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推开病房门的时候,弟弟正给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擦身子。他瘦瘦的样子一下子刺痛了我。
一直以来,我都可笑地认为父亲还年轻,认为岁月不会轻易打败我一向腰板挺直、四肢强健、肌肉饱满、乐观而豁达的父亲。印象中,父亲就像老家门前那棵倔强的枣树,即使是在秋风萧瑟中,也要呈现不一样的姿态。可我错了!
仅仅隔了一年半,父亲的头发就已近全白,瘦削的脸、深陷的眼窝、浑身松弛的皮肤、微弱而断续的声音……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我不能不相信自己曾经的可笑和岁月的无情。
父亲老了,累了,病了,父亲累倒了!
父亲仰躺在病床上,见我进来,眼里满是慈爱和惊喜。我看到他那个样子忍不住想哭,但父亲用眼神阻止了我。那是父亲惯有的坚毅眼神。我知道,他是不会认输的,特别是面对同样需要坚强的儿子。父亲用微弱的声音唤着我的乳名,招呼我坐在床边,那个性的豁亮鬓角让他越发显得像一尊雕像。
父亲说,别担心,我没事的,不就是开个刀吗?有你们兄弟在,我没事!他还是那么乐观。可他哪里知道,他越是说轻松的话,越是让我们感到痛苦。他应该骂我们的,骂我们不能一直陪在他的身旁,骂我们不早点给他做全面检查,骂我们不能让他别活得那么辛苦。他如果骂我们,也许才能我们会轻松一些。可他没有,他不会,永远都不会。他习惯为了孩子把一切苦都藏在心里。
父亲每次打电话都说身体没问题,都挺好的,叫我们在外边一定好好工作,别操心家里,说能回家看看就回家看看,不能就别回。母亲也总在一旁说父亲就是太要强,干起活来连饭都顾不上吃。甚至到了这一次,他病痛得不能再坚持,不得不住进医院,他还在电话里说“我没事,只是胃疼,没力气干活”,仿佛如果还有力气干活,他就不会病重晕倒。可糊涂的我当时居然信以为真,没能发觉父亲那些轻描淡写的谎言背后的实情。直到对面相见,父亲那颗怕麻烦儿子、耽误儿子工作的爱心和拼却一生性命也要为儿子们多干点活、多挣几个钱的苦心,才让我痛彻心扉!
我可怜又可敬的父亲啊,你已经到了生命最危险的时刻,考虑的还是儿子,而不是自己!
就像这一次,父亲一个人忍着疼痛坐车到医院检查,医生告诉他必须手术,他还侥幸地想六天后的切片结果会证实医生的诊断是错的。而当结果成了事实,他才打电话让弟弟从广州回来,并一再要求弟弟先别告诉我,说快高考了,千万别耽误了学生们。弟弟说,如果不是手术签字必须我们兄弟俩都在场,父亲也不会准许他打电话叫我回来。
我不知道一个人要承受多少才叫坚强,但我相信我的父亲一定是最坚强的。自从我上了大学,就很少在家里陪过父母亲。父亲总说我们出息了就好,留在家里是最没能耐的,并总是拿那些考出去的亲戚和乡邻作例子来教导我们。这些年,弟弟一直在广州打工,孩子留在老家由两位老人带,每次回家父亲都说让他们在外边干吧,带着孩子不方便。一直以来我都不理解父亲对留在身边的我的小侄子的溺爱和纵容,但今天,我突然体会到父亲内心深处巨大的孤独,更懂得了父亲最大的快乐并不是孩子们长硬了翅膀飞走,而是他们长了翅膀也能围着窝转。但父亲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太爱他的孩子们,他宁愿让自己沉默于儿子不在身边的巨大孤独之中,也咬着牙不愿让他们有多一点的牵挂与担心。于是,他和母亲一道,相伴着孤独地期盼,隐忍地苦累,直到被这种孤独和隐忍压垮了身体也要说“我没事,别担心家里”。
在我的记忆中,父母亲从来没吵过架,父亲总说只有家庭和睦了,才能把工作和生产搞好。干了一辈子村长,父亲总能获得很好的口碑,他经常教导我要懂得孰重孰轻,说吃点亏不是坏事,一个人把活干好了,才能安身立命。可是,相对于生命,什么才算是一个人最重要呢?为了我们生活得更幸福些,父亲和母亲守着几亩薄田不愿离开半步,还总是趁农闲开个荒,搞点副业,即使有了病也不去大医院检查,只是自己随便拿点药。就这样,他把自己的生命一点点地磨蚀在了单调而沉重的乡村生活中。从他的身上,我看不出一点的懊悔,难道说他的生命不重要吗?
可我们呢,却为了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小家,甚至只是为了躲开路途的劳累而违心地维持着惯性的思维,以为父亲还是年轻力壮,还是能轻松扛起二百斤袋子的家中顶梁柱,而对于他们的衰老和由衰老而带来的健康问题默然无知,直到他们极可能离开我们永不回来。对于我们,难道还有什么比父母的生命更重要的吗?
万幸的是,父亲成功地通过了手术并顺利地度过了化疗期,才让我没有犯今生最大的错,也免遭了今生最大的痛。
《诗》曰: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扶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这是《诗经》中我最喜欢的一节,每每想起,都让我悲从中来,一种深深的自责会狠狠地敲击我的心扉。是的,趁亲在,念亲情,报亲恩,才是真正的孝道、真正的重要,才是我们要紧紧抓在手里、放在心上的根本和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