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法清凉的扶桑夏日

第一次知道能登半岛还是从高仓健的电影《追捕》中的一个场面，那个时候不懂日文，直觉得童子荣的配音非常完美，好像连海水的声音都溶入于他的嗓音之中，神奇得不可言传。这些天我住在石川县的一座寺院里面，眼前就是能登半岛外面的日本海。海风不起，月光惨淡失色，唯有海水击岸的声浪频频传来。

日本净土真宗的寺院夏天都举办“晓天讲座”，所谓“晓”字，取自中国古籍，意思就是“起得早”。凌晨5点半诵经，6点整开始佛法讲话，大约1个小时左右，等到念佛人走出佛殿大堂的时候，一轮红日已经冉冉升起。

这些年由于中文版拙译《叹异抄》的缘由，经常被邀请到日本寺院讲佛法，反正是讲故事，这个喜欢。于是，承蒙寺院的盛情，一般都会连续几天巡走日本各地，每到一处自然就会到寺院看看，面对昏暗烛光后面的佛像，安静地祈愿，希望世间什么都太平，尤其是今年，愿震灾能尽早克服！

讲座开始前先是僧侣诵经，声音洪亮，遇到长句子的时候，出现明显的曲折顿挫，听上去有点儿像舞台表演。天虽然很热，可我从讲台上看见这些诚心的日本佛教徒，不禁为他们而感叹。因为他们的周围没有儿女陪同，大多数是老夫妇，相互搀扶相互依偎，似乎永远都是为了世间演唱的一首大众歌。佛法是活的，一直活在每个人的日常之中。包括僧侣的诵经，几乎跟唱歌一样，讲究声音的圆润与放大。

夏天听诵经觉得凉快很多，这倒不是因为日本的寺院多才使然，绝大多数是因为心静自然凉！我相信今年的夏日是清凉的。日本的寺院是有固定颜色的，一般都十分古朴，近乎树木的原始色彩。其中偶尔也有红色穿过，但决非是僧房之类的建筑，反倒是僧侣喝酒喝多了以后的“红脸”。红脸也可叫做“红颜”。当然，对我而言，“红颜”说的是漂亮姑娘的那张面孔，无论是以前读过的古书，还是我从别人那里道听途说的，但凡是红颜，想必是古朴的美女，跟当下追求时尚的新贵一族似乎不同。尽管少年时代的书香飘然未尽，有时叫我无法分辨记忆与现实，但当我第一次看见邻邦的和尚也有一副红颜的时候，多少有些吃惊。

日本各地有许多寺院，大多数是建在山里。像东京、大阪这样的繁华都市虽然也有相当数量的庙宇，但其规模与气派都无法跟京都的比睿山以及和歌山县的高野山那些神秘的地方相比。

有年夏天，出于喜好和一定程度的猎奇心，我到京都一家寺院参禅。入门不久，就有一位黑衣僧侣端上一杯茶水，茶杯的底下是用圆形的托盘托起来的。本来我以为这只是一般的迎客方式，没等僧侣把托盘放下，我发现他的右手心里铺的是一张长长的白纸条，黑衣和白纸，色彩的反差令人眼睛发亮，而且那个托盘是朱红色的，有点像冰冻的鸡血。

僧侣一边把茶水送到客人面前，一边把右手心上的白纸条摊开，每一个动作都是连贯的，快如轻风。白纸上的毛笔字是；早觉、闻钟、着衣、下榻、行步、出室、净面、饮水、礼佛、受食、食乞、洗钵、漱口、坐禅、睡眠、剃发、沐浴。看上去，这是一套完整的参禅行程，而且，“沐浴”旁边的注解是光着身子进入一座山涧的瀑布下，灵气灿烂，内外光洁……

“凡俗也能圣洁吗？”我脱口而出，直接问僧侣。他的嘴角翘起，眼神儿不变，笑得有些仪式化的样子。“入室扣请，心融神会。这是《续灯录》说的。” 接下来，僧侣开始面对大家，他的嘴角仍然是翘起来的，但眼神儿越来越专注。稍候，他高声念叨；“单传心印，开示迷途，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就这样，我调整了坐姿，尽量让自己往“空”里想，最好把日常的琐事从眼下这一坐态中排挤出去才好，心领神会，端坐如失。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感觉有些发飘，禅室众人也纷纷挪动了身体，草席的坐垫上发出“吱吱咯咯”的声响。这时，我睁开眼睛往僧侣的后脑勺儿看去，秃头与汗水那一道道清澈的纹路好像高山下的湖底一样。他转过头，嘴角始终保持了翘起的状态，唯有脸色已经泛红，红得像透过纸窗的太阳一样。僧侣的红颜莫非指的就是这样的瞬间么？ …… 夜晚，众人聚餐，吃的都是素食，豆腐、路菜、牛棒、苦瓜什么的，这时的僧侣已经更衣完毕，身着一套休闲服，手拿一瓶威士忌。他对我说；“吃素你要觉得太单调，寺院里也有肉也有鱼，你随便吃吧！这酒你也随便喝吧。” 僧侣很会喝酒，而且一直喝到“红颜”从他的耳根儿升起的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