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故事
腊月是农历的十二月,也是农耕文化里最闲散最幸福的月份。麦苗还在雪地里捂着,喜鹊从杨树上飞起又落下,腊梅把自己的花骨朵越鼓越大,四面八方的人们都在盘算着回家,春节也在腊月的尽头暗暗地喜欢着。腊月是一串串小欢喜连接着。是大团圆大幸福前的等待。
现在我要讲一个腊月的故事,那是我小时候,那时候的腊月日子很长,每一分钟都走得很慢。已经是过了腊月二十三了,村子里响着零星的鞭炮声,粉房和豆腐房里热气腾腾,人们忙碌的身影在白雾里影影绰绰,像是在梦里飘着。喜欢上树的我,仍然猴在树上,渐渐害怕起来,太阳已经落山,天空突然暗淡下来,四周的空气开始像涂了墨汁一样黏稠,树叶子哗啦啦地响着,像凭空多出许多怪物在虚空里。就在我准备从树上下来时,我看到远远地走来一个中年人。他的头发长得披散到肩膀上了,背着一个看不清颜色的铺盖卷,身上的衣服已经破得一条一条的,如果不是腰里别的那长长的旱烟袋,真的无法判断他是男是女。他从西大路头一点点地向我们走来,好像他是我们家久不见面的亲戚。我最喜欢亲戚来了。我和奶奶住在这样的大屋子里总显得这屋子太大了,我经常带着一群山羊在院子和屋子里来回奔跑。杂沓的脚步声回荡在院子里。
我从树上下来的时候,长头发男人已经走到大梨树下的青石板边。他只说了一句:我坐这儿歇歇呵。人就像一堆稀泥一样摊到青石上。等我喊来奶奶,他已经鼾声如雷。他睡着的样子是那样古怪,闭着眼睛,皱着眉头,脸像是被谁捏了一下子,扭曲着。他的头发已经看不清颜色,黏在一起,上面挂有许多草籽和麦秸。“可怜的人。”奶奶叹息了一句,扭身回到厨房里。我知道奶奶看到比自己贫穷的人,她就要难过,她会把家里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我猜得一点也不错,蓝色的炊烟从灶房顶上冒出来,鸡蛋和香油混合在一起的香气让人肚子里的小手张狂地抓将起来,我像个小动物一样奔跑着,叫喊着。那个人醒了,他努力地眨巴着眼睛,鼻子本能地抽动着,嘴里咕哝着:真香呵,真香。很快,鸡蛋面端上来了,青的葱花和芫荽,绿的菠菜,淡绿的绿豆面条,红的辣椒和黄白相间的鸡蛋,那人贪婪地盯着奶奶的手,又害羞又紧张结结巴巴地说:“我给你家地上拉三车土粪,扛三个月长工。”奶奶掸着身上的灰,仰天大笑:“吃吧,吃吧。”
他到我们家的当天夜里,天降大雪,第二天早晨一开门,天地皆白,世界茫茫,奶奶烧了热水让这个流浪多日的人洗澡,拿出衣物给这个人换上,还让村里的李二能来给他剃了头发。我这才惊奇地发现,他不是个老头,竟然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他说,他妈妈神经了,从家里出走一年了,这一年,他都在到处找妈,家里钱也花光了,媳妇也跟人跑了,孩子托给别人看着,自己是走哪睡哪,到哪吃哪。也有好心人留宿,留饭,但大部分时间都像个野兽一样啃个红薯,喝点沟里的水,睡在麦秸垛里。他声音低沉,眼睛是红的。奶奶的眼睛也是红的。屋子里的炉火噼啪地响着,好像我们心里的火苗被人拨动。“你说,我妈她是栽井里淹死了,还是掉河里了,为什么总是没有她的下落?”他抬起头,望着奶奶,好像奶奶是个神灵。“娃,不管你妈到了哪里,你这一番苦心,她已经感受了,你就安心吧。”那几天我们家天天都有好吃的,翻着花样,绝不重的。饺子,馄饨,咸米饭,锅出溜……雪断断续续下了十几天,乡村路上人迹已绝,只有饿极的鸟在雪上胡乱地刨着,可我觉得一直下下去挺好。
就在雪停的那个早晨,在隐约的梦里,我听到我们家羊的惨叫声。我们家羊是我的小伙伴,他们长得洁白如雪,脖子里有两个肉铃铛,调皮淘气,和我能玩到一起。和我走在一起时,会突然撒开四蹄,狂奔而去,跳上山墙,蹦上屋脊,那些站在屋顶上的瑞兽,个个气得瞪圆了眼睛。我正在做梦,但羊的叫声实在牵动我心怀,我勉强睁开眼睛,看见邻居的大成正在与奶奶说话:“这个山结子能卖出好价。”大成说着就把绳套进羊脖子里,他想,这么一拉就可以把羊拉走的。但,他错了,羊并不像他想的那样温顺。头羊四蹄着地,眼睛怒张,大成怎样拉都没能拉动。一条汉子竟然拉不动一只羊,这传出去太丢人了。大成脸都气红了,他呸呸地朝手上吐了吐口水,准备下死劲。奶奶刚蒸好的白馒头,大成伸手拿了一个,几口就吞下去了,奶奶殷勤地往大成手里塞,大成借机吃了三个馒头。吃饱了的大成铆足了劲,像个奔腾的拖拉机,他嘴里发出像拖拉机一样的吼叫,用劲拉山羊,但可惜山羊的脚像是钉了钉子,一动也不动。
“咦,怪了,我就没有见过这么倔的羊。”大成又朝手心吐了口水。正当大成第三次嘴里发出吼叫时,另外两头羊竟然像他们平时拱架一样,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先是后退几步,然后,高昂前蹄,朝着大成抵去。正在吼叫的大成,突然像是没有油的机器,熄灭了,无声无息倒在地上,而那只头羊,和他的弟兄们,像箭一样射出去了。接下来,是大成的惨叫声和我的笑声。
这一笑,我确实醒了,我开始大哭着去搂那只爱抵人的羊,不让大成拉他走。奶奶说:“走,到街上给你买件花衣服。”这才转移了我的注意力。羊卖了二十多元钱,奶奶全给了那个寻找母亲的人。那个小伙子跪在地上,搂住奶奶的腿哭得无法站起来,奶奶像哄孩子一样拍着他的背,也流了眼泪。
有一年春天,又是槐花盛开的时候,我又爬树摘槐花,这个时候我已经上了小学。远远地一个人赶着一只母羊朝着槐树林走过来,他穿着一个红色的长衫,黄色的裤子,头上戴着礼帽,看上去像是马戏团的小丑,那只羊呢,一点也不听他的话,一会儿停下来啃吃路边的青草,一会儿又卧到路边倒沫,气得这个人围住它跳脚,“你不就是怀崽了吗,就这样摆谱,看我不打死你。”那只羊傲慢地看了看他,继续吃草。
奶奶也看到了这一人一羊。但这人径直向我家走来。“四奶奶,你一定是。我爹说你家是村子最西头,院子有棵古梨树,我远远就看到了。这是我爹让送给你家的羊。他说要不是你救他,他也许早死了。”这个人一口气说完,就把羊交给奶奶。“这个羊,一定能生五个羊崽,你看她才怀孕三个月,这个肚子像是气吹的一样。”说着,就要走。我很想摸摸他的礼帽,那个黑色的大礼帽像是藏着许多秘密。“你是不是青青,你喜欢,就送你。”那人说着取下礼帽,送给了我。
这年夏天,槐树底下多了五只调皮可爱的小山羊,它们蹦蹦跳跳地从院子东边跑到西边,发出让人心醉的咩咩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