,当它旺炽的时候,去探照什么?路在哪里?这就是我们的人生选择,如果有片刻的犹豫,那光圈原地不动,燎烟也随风消散了。
海德格尔阐释特拉克的诗句,译为"大地上的异乡者",亦即波特莱尔《巴黎的忧郁》中的"陌生人"——世界的漂泊者。我就是—个有祖国而无籍贯的人,我的父母我的姓氏都不是真实的,那么,我是谁?多元的光源反而使人消失了影子而回归本体。一位古罗马的诗人说:"假如你找到的比我好,那就忘掉我;假如你找到的不如我,那就记住我。"
我在海边拾贝。我拾取天狗螺、蛏子、洁白的石芝、蓑笠般的衣笠螺和海红的紫贻贝……这些海底的小生物!它们死去了,物化为一粒砂,一滴水,它们躯壳的美的形式,却是不朽。
时间飞逝的速度磨钝了我们的感觉,我们生活的密度和时间的速度成反比。叔本华说:"世界是我的梦。"我丧失了梦;无梦之梦的人生,便是现实。我时常盼望有一天,我投宿的窗棂上蹲着异样的太阳,唤醒我,让我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于是仿佛生命又重新开始。
细砂,你是大漠的亿万分之零点一。在莽苍中,寻找你挑选你太困难,然而你确确实实是个体的存在。我掬起一握砂粒,犹如时间的"漏",你在我的指缝间流掉了。你似乎消失了你并未消失,你无可置疑地存在并且无所不在。我的曾经存在,便是对于不存在的消除,当我有一天"消除",便证明我的曾经存在。
海鸟,白的海鸟,追赶白的海浪洪波。海鸟的陶醉在矫健的双翼,在凭籍风力的弹射在浪尖的泡沫上滑翔;在知、力、技巧的最精确的练习;在生命的搏击;在新的岛屿的发现以及对未知的远方的渴望……
法国十九世纪浪漫主义先驱夏多布里昂说:"森林是最初的的神庙,是一切示教建筑的原型。""摇篮"和"神庙",人类从那里走出,回过头去,时间神化了历史。哥特式的拱顶、立柱、藻饰,从森林林相、树干、冠形、枝叶、年轮、刻纹,获得了宏伟而又精巧的启示。我看落叶松林,樟子松林整体大结构,仿佛一座充盈着和声的大教堂。"鸟的世界是阳光和歌唱的世界。"这既是生物学的考察,又是一句诗。是一个叫米什莱的法国历史学家说的。他写了一系列自然笔记。有关于云雀的篇章,正是在阳光下冲霄而起歌唱的鸟。云雀和别的鸟不同,不在树上筑巢,而是在大地——草原与原野的地穴。我们叫做草原上的蒙古百灵、角百灵,一面抖翅,一面歌唱,一面腾冲,向眩晕的天心沉下去、沉下去……
夜的跑道已尽,交替着黎明的晓白。依然高擎你手中的光炬——时光。历史的选手呵!瓦雷里说,诗歌是"反常的语言".要成为"语言中的自成语言".如此说来,散文便是正常的语言。我近年来写散文多,写散文诗少。写散文往往从意境出发,"正常"的语言表达意境时,会滑入语言滥调而不自觉,那是陷阱。写散文诗我是力求用诗的语言,刻意破常示异,要困难得多。其实我主张散文亦应和诗歌一样,有独到的语言表述为理想。波特莱尔将诗比作纯粹的、无所为的美,而诗人则是海上的信天翁。信天翁有长而柔的翅膀,拍浪舞蹈,低迪沉醉。信天翁只能和寂寞的水手为伍。
台风。海上断虹。从早到晚一整天暴雨。风吹着雨,有一股白莽莽的气流,雾似地游走。窗玻璃的雨珠在喷射滚动,电影家们借用来形容颜面垂滴的泪行。喷泉,是空间幻象,是时间序列,是体积构成,是音乐运动,是千百条虚拟的线……当万籁寂默的时候,大地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将我的耳朵向历史贴紧,它会告诉你深藏的秘密。
诗人老了,他的诗还年轻。他是被霜践踏过的原野上的小花,未肯委身冬天,犹如树梢挂的半透明的雾凇,凝晶在他的鬓边,而他的诗却如家家瓦檐间滴注温柔的丁冬。生活是诗的至爱的友,然而诗却被出卖,如一个告密者。或者像被生活的暗礁撞碎的难船,没入年海的波涛中。
诗人已老,他和诗却如孩子般热恋着,共度蜜月。人生最大的痛苦,是要读的书没有读完,要写的东西没有写完,被迫放弃一生的追求。我的朋友和兄长、诗人李耕先生,年届耄耋仍劳作不辍,终因多种疾病缠身,肾衰为主,一目已失明,命其斋曰"半瞎堂".今遵医嘱,只宜枯坐躺卧,严禁阅读写作,生命岌岌可危。然而他一生在苦难中度过,积累了许多诗稿有待整理,实在放不下呀!正如陀斯妥亦夫斯基说的;"我只担心一件事,就是怕我配不上我所受的苦难。"最近读了刘再复先生的一篇文章,说他学《因明学》"明道"的体会,要义有三:"第一是放下,第二是放下,第三还是放下。"我闻之极为震撼。凡事要放下,放不下果然是人生的悲剧,但若真的放下了,岂不也是人间的大痛苦么?
今年春天在浙江湖州,得明前的安吉白茶;"乐莫乐兮新相知",我觉得并不逊于名茶龙井。安吉是竹乡,据说茶园近竹林,新篁嫩箨,茶里也有了竹的清香。后客毘陵,友人赠溧阳天目湖白茶,和安吉白茶同种,一样的好。有了好茶,未遇喝茶的佳境奈何?回到塞北,新茶放陈了,但泡在玻璃杯里依然有竹林气息。今年夏季多雨,老病之身,宜闲居,宜怀旧,宜听雨,宜独饮,另加一杯江南的白茶,可谓得其所哉了。
回归大漠,那里是你的故乡。回归为砂粒,亿万分之零点一,一阵风吹来,无端无因而起,并无固定的时间和地点,也许在今天、昨天和明天……在这里、那里、哪里?随风飞逝吧!你确乎存在,然而你已不再存在。回归大海,你本是在浮生海上漂流。《浮过了生命海》,也许你永远也无法抵达彼岸。不过是掬几朵浪花,再掬几朵浪花赢得片刻的欢喜而已。
我的梦里有一辆自行车
文/刘学凡
我的童年、少年都在豫西南的伏牛山腹地度过。由于山高水远,相对闭塞,自行车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山里人的奢侈品,有自行车的人家都把它视为重要家当。村里要是有人家买一辆新自行车,那是全村人的高兴事儿,都会去围观,看稀奇。自行车的主人,由于怕磕碰,会第一时间用软塑料带,把自行车三角梁严严实实地缠上一层,车把的镀锌处,会缝一个漂亮的布套给套上。村里有个嫁娶的喜事儿,也都比着谁家的自行车多,谁家的自行车新。我记忆里的自行车有四大品牌,红旗、永久、飞鸽、凤凰。从小,我就有一个梦想,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
我初中的三年,是在乡里读的。初三的时候,有一次回家,父亲对我说,好好读书,要是你能考上县里的工农一中,就给你买一辆永久牌的自行车。而且,父亲强调说,这辆自行车就是你的。一下子,我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脑袋,有一点眩晕的感觉,一霎时,仿佛自己正骑着属于自己的自行车,疾行在县城到家的简易公路上,打着铃铛,看山川田野快速闪到身后,那个威风啊!不知会引来多少羡慕的目光!可是,我也知道,那所工农一中是全县第一高中,考进去,就等于一只脚跨进了大学门,端上了国家饭碗,工农一中在全县人的心目中的地位,至高无上,考取的难度不是一般的大,山里娃,能考进的更是少之又少。听完父亲的话,我就说了一句,我想要一部自行车。父亲笑了。父亲笑容的背后,我也看出了一丝艰难和苦涩。一家老少九口人,要吃要喝,在六七十年代,什么都难的日子,生活清苦,物质贫乏,我知道父亲的承诺意味着什么,我知道父亲肩上的担子有多重。
我天资弱慧,学习倒是向来勤奋。自从脑海里有了飘来飘去的自行车,学习就更加吃苦。那一年,我们县的工农一中提前招生,要优中选优。考完试,帮家里收完小麦,玉米还没有种完,学校就捎信儿,通知我去拿录取通知书。我几乎就是一路小跑着去乡里的初中去取县工农一中的录取通知书。
父亲拿着我的录取通知书,一遍遍看,一遍遍确认,一遍遍在院子里来回走动,激动得说话都不太连贯。等父亲激动过后,就吩咐母亲张罗我去县城读书所需的被褥和粮食,只字没提自行车的事儿,我就知道父亲还没有凑够买一辆自行车的钱。我偷偷躲起来落了一场泪后,决定把自行车这事儿给忘了。去县工农一中报道那一天,父亲是用两轮架子车把我的行囊送进县城的。在校门传达室,父亲把东西卸下,说明年收成好,多卖些粮食,给你买自行车。说完就匆匆掉头走了。以后,每两个月,父亲就进城一次,把粮食和衣物在校门口传达室放好就回了。
高一结束,回到山里老家过暑假。麦子收完,玉米都长到一米来高。走进我家的院子,一眼就看见一辆九成新的永久自行车。天哪!这就是我梦里的自行车,这不是梦吧!我当下就推出自行车跑到打麦场,快速骑了几圈,那激动兴奋的心情,就想地动山摇地吼一嗓子。当我爱惜有加地推着自行车,回到自家院子的时候,发现母亲的脸上并没有和我一样的喜悦,说今年小麦扬花的时候,雨下个不停,收成还不如去年。一回头,发现牛圈里的牛没有了,孤零零一根牛绳搭在了牛槽上。我脑袋一懵,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直接推着自行车去了村东头牛经纪老马家里。果然,我家的黄牛被拴在了他家的槽头。我家的黄牛,见到我就情绪激动,焦躁不安。我把自行车在老马家院子里扎好,解掉牛绳,黄牛在我手臂上蹭了蹭,就撒开蹄子向我家院子奔去。老马在我身后大喊大叫,我也没有理他,我只用手指了指自行车,说,车给你放好了。没了牛,家里的农活,要父母付出好几倍的艰辛啊,我不忍心!我想,就当做一个梦吧。
开学了,没有自行车,父亲还是用人力架子车送我进城。我们起了一个大早,天还没有亮,天上的星星清晰可数。父亲说,山路上坡时,让我推车,下坡时,让我坐在车上,说是压重,其实我知道父亲是心疼我,让我少跑路。坐在车上,车速加快,父亲在努力控制车速和方向,我听到父亲呼哧呼哧喘息的声音,还有脚步蹬地的咚咚声,我似乎听到了父亲的心跳,我平生第一次感觉到和父亲是那么贴近。顺着晨风,我闻到父亲身上飘过来的浓重汗味,我知道这一路,一趟趟,父亲不知流了多少汗。眼泪早已经流下,任稍有凉意的晨风吹散,在脸庞没有方向地流着。
到了学校,已近中午。在校门口,父亲又忙着卸东西。我说,今天你陪我进学校,到食堂的面粉厂交了小麦,换成饭票,在学校食堂吃了饭,再回家。父亲怔在原地半天不动。我知道他想说,这架子车,我这身打扮,不合适吧,不会丢你人吧。我没有说话,拉起架子车,就进了校园。从身后的脚步声,我能听出父亲的局促和不安。校园中间的主干道,是平整结实的水泥路,时不时有同学骑自行车疾驶而过,高声谈笑,互相打着招呼。父亲小声说,一定要给你买一辆自行车。我说,其实家到县城也不远,走走就到了。
我送父亲出校门,父亲小声说,你不怕人家笑话咱们山里人?我说,山给我生命,山养育了我,我忘不了,也改不了,我就是山里人。后来,从县工农一中考到杭州读大学,又留在杭州工作,父亲许诺我的自行车,一直没有兑现。随着岁月的流逝,后来也没有必要兑现这辆自行车了,但是,这辆自行车一直在我梦里,激励我走过人生一场场风雨,一道道坎。
走向暖
文/张志华
立冬那天,吃了顿萝卜肉馅儿饺子,不怕真的冻掉耳朵,只为对习俗的致敬和对冬季的恭迎。秋随着飘落的黄叶挥手而去,冬稳稳地接过霸王旗,遍插街头巷尾和原野山岗。
冬天来了,不用谁来宣告发布,骤降的气温最能明示一切。人们缩脖佝背,裹得如同粽子一般,我也翻箱倒柜,将闲置许久的羽绒服找出来,重新裹在身上。因为骑电动车冷,等公交车不方便,我决定从此开始走路上班。
清晨,当我抬腿甩臂地走在人行道上,忽然想起自己不走路上班已经有好几年了。当我放眼望去,瞬间便发现与先前走路的不同:几年前的冬日,步行和等公交车的人不少,路上的车辆倒还不多,而如今,除了骑电动车的人多外,最为壮观的当是马路中间连成排的汽车长阵,另外,非机动车道边和人行道上也停着不少车,使得整个街道非常拥堵。相比较而言,人行道上的行人则少得可怜。我大步流星、昂首向前,觉得整个长长的人行道成了自己独自表演的T台,于是,我模仿前几天在公园里模特们走路的姿势,挺胸、收腹、提臀、摆胯,恍如无人之境。
"走路真好,不但不冷了,还可以观览路边的风景人情。"当我脑子里突然跳出如此感受时,自己不禁哑然失笑。滚滚红尘中,光鲜、靓丽、富裕、体面、尊贵,无不令人羡慕,无不令人尊敬,放眼一看,这么多人都拥有了私家车,下雨防淋,寒冬温暖,唯有我两手空空,两袖兜风,默默中还无人陪伴,怎么还能不羞愧,反陶醉?此时此刻,我想起了前几日与有车朋友的一次谈话,朋友建议我赶紧买车,我却口吐白沫地大谈不买车的诸多好处,听完我的话,朋友发出几声冷笑:哼哼,那你冷去吧!从他的笑声和言语中,我明显读出了鄙视和不屑:买不起就不买呗,干吗吃不到葡萄非说葡萄酸呢!也是,潮流使然,不买车最直接的原因,不是你穷得买不起,还能是哪种?想想也是,遍观世上的人们,谁不向往美好、富裕的生活,谁不希望在人前光鲜体面?我知足而乐的表象下,难道真的没有隐藏阿Q精神的光芒?难道真的没有羡慕到眼红的渴望?想想真不是。
我也希望拥有自己的座驾,否则就不可能早早拿到驾驶证了,只不过,就目前的家庭状况而言,我还不能跻身于有车族,这是现实,我必须坦然接受,并让现实在原有的基础上发出最暖的光亮。人这一辈子,可能会遭遇困难、贫穷、挫折、疾病,可能会经受冤屈、不公,也可能享有富有和尊崇,但无论身处何境,位居何位,都要处事不惊,保持平常之心、从容之态,都要以积极的态度去发现身边的美丽和感动,让神秘莫测的生活有滋有味、妙趣横生。没有私家车的时候就选择走路吧,在心里安放几分淡然,在眼前铺满纯净的自然,稳稳地迈出一步步,让每一步都更靠近温暖。
塔头
文/汉唐风月
沼泽有多深,都要探出它的头来;泥土有多厚,都只能埋到它的颈部。肩膀以下的身躯,是背负万物的大地。当大地缺氧时,是它在调整呼吸。这些抱成团儿的草根,是松花江边的土着,在泥泞的地方,一活就是千年。
"在河之洲"的《诗经》,是塔头在人世的投影。
不管水有多深,火有多热,都要探出头来。肩膀以下的身躯,就是气喘吁吁的人世。当人世陷入沼泽,是它在调整呼吸。这些由竹简换成线装的诗歌,通过潮湿的眼睛,搬进人的心底,在血液最热的地方,一活就是千年。
但现在,它们的领土都在陷落,劲敌是埋伏在门后的一把铁锹,或是隐身在铁锹背后的一沓钞票。
春天,又冒出草芽的塔头,就像《诗经》里长出的我们。
在最后一块处女地消失之前,我们与塔头在正午的阳光下相遇,当我们头碰着头,拥在一起的时候,彼此已难以区分,就像它把影子抱回自身。
艳歌与幽魂
文/陈洪金
心肝,在这个盛夏,当我离开了红尘里的居所一路南下,抵达一座又一座山,涉过一条又一条河流,来与你相见。在这个傍晚,当你睁开覆尘的双眼,以一个游魂的虚无,从某个幽暗的地方,穿过一个又一个前世,推开一扇又一扇记忆之门,来与我相见。我还依稀记得,在那个遥远的前世,当你挥别,宽大的衣袖拂起了满天的云彩,我们便再不能相见。心肝,从那一刻开始,在各自的前世里,我们成为时间大河里的两片落叶,在各自的航程上漂漂荡荡。
当我的双脚踩在南华的土地上,夕阳照着我赤裸的胳膊,让我感觉到一种灼热,连同你在人群后面某个空旷的地方注视我的目光,一起进入我的血液。心肝,我听到你的呼唤在我的身体里此起彼伏,潮声一样唤醒我沉睡了上千年的记忆。我渐渐地记起,在楚雄,在南华这个九县通衢的地方,我们曾经相亲相爱、尽情缠绵。心肝,为了此生的重缝,我在佛前打坐祈求,你念了千遍万遍毕摩经,终于重新回到这里。虽然,在今生,在南华,我是世间一具肉身,你是空中一片游魂,心肝,我们终于相见了。也许,你看见了我依旧满脸沧桑,我却始终感觉得到,你还是那样芳华动人。
心肝,这条向着群山深处延伸的路,这条沿着河流远去的路,我们曾经走过。那么,就让我们借着遥远的回忆,一起走下去吧。让我们在这片热气腾腾的土地上,沿着前世我们曾经走过的路,追忆我们的往事。我相信,当我的脚步在叶脉一样纷乱而纤细的路上行走,因为你的游魂跟着我,因为你的歌吟伴随着我,这肯定是一条充满了深意的远途。
1
心肝,这个晚上,我刚抵达南华县城,在夜色的笼罩下,灯光照亮了南华县城的街道,照亮了街道两边高高低低的楼群。在这里,有一条名叫龙川江的窄窄的河流,伴随着城里的人们度过他们在这个小城里的每一个日夜。是的,在这个盛夏,空气里游荡着蚊虫,我的腮边流着细密的汗水。心肝,我在这里的漫步,被一阵音乐吸引住了。于是我停下了脚步,向着那些音乐走去。
这是一个平整的广场,城里的人们,被音乐引领着,跳起了左脚舞。心肝,这曾经是你非常喜爱的舞蹈。你生长离这里不远的某个山寨里。那里一直是彝族人居住的古老的村寨。看着他们在广场上欢快地跳舞,我跑过去,牵住一个人的手,跟着他们跳舞。心肝,在我的今生,我早已忘记了所有的舞步。作为一个以文字为伴的人,我已经习惯了放牧文字,让它们成为我的呼吸,我的血液,我的天使,我的招魂幡,我的墓志铭,陪伴我度过今生。但是,心肝,当我跟随着牵着我的双手的人们跳着左脚舞的时候,那些舞步,让我很快地适应了。它曾经在我的脚底下形成一道道弧线,在那个很遥远的年代,与你一起度过了非常美好的时光。而现在,那些舞步渐渐地在我的记忆里呈现,让我仿佛回到了从前。于是,我跟着广场上的人们欢快地舞动着。左脚舞,在南华县城的广场上,被灯光照耀着。我的身影,也在南华县城的广场上被灯光照耀着。我熟练的舞步,来自于前世,来自于与你相关的记忆。我用愉快的眼神,去迎接一张张笑脸。
心肝,就在这时候,我似乎在人群里看到了你的影子。
是的,心肝,当广场上跳着左脚舞的人们不断变换着面孔,在我的神线里晃动着,舞蹈着,我似乎看见了你。当我注视的时候,我看到的却是一张陌生的脸;当我不经意的时候,我却又突然发现,你在某个人的后面,那张脸,分明是你许多回在我梦里出现过的脸。于是,我摆脱了牵着我双手的人,从跳舞的人群里脱身出来,去寻找你。等我跑到你的影子出现的地方,你肯定是隐藏到别处去了。于是我呆在那里,神情焦灼。就在此刻,我在茫然之中抬起头来扫视欢快的人群,却又发觉你在对面的两个少女后面,她们晃头的头饰,在转瞬之间遮住了你的脸庞。我再赶过去,你又不见了。不一会儿,你又在另一个地方出现。这次,我分明看到你正对着我微笑。是的,心肝,你的微笑,我永远也忘记不了。那个微笑里,曾经盛满了让我陶醉的深情。
心肝,我知道你还是那样调皮,你还是在跟我玩游戏。你不是不想见我,正因为,我来到南华县城,你早就见到了我,你不用再把对我的思恋当成你存在的依靠。所以,你用一个欢乐的开始,启动我们在今生的重逢。于是,我停下来,在广场上某个安静的地方,背对着跳舞的人们,面向西边的群山,在内心里跟你说话。
我说:心肝,我来了。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而是为了重续前缘。
我说:心肝,我来了,不是为了结朋交友,而是为了见你一面。
我说:心肝,我来了,不是为了长相厮守,而是为了相伴几天。
我说:心肝,我来了,不是为了生生世世,而是为了一世情缘。
你在我的内心里对我说:冤家,我已经听见。
我说:心肝,从明天开始,我将重走这片山水。
我说:心肝,从明天开始,我邀请你一起前行。
你在我的内心里对我说:冤家,我已经听见。
2
那么,我们就这样开始了。
当我推开宾馆的房门,从南华县城出发,向西,向北,再向南,车子载着我离开了南华县城高高低低的楼群,迎面而来的是安静地浸泡在晨雾里的村庄。许多年了,这些村庄虽然经历了一些沧桑,但是,它们依旧怀抱着朴素的村人,岁岁年年地在大地上存在着。心肝,每一个村庄,都是大地上跳动着的心脏,在这些村庄里流淌着的,往往是生生不息的身影和足迹。心肝,隔着车窗,村庄在我的眼前一晃而过,我看见你尾随着我,在天空里飞舞着,你的裙裾,甚至拂过路边的柳枝。那些修长的叶片,当你的手臂掠过它们的时候,几片叶子随风飘飞。当它们牵引着我的视线,越过村人的菜地、院墙、屋瓦、沟渠,最后落入尘泥,便与野地里的鲜花和草丛贴在一起。
车子在曲曲折折的公路上回还往复,心肝,我在这个叫做沙桥的地方,看到一片竹林。
心肝,你知道吗?这个清晨刚刚下过雨,我的呼吸里嗅到了潮湿而清凉的空气,它让我忍不住向着窗外望去。除了你隐隐约约的身影,我还看到平缓的山坡下面那一片又一片的稻田,那些田埂上长满了茂密的野草,清晨淡淡的阳光照在稻尖上,泛出一些微微的黄,柔和而温暖,仿佛你对我饱含深情的目光。稻田的边沿处,便是一条浅浅的河流,堤岸长着竹林,那些竹林从河流的源头一路伴随着河水的声响,延伸到我们的身边来,然后再向着另一个方向,延伸出去。心肝,我看到你在竹林里时隐时现,你长长的裙裾,拂过还带着露水的草尖。清晨的阳光辉耀着深绿色的稻田,你肯定闻到了一阵阵稻香。这样的香气,我曾经在我的故乡不止一次闻到过。但是,心肝,在这里,除了稻香,我还闻到一些隐秘的香气,从你的发丝里、衣袖里、裙摆里传出来,顺着你对着深情地微着着的目光,传到我的鼻息里来。我知道,你如同我们的前世一样,一直在深深地爱着我。于是,我才看到,你沿着河流的方向,在堤岸上,在竹林里,向我挥动着你手里的野花,为了我,在不远处,轻舞、低唱。
在沙桥,竹林是系在村庄腰间的一根飘带。它与河流一道,把庄稼引向远处。距离村庄越远,李树、桃树、杏树、无花果树以及它们枝头上的果实便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里。这时候,我看到的便是散布地起伏的丘陵缓坡上的玉米地、烤烟地、西瓜地。竹林依然存在,你还是隐藏在竹林里,心肝,我看到它们,也便看到了你。心肝,那片竹林,我们曾经在许多年前的某个时刻,一起走过。那时候,这一片丘陵缓坡上,长满了野草、灌木丛、野花以及高大的松树,我们从丘陵上面走下来,你的手,被我握在手心里,你深密的长发,一次次拂过我的脸庞。当我们走进竹林,天色便暗了下来,不是因为时光贴近薄暮,而是阳光被茂盛的竹枝遮住了,只有一些细碎的阳光落到林间,照在修长的竹竿上。竹林里到处都落满了枯黄的竹叶,你的脚步踩上去,便发出沙沙的响声。那时候,我们通过手掌里的体温彼此传递着爱意。当我们停下来,用眼睛看着眼睛,用呼吸融化呼吸,在那个遥远的前世,我们许下了永不相忘的诺言。心肝,许多年以后,我重新回到这片土地,便看到了我们的竹林,因为我的重访,你以游魂的方式,来陪我,走过一段许多年以后的一段旅程。
心肝,村庄怀抱了村人,你怀念着我。
心肝,庄稼滋养了村人,你注视着我。
心肝,阳光照耀着村人,你温暖着我。
3
在五街,许多人拥挤在窄窄的街道上,买,卖,观望,行走。与我同行的人们,他们都已经离开了。不是分别,而是走出了我的视线。在他们从我身边走出去,进入那个房间里,手握着一杯清茶,微闭着双眼小憩。这时候,我以漫步的方式,一个人走远。心肝,我远远地望见你在山坡上等着我。在这个正午,我的同伴们在休息,我乘着这段空隙的时间,悄悄地离开,向着你所在的山坡,悄悄地走来。我紧紧地跟着你,沿着一条窄窄的山路,向着松林后面绕过去。我的身后是越来越远的街道、房屋、门洞、停放在路边的车辆,
心肝,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仙境啊?
我看见一道山脊,背负着密密麻麻的松树和灌木丛,从我的眼前向着天边远远地延伸出去。从山脊往下,在我的面前,却是一片被洋芋花填满了的锦缎一样的洋芋地。这一幅巨大的锦缎,覆盖在山坡上,由远而近,由近而远,随着山坡的地势起伏,呈现出优美的曲线来,如同你的前世里含情脉脉地注视我的眼神。而此刻,我站在这个小小的山冈上,从远处看去,正午的阳光照着深绿色的叶子的海洋,照着漂浮在由叶子组成的波浪上面的洋芋花,白色的花瓣,白得耀眼,紫红色的花瓣,红得醉人。那些花和叶子紧紧地簇拥在一起,密密麻麻的,似乎是一位画家,用浓墨重彩,在南华的红土地上,把一片又一片的山坡当成了调色板,一笔一划地涂抹着。那些色彩,重重地涂下去,每一块田畴都是一个色块。当它们紧紧地连在一起,便是南华随处可见的洋芋地。当它们坐落在某个地方,被山峰、密林、涧溪、断崖衬托着,每一片洋芋地,都会在松软的泥土里生长出圆润的洋芋。当眼前的这一片辽阔的洋芋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看到的是一片花的海洋,叶子的海洋,蜜蜂的海洋。而我们,此刻在这里相遇。在这个正午,心肝,你的灵魂一路追随着我。没有人看见的时候,我来到这美丽的洋芋地边,来到大自然用花瓣与叶子涂写成的重彩画里,与你相见。这些洋芋花,在松林的包围里,铺成了一条锦缎,见证了一场重逢。
心肝,你坐在洋芋地旁边的松树下,坐在散发出泥土气息的草地上,南华的阳光,照着你光洁的额头,照着你细长而密集的发辫,照着你鼻翼上隐隐可见的汗珠,照着你小巧而温润的耳垂。你深红色的裙摆铺在草地上,映得草色更加鲜绿,映得你的衣裙,在深红里荡漾着水的湿润,浅蓝里流动着天空的湛蓝。心肝,当我向你走去,我看见一只蜜蜂扑打着翅膀,向着你飞过去,我看见一只蝴蝶扇动着翅膀,向着你飞过去,我看见一只红色的瓢虫打开透明的翅膀,向着你飞过去。我迈开脚步,踩着洋芋地里松软的泥土,靠近你。心肝,你在阳光里向我招手。当我走到洋芋地中央,你挥动衣袖,随风而起,在微风里飘飘荡荡,向我飞过来。
心肝,经过了几个前世,我们终于在这片洋芋花的海洋里,重新牵到了彼此的手。
在这片洋芋地里,热风吹拂着你的长裙,你的发辫拂过我的肩膀,我的目光抚摸着你的脸。在这片洋芋地里,一串串花朵在风里摇晃着,一串串橄榄一样圆润的洋芋果实隐藏在浓密的叶片后面,仿佛天使的眼光,注视着你。心肝,此刻的洋芋地弥漫着无边无际的花香,我终于再一次看见你淡褐色的瞳仁,满含着久别的泪水,把我一遍又一遍地打量。作为你前世的情人,我穿越了一个又一个生命的旅程,来到今世,与你相见。我嗅到了你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从我们身边的洋芋花的香气里,泅渡过来,一丝丝,一缕缕,抵达我。这些洋芋花的香气在阳光里如同汹涌澎湃的巨浪,把我们的身躯淹没。而你的香气,仿佛从密林上空落到地上的阳光,明亮,温暖,洁净,如你多年不见的灵魂。
在这片洋芋地里,我们坐下来。你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对我诉说着那么漫长的一段岁月里的思恋。我枕着你的腿,隔着你那火草织就的布裙,微闭着双眼,倾听你的细语。正午的阳光照着你垂到我面颊上来的长发,你的低语,顺着你的长发,打湿了我的脸。我睁开眼睛,便看见高高的天空,蓝得醉人。这种纯净的蓝色告诉我,再没有比天空更干净的境地了。即使是在深夜,在五街,在这些洋芋地里,肯定可以看到一种黑,夜色的黑,它就像刚刚被浓浓的墨汁涂过一样,正好可以显示出天上的星子样的明亮,显示出月亮的皎洁。而在此刻,天空中没有星星,只有这醉人的蓝色,让我看不到尽头。从天顶稍稍向下,靠近山峦的地方,我还看见浓密的松林上面,飘动着白色的流云,它们在不停地移动,变化出各种的形态,让我可以把它们想象成群山、奔马、河流、村庄、动物。它们都是洁白的,这样的洁白,与天空的蓝彼此映衬着,让蓝的更蓝,白的更白。
在匆匆忙忙的红尘世界里,面对脚下的路,面对眼前不断变化着的路,我的身体很累。在形形色色有人群里,面对诸多喜怒哀乐,面对诸多悲欢离合,我的心会很累。在这样的仙境里,心肝,我是多么想着枕你温暖的大腿入睡。在梦里,我可以倾听到你的呼吸,你的血脉隔着火草织成的裙子流动的声音,慰藉我千百年来对你的思恋。但是,心肝,我的同伴们已经在唤了回去了。我将跟随着他们,向着这条深深的大峡谷,继续往前走。我们的行程,还有很长一段路。
心肝,纵使南高原繁花似锦,不及你衣裙的鲜艳。
心肝,纵使洋芋花遍野弥望,不及你眼眸的深情。
心肝,纵使青草地香气扑鼻,不及你腰身的柔美。
4
我们到达一街乡团山村一个叫做黑泥的小村庄的时候,暮色已经降临了。
吃过晚饭,我一个人坐在村庄外面的缓坡上,点燃一支烟,看着远处渐渐暗淡下去的树影。周围没有一点动静,连牛羊都已经回到了它们的厩栏里,安静地一边嚼着青草,一边回味着一天的往事。我只听到自己的呼吸,一声一声地消失在我旁边的空气里。我只听见我的脉搏,在我枕着手臂靠在一片草地上的时候,一下一下地让我感觉到血液在我的身体里流动。心肝,我独自一人坐在村外,就是因为我在等着你。
黑泥村的盛夏显得有些炎热。当我看见你从一户人家的房屋侧面的墙角闪身出来,沿着曲曲折折的村道,向着我走来的时候,我远远地向你招手。你在我的身边坐下来,天色就完全暗下来了。我把你揽在怀里,闻着你的发香,握着你的手,享受这一段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宁静时光。这时候,风从河谷的方向吹来,吹散了这个缓坡在盛夏时节的炎热,吹来了野地里青草的味道。这时候,我感觉到你的泪水,开始向着我的肩膀渗透。它以一种微温,带着你的伤痛,让我们想起了离别。
心肝,你靠在我的肩膀上,用那种古老的语言,南华的某个村寨里古老的彝族语言,向我诉说千百年来对我的绵长的爱意和深深的思恋。你的哭声低回而哀伤,它把我带回了从前,让我想起,我们在那个遥远的前世,曾经是多么恩爱,多么深情。而你向我低声哭诉时的腔调,也是来自于那个遥远的古老时代的谣曲。有人曾经对我唱起彝族人古老的长歌《梅葛》,当我第一次听到它的时候,曾经有过一种无法寻找到源头的熟悉。现在,心肝,你在我肩头的哭诉,让以想起了《梅葛》。歌声在夜风里低回,飘荡,那悠扬的腔调,只有风听见,只有树听见,只有路边的石头听见。
夜风带来了一种特殊的气味。
一弯蛾眉月从远处的山顶上升起来的时候,你牵着我的手,循着那时浓时淡的气味,向着一个隐秘的地方走去。月光照着我的影子,隐藏了你的影子。旁边静谧的草丛和石头在月光下变得非常模糊,只有月亮才看见,我们沿着弯弯曲曲的路,向着那一潭水走去。心肝,随我走了一天,你已经疲倦了。在水边,你在草丛里找到一块平整的石头,坐下来,开始解开你的衣裙。心肝,借着淡淡的月光,我看见你转过身去,只留给我一个背影。心肝,在我们的前世,你曾经满怀柔情地向我敞开胸怀。在这个有着淡淡月光的夜晚,你害羞地转过身去。我看见你光滑的后背,在月光下,你的后背是那么的洁白,你的长发,衬托得你的后背的线条是那么的柔软。在这样的夜晚,心肝,我的目光从未离开过你的身影。当你从石头上小心地站起来,小心地向着四周看了看,微微地弯着腰,走到水边,把脚尖慢慢地向着水里探进去。
那温暖的水流,立刻包围了你的脚掌。
那温暖的水流,立刻包围了你的小腿。
那温暖的水流,立刻包围了你的腰身。
那温暖的水流,立刻包围了你的胸脯。
那温暖的水流,立刻包围了你的肩膀。
心肝,你知道吗?这是南华的这条大峡谷里远近闻名的温泉,多少年来,附近的人们经常在这里洗澡。我跟随着这群人来到黑泥之前,就在一本书里看到一个叫做陈元的古人,在一篇《游黑泥温泉记》中说:"予守镇南之二年,行部至英武乡,有山曰黑泥。孤危一径,舆马不能入。悬崖板木而登峭壁削立;俯涧溪流一线,有坠石森列如剑戟,从客皆股立。行二里许,如得平阜,宽广盈亩,可膝坐对望。清流涓涓不绝,乃温泉也。泉之名有四:最高者曰鹦潭,在山绝顶,人迹罕到;次曰天蓬潭,潭上石擎如华盖,旁穿一小孔,亦莹洁可爱;又次曰象鼻潭,奔泻如瀑布;最下曰马槽潭,则递注汇流之所也。山罅多石洞,林木蓊翳。"同行的朋友还向我介绍说:这里是各县交界的地方,又是交通要道。多少年来,楚雄、南华、弥渡、祥云、姚安等地的彝汉各族群众到此沐浴治病,故得名"洗澡塘".每年正月至三月是洗澡佳期,每年农历二月初又是一年一度的彝族歌会对歌节,来人最多时达万人。心肝,你可以想象,在这个地方,多少年来,人们在这里洗澡、休息,在这里唱歌、跳舞,在这里相识、相爱,还在这里离别、思念。多少有情人,把黑泥温泉当成了生命中的一个充满了诗情画意的地方。那时候,你不在这里,我也不在这里。我们在彼此的前世,相隔千里万里。
心肝,今夜,你把脚伸出这温泉里,月光照在水面上,整个温泉都浮起了碎碎的月光。你坐在温泉里,不断地用双手捧起温热的水来,浇到你的头发上、肩膀上。在你的肌肤上,我看到无数的月亮,顺着你的长发滑落,一路往下滑落,经过你的脸、你的双肩、你的胸乳、你的腰间,最后落到水里,荡漾出一池月光。温暖的水波把你包围着,你轻轻地唱起了欢乐的歌谣。心肝,我听见那古老的歌谣里,百鸟飞舞,百花齐放,百草芬芳。而现在,你的歌声如同你的长发,被水润湿以后,与我的目光一起,在朦胧夜色里紧紧贴着你的肌肤。在这样的夜晚,我安静地坐在温泉旁边,守着你,看着你,心里对你充满了爱意。在我的注视下,你把身体浸进温暖的山泉水里,忘记了数百年以来在那些前世里对我的相思之苦。你的歌声传出去,绕过旁边低矮的树丛,让远远地向着我们所在的水边走过来的一个女子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那是一个辛劳了整整一天的村妇,她知道你在这里,却不知道,我也在水边安静地抽着一支烟,陪伴着你。她沿着你的歌声一路走过,当她看到水边的我,便停下脚步,向着另一个地方走去。她不知道,我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你的身影。这么多年了,我们相隔了几个前世,你不知道,心肝,即使再给我许多个夜晚,我也不能把你的身体看够。
当你从温泉水里走出来,心肝,我在水边靠近树从的地方,燃起了一堆篝火,一堆用艾草点燃的篝火。温暖的火光远远地烘热你的长发,一些艾草的香气留在你的发丝里,让我想起来,在很久以前,你总是喜欢用艾草一遍又一遍地熏你的身体,你的头发,你的衣裙。我曾经不止一次陶醉于这种香气。这个夜晚,篝火还是燃得不那么旺,艾草里升腾出来的烟雾,散发出浓烈的香气,你用你的长发接近它,你用你的长裙包裹它,你用你的胳膊、小腿、胸脯、后背沐浴它。心肝,在艾草的香气里,你又成了一个香气扑鼻的女人。夜深了,你离开温泉,离开我。
心肝,你向着天空飞升,告别了我。
心肝,月亮看见我独坐,若有所思。
心肝,我向着村子走去,终了一天。
心肝,村庄都已沉睡了,我独念你。
5
在红土坡,我们经过一个叫做大蛇腰的小山村,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集市。心肝,从这里开始,我们不断地接近一条大峡谷。车子在弯弯曲曲的山间公路上向前走着,我坐在靠近车窗的座位上,隔着窗玻璃,向着远山眺望,向着近水凝望。集市远远地落入我的视线,我看见它的房屋,我看见它的窄街,我看见行走着的山里人以及他们的马匹。但是,我最关心的,却是集市之前的远山和集市之后的近水。
还没有进入大蛇腰之前,我们曾经有过片刻的停留。站在公路边上,天空中零零星星地洒落着若有若无的细雨。被细雨湿润过的空气显得特别的洁净,所有的山坡、林地、野草、田畴,都饱含着湿漉漉的水色,让人感觉到一种潜流地大地上的温润。公路边的庄稼地里生长着苞谷、向日葵、黄豆、黄瓜、辣椒,它们在这个清晨静静地点缀着山坡,仿佛沉浸在一段漫长无比的往事里,对一群陌生的闯入者,不惊不喜,不怨不悲。心肝,面对这样一的片庄稼地,我看到生命的汁液,绿意盎然地在它们的叶片里流动着,在它们的根须里流动着,在它们的茎杆里流动着,在它们的花蕊里流动着。这样的情形,总是在静默的状态里始终不停地进行着,没有被掠过的鸟影拂拭,没有迟缓的蹄痕踩踏,没有少女的眼神凝视。当它们被细雨濡湿,使焕发出了让人陶醉的勃勃生机。当它们被弥漫的浓雾遮盖、掩映、衬托、呈现,那些庄稼地里的植物们,花蕾灼目,叶片灼目、果实灼目、缨须灼目。
看着你的身影在空中飞舞,我还看见了一个个幽静的村庄。心肝,你知道,当我站在高高的山坡上,还没有沿着公路往峡谷底部下去,我看到的是云南高原上众多的山脉。这些山,仿佛大海之上被狂风卷起来的巨浪,层层叠叠地向着天的尽头奔涌出去。这时候,映入我的眼帘的,便是由山坡、山崖、山岩、山岭、山脊、山谷组成的景像。那些山经历了太长的岁月,在风雨的雕刻之后,山坡显示出一种凝滞,山崖显示出一种苍老,山岩显示出一种坚硬,山岭显示出一种驻守,山脊显示出一种向往,山谷显示出一种寂静。当我一遍一遍地扫视它们,心肝,我发现,云南高原的山,当我忘记它们的时候,他在我的内心之外,独守着自己的苍茫世界,而当我注视它们的时候,它们却又往往会让我若有所思,内心不能平静。是的,这些山,作为山而存在,总是弥漫着落寞、空旷、虚静。但是,在远远的一个山坡上,我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山村,它在我的视野里,只是一个小小的黑点,我只能模糊地辨认出几间房屋,仿佛薄暮时分的池塘里的一粒浮萍,一不小心就会被人忽视。相对于那一片宽阔无比的山坡,相对于它背后绵延数百里的原始森林,几间简陋的房屋确实是非常不起眼的。但是,正是因为它们的存在,这惊涛骇浪一样的群山,才显示出了它们的价值来。是的,没有人的存在,再壮观的群山,再辽阔的高原,都只能年复一年一地在植物们的春花秋实里单调而苍白地轮回。而那几间房屋的出现,告诉我们,山民们祖祖辈辈把自己的喜怒哀乐种在土壤里,把自己的悲欢离合洒在山路上,生命点缀了群山,群山才具备了更深层面上的价值意义。
心肝,就像我们的心心相印一样,群山从来都是与江河相伴的。与这一片群山相伴的是一条叫做礼社江的流水。高高低低的群山彼此挤压、冲撞、围困,形成了数不清的沟、坎、溪、谷。它们收集了四面八方的雨水,不断地寻找同类,便形成了一条波涛湍急的大峡谷。远远近近的人们,给这些紧跟着时光赛跑的水,取名为礼社江。心肝,我们的车子在礼社江上面一座石桥上停下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已经成了群山围绕起来的深井里的青蛙。在这个季节,还没有雨水,礼社江也没有洪流,只有一些细流,从远处的群山里悄无声息地到来,向着另外的一些远处的群山,悄无声息地离开。向午的阳光炽烈地照着这条幽深而狭长的峡谷,心肝,我看见被水洗过、被风吹过、被雨淋过的那些山崖,在阳光下闪烁着褐色、褚色、紫色、红色的光芒。这些山崖,因为土壤里饱含着各不相同的矿物质,在阳光的照耀下,它们显示出了各不相同,但都是那样触目惊心的色泽来。心肝,你知道吗,在我们的前世里,我曾经是一个书生,对色彩是那样的痴迷。在今世,我还是一个书生,但是我只对文字倾心。当我站在礼社江边的这座石桥边,看到这些色彩明快而鲜艳的山崖,心肝,我的心里突然想起一些画面来——心肝,也许你不知道,在我们云南,几十年前曾经出现了一群画家,他们用明丽的、浓艳的、醒目的色块和线条,构成了一个绘画世界,人们把这些画称之为重彩画。心肝,我们眼前看到的礼社江边的山崖,仿佛就是一幅幅非常经典的重彩画,它们让我怀疑自己:我们是否被一双充满了神性的大手,置放到了某位绘画大师的重彩画里?这些色彩斑斓的山坡、山峦、山峰,连同蓝天、流云、野村、陌路,让我感受到了世界的恒久与旷远。
心肝,红土坡云雾弥漫,我们遍观群山汹涌。
心肝,大蛇腰人声恍惚,我们驻足隐身远观。
心肝,礼社江川流不息,我们随波一路远去。
6
一路风尘仆仆地前行,终有一片水土张开怀抱来接纳我。心肝,如今,我们离开了峡谷,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进入了一片苍苍茫茫的原始森林。这一片叫做大中山的所在,让我像一尾在大海里流浪的游鱼,枝叶之间传来的林涛,让我感觉到这个世界之大;十步之外别无所见,又让我感觉到我的双脚踩着的空间,是那么的狭小。那些遮住了我的视线的参天古松,同时也遮住了天空,遮住了我们留在路上的车辙。
于是,我们弃车步行,沿着一条幽径,进入大中山无边无际的森林。
心肝,我在幽暗的林间,看见你始终紧紧地跟着我。当我前行,你在我身后。当我停驻,你在我身边。当我仰望古松粗壮的枝干,你在空中随风起舞。当我凝视草丛,你在一枚深红色的野果上微笑。我一直往前走,脚下是厚厚的松针。昨晚刚刚下过雨,森林里隐藏在高大的松树下面的灌木丛里的蛛网上,还残留着细碎的雨滴。它们让我感觉到一种微微的清凉,又感觉到一种洁净——被雨水清洗过的森林,每一片叶子,似乎都被一双充满了神性的手擦拭过,那些尘埃,紧跟着雨水钻进土壤里,隐藏在厚厚的松针下面。被雨水洗过的灌木丛,茂密的枝叶簇拥在一起,呈现出来的却又是密密麻麻的果实。那些细小的野果,如同佛珠,焕发出鲜艳夺目的深红色的光泽来。心肝,我看见你被大森林里这样静谧而洁净的空间迷醉了,你在我的身边飞舞,轻快的歌吟让我感觉到,我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置身于一个童话般的仙境了。
心肝,这座大森林,确实是一个仙境。
因为,当我们不断往大森林的深入走去,大森林里开始有雾气弥漫。那些从湿漉漉的土壤里散发出来的雾气,当它们离开了厚厚地铺在土地上的松针之后,在长满了野草的土坡上缭绕,在长满了苔藓的巨大的树干之间盘旋,在遮住了天空的树冠里流溢。我们的视线所及的范围之内,迷雾如同牛奶,把整座森林都浸泡着,滋润着。心肝,在这样的森林里,在这样的迷雾里,我看见你的衣裙,你的面庞,你的唇吻,你的歌吟,你的飞舞,都成为我在人世间所见过过的最让人迷醉的景致。这时候,在这样的仙境里,我是多么地想拥抱你,亲吻你,赞颂你。但是,在这个世界是,在这座大森林里,你只是一个陪伴了我一路行程的游魂。我无法握住你的手,我无法揽住你的腰身。我缓慢地行走在松软厚实的松针铺成的林间,因为没有人来过,地上没有路,连零星的脚印都没有。正是这样的自然环境,常年累月的阴凉,让蒲公英、波斯菊之类的伏地植物可在大片大片地在松林里疯狂地生长着。因为雨水丰沛,那些植物们生长得叶片肥嫩、花蕾沉实,稍微凑近去,几乎可以看见那些茎杆里潺潺流淌着的淡绿色的生命的汁液。
在大中山原始森林里,心肝,我们还看见了许多蘑菇。古松三五成群地彼此拥靠着生长在一起,天长日久,松针在地上落成了厚厚的地毯,老去的松球、松树外皮也逐渐落到地上,形成了肥沃的腐植土。一些蘑菇,吸收了丰富的营养,每到夏季,便破土而出。心肝,我们在森林里的行走,除了看到各种不知名的植物郁郁葱葱地生长着,还看到了颜色各异的蘑菇。这里是蘑菇展示生命奇迹的天堂,一场雨水刚过,林间的土地里便有蘑菇生长出来了。它们有的硕大无比地独自生长出来,远远地就吸引了我们的目光,深红色、暗绿色、淡青色、浅黄色,点缀得一座森林七彩斑斓,让我们情不自禁地跑过去,围着它们发出赞叹。有的一片一片地铺开在地上,洁白的菇伞仿佛小女孩清流的眼眸,那馥郁的香气,却像一个少女幽远的诗赋。在走进这片大森林之前,我曾经见过几种蘑菇,但是在这里,我仿佛走进了一座蘑菇的博物馆,映入我眼帘的这些真菌,除了或大或小,或稀或密,我无法形容其状,称呼其名。
天气渐渐晴朗,有阳光丝丝缕缕地从头顶上的枝柯之间漏下来,斑斑点点地落到地上,潮湿的林间便有泥土和腐叶的气息弥漫开来。
心肝,这时候,我听到了鸟声,在林间的某个地方,细脆地、隐约地、动听地传来。这么大的一片森林,在我刚刚进来的时候,是寂静的,潮湿的,幽暗的。但是,当我听到鸟声,心肝,我感觉到这片森林如同一个沉睡已久的梦中人,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循着鸟声,我踩柔软的松针,慢慢地向着森林更深处走去。在一棵古松高高的枝头上,我看见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在粗粗细细的枝柯间跳来跳去,不时发出叫声。心肝,当我的目光停留在那只鸟的身旁,紧紧地追随着它在枝柯间上下左右地移动,我还看见另外的一些鸟,停在它的周围。呵,那鸟声,原来并不是一只鸟发出来的,而是几只鸟,十几只鸟,几十只鸟,在这个雨后初晴的时刻,彼此慵懒地回应着,仿佛是知心好友在闲聊家常琐事,又像是情侣在呢喃。心肝,这时候,我才想起来,与我同行来到这里的一个朋友,隐隐约约地告诉我:这座位于南华县兔街镇、马街镇、五顶山乡之间大中山,千万年以来一直是众多的鸟群南来北往地迁徙的中途驿站。每年都有数不清的鸟儿,展开它们轻柔的翅膀,扑打着阳光下的气流,寻找它们在土地上的某个地方的巢穴与故乡。在中途,当它们飞累了的时候,便寻找一片树林,暂时栖息。这片叫做大中山的原始森林,丰富的食物和温润的气候,为它们提供了一个绝佳的驿站,这一片枝叶繁盛的森林,也便成为了这些空中过客的天堂。心肝,看到这些鸟,我在一处小小的山头,终于看见了天空,那湛蓝色的苍穹,阳光照耀着缓慢地移动着的流云,还照耀着一群鸟,正从北面的远空,越来越近的飞翔着。林涛低语,那些鸟儿,肯定看到了森林里众多的枝叶在向它们招手,告诉它们,一些食物,一个巢穴,正在等候着它们,让它们存放天空中的饥渴与疲倦。
此刻,我在大中山的行程已经临近了挥别,车子已经发动起来,心肝,我的同行者们,一个个都已经坐在车子里,准备向着另一个地方,循着来时的车辙,寻找另一条山路,继续远行。让我们重新回到阳光里,继续在这长长的大峡谷里前去。
心肝,在大中山,一片森林隐藏了太多的秘密。
心肝,在大中山,一次漫步收罗了太少的生命。
心肝,在大中山,一片鸟羽支撑了太长的艰辛。
心肝,在大中山,一次相随见证了太短的相聚。
7
心肝,我在大峡谷里一路奔忙,是为了一个人,一棵树、一座桥。
心肝,现在,让我们来说一个人。
在一首古老的歌谣里,是这样说的:在很久很久以前,彝家共同的老祖宗叫阿普笃慕,当他长成一个英俊壮实的男子的时候,便成了彝家的王。有一年,铺天盖地的大雨下了很长时间,奔马一样疯狂的洪水淹没了村庄和牛羊,鱼在树枝上游动,浊浪打湿了月亮。心肝,彝人的祖先们,由阿普笃慕率领着,从世代居住的地方来到洛尼山,躲避洪水。洪水退后,阳光重新普照着蒴叶、葛藤、马樱花,阿普笃慕的子民们,在洛尼山上用阳光在苦荞地里耕种,用月光在半山坡上唱歌。生命像荞子一样生长起来的时候,心肝,由于洛尼山已经容纳了太多的阿普笃慕的子民。于是,我们的老祖宗阿普笃慕,在洛尼山召集了一次部落酋长们的大会,他虽然舍不得他的子民们星散天地北,但还是让他们跟随他的六个儿子,分别走向四面八方:老大慕雅枯和老二慕雅切率领武部落和乍部落向云南的西部、南部和中部发展;老三慕雅热和老四慕雅卧率领糯部落和恒部落沿着金沙江流域进发,逐渐到达现在的大、小凉山和四川南部;老五慕克克率领布部落在云南的东部、东北部,以及贵州的兴义、毕节一带发展;老六慕齐齐率领默部落则到广西的隆林一带发展。六部在各地生根发芽,繁衍成今天居住在中国西南地区滇、川、黔、桂四省区的彝族。心肝,我们终于知道了,我们每一个彝人,虽然居住在辽远得不能再辽远的群山深谷之间,但是,在我们的身上,都流淌着阿普笃慕的血。
心肝,我一路前来,不仅仅是为了穿过重重前世与你相聚,也是为了倾听和凝望与阿普笃慕相关的种种往事。风吹走了尘砂,雨淋湿了岁月,心肝,当我们还记得彼此的思念,一些古老的歌谣和舞跳,却渐渐地变成了追忆。在南华,仅存的古歌和舞蹈"开奔勒笃"让我千里迢迢而来。在南华的乡村里,在一个叫做依黑么的小山村,彝人们在三弦、月琴、笛子、锁呐、闷笛、巴乌、羊皮鼓的节奏里,敲打着木升、木斗、簸箕、筛子、木甄子、木盆、木瓢、筲箕、铜锅、木碗等村落里最常见的生活用具,唱着:"村大分叉,人多分家……"在古老的舞跳里,我们仿佛又看见了阿普笃慕的三个妻子阿皮雅、阿皮勒、阿皮丫,看到了他的六个儿子阿幼压、阿幼列、阿幼巴、阿幼觉、阿幼切、阿幼迭以及他们的妻子为阿罗压、阿罗列、阿罗巴、阿罗觉、阿罗切、阿罗丫,在吃完最后一顿团圆饭之后,向着天边四散而去,从此天各一方,只有彼此的血脉,被山脉阻隔着,被山路牵扯着,被江河拍打着。
在洛尼山上,彝人的祖先阿普笃慕的房子前面长着一棵马樱花树。马樱花从来不开花,六兄弟从来不分家。心肝啊,这棵树,它象征着彝人从来都是一条根,一颗心。心肝啊,这棵树开花了,六兄弟分开了,你知道吗,从此,只要是有彝人的地方,都有马樱花在生长,在绽放。在金沙江畔,在乌蒙山区,在大小凉山,在红河两岸,彝人走过的地方,他们的每一个脚印里,都会生长出一棵马樱花。每一朵马樱花里,都收藏着一个彝人跳动的心脏。心肝,在我们的前世,我不是一个彝人,但是你是那样的深爱着我;在我们的今生,我也不是一个彝人,但是你还是那样深爱着我。我们的思念,让你长成了一棵马樱花,我们的思念,让我长成了一棵榕树。在南华,我作为一个书生,千里迢迢来看你,在南华,你作为一个游魂,不惧风雨兼程,一路陪我在这幽深的大峡谷里行走。
心肝,现在,让我们来说说一棵树。
在南华,一棵大榕树隐藏在马街一个村庄的小河边,以它参天的枝叶、粗壮的树干、密集的根须见证着岁月的沉积。暮色到来的时候,心肝,大榕树下面是一个幽暗的所在。没有村人路过,也没有晚归的牛羊从远处的山坡上走下来。人们在临街的屋檐下,借着刚刚亮起来的灯光,谈着庄稼的长势,谈着远去的游子,谈着即将到来的婚嫁,谈着一位年长者的去世。这时候,似乎所有的人,都已经忘记了村庄旁边的这棵巨大的榕树,我正在那里,把肩膀靠在树干上,把身影掩藏在树影里,等着你的到来。心肝,这棵大榕树下面,曾经有过许多村里的青年男女,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夜晚,坐在这里,互相拥抱着,低低地唱起了祖先们传唱下来的古歌,倾诉彼此的爱恋。那些歌声,比蚊蚋的声响还低秘,比清冽的蜂蜜还要甘甜。心肝,这一天晚上,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我们等了千百年,只有一晚的相拥。暮色如墨,星星在天空中故意装作没有看见我们——
你尽管说吧,心肝,就说你爱我,爱我千年万年,爱我日日夜夜。
你尽管拿吧,心肝,最好拿走我胸前的一颗纽扣,因为它最靠近我的心。
你尽管唱吧,心肝,唱出彝家最美的情歌,用它装饰我们这个惟一的夜晚。
心肝,现在让我们来说说一座桥。
在南华,在兔街,这是我在大峡谷里最后的一段行程。许多年了,这座桥连接了一段路,它从金沙江边而来,它从苍山洱海而来,向着哀牢山深处延伸出去。经过这座桥,再走几十里路,就到那个出产银子的景东去了,再往前走,便是更加漫无边际的群山与莽林,更加汹涌澎湃的江河。因此,这座桥,不仅仅是用石头构筑起来的,也不仅仅是用糯米、棉纸、石灰浇筑而成,更是一个又一个离别的人,用他们的叮嘱,用他们的泪水,用他们的思念,用他们的挥别叠加而成的。当我来到这座石桥上,看到它的古旧,看到它的沧桑,便看见了从兔街上蛇行而来,然后向着景东方向蛇行而去的那条千年古道。
心肝,我来不及追寻它久远的历史,来不及打量它跨过河流的宽度,来不及记录此前的文人墨客们为它写下的众多诗词歌赋——在这里,在这座石桥上,我们也将离别的。心肝,在这条长长的大峡谷里,你陪了我一路,作为一介白衣书生,当我离去的时候,心肝,你又唱起了彝家的情歌,这首歌谣,南华的彝人们唱了许多年,我第一次听见,它便成了我心脏里滚烫的血液,从此再也不能忘记:
要走的阿老表,要走的阿表妹走一步望两眼,哪个舍得你呀走一步望两眼,哪个舍得你走是要走啰,舍是舍不得走是要走啰,舍是舍不得要走的阿老表,要走的阿表妹再也不能忘了你,哪个舍得你呀再也不能忘了你,哪个舍得你走是要走啰,舍是舍不得走是要走啰,舍是舍不得走是要走啰,就是舍不得走是要走啰,就是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