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住在我心上
记忆是很奇怪的东西，那些融入骨髓凝成生命中不可抽离的部分，在历经悠长时光的沉淀与打磨之后，过滤出最初真实的模样，愈久愈清晰。原来，人生中一些记忆经不起触碰，即使怎样的小心翼翼，也不定在哪个时候会一触即发，情绪澎湃而至。--题记
闲聊中，母亲说表妹6号要去山东上大学了，舅舅亲自送她去学校。听后，心中闪过丝丝莫名的情绪，二十多年前父亲送我上学的情景一一浮现，怅怅的思绪将我带回到曾有父亲陪伴成长的岁月，记忆的闸门轰然而开，那些温暖与疼痛点滴再现，仿佛就在昨天。
父亲是在苦海里泡大的孩子，从小奶奶改嫁，留他与姑姑、爷爷相依为命，没有感受过母爱的滋味。在频发全国性大饥荒的五十年代，吃饭成了老百姓的首要难题，父亲知道爷爷只身一人又当爹又当妈拉扯他们的不易，所以比同龄的孩子成熟许多，也隐忍许多。做为家中唯一的男孩，爷爷想方设法让父亲念到初中，然后送去部队参军，而成长的过程是现在的我们无法想象的困苦与艰难。十来岁的父亲早早地成了家里的主劳力，每天天蒙蒙亮就起床，身材瘦小的他摸着黑挑着簸箕赶往二十里地外的矿山，挑上满满的一担煤，用脚力换取一天的学费和生活费，才又急匆匆赶着去上学。放学回家后，放下书包又帮着爷爷下地干活。披星戴月是父亲当时生活的真实写照，而吃的，是红薯、杂粮，大米饭是那时最奢侈的叩赏。后来，入伍，转业，分在了地方的军工厂。
听母亲回忆说，嫁给父亲时家中一贫如洗，简单的婚礼都是亲戚、邻里帮忙操办，东家借点钱，西家借点粮食，两间简陋的土砖房，算是安了家，却背了一身的债，而我的出生让这个清寒的家有了生气和暖意，成了父亲掌心里的宝。
我是家中的长女，出生在寒风凛冽大雪纷飞的冬天，那时的雪与现在的雪有着天壤之别，绝不是轻薄如云蜻蜓点水般坠地即散的逝去了无痕，只听到咔嚓咔嚓的脚步声极富韵律地踩在上面，将严寒层层裹紧，屋檐上长长的冰凌排排整整凌空而坠，晶莹透亮，蔚为壮观，叫人直望到心底的凉，而我的到来让父亲的那个冬天感觉到了暖意。虽然那时的我无法清楚地感觉爸爸将我抱在怀里时眉间的笑容与幸福，但现在的我仍能真切地想象他初为人父时的激动与喜悦，应该还夹杂着丝丝的不安，生怕不能给我最好的照顾，怕我有什么差池。
照顾我饮食起居的细活自然是母亲的事，而父亲则承担起了养家糊口的重任，尽其所能给我创造着最好的生活。正因如此，那时家庭条件虽然窘迫，但也从没让小小的我忍饥挨饿，不曾让我委屈，总把最好的给我，以至于别人一直误以为我是养尊处优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子。那时，他每日穿风沐雨，踩着那台老式的载重自行车在工厂和家里来回穿梭。一到下班或是休息在家，又马不停蹄地下到田间菜地，帮着爷爷打理他心爱的宝贝，插秧苗、浇水、施肥、松土，样样农活都很熟练，一点也不逊于那些日日守着田地的庄稼人。菜园子里，辣椒、黄瓜、茄子、豆角……各式的蔬菜应有尽有，看着都让人心生无限生动。待到地里长出了喜人的累累硕果，他便乐呵呵地摘回家亲自下厨做着香喷喷的饭菜，吃得我们辱齿留香。
父亲做得一手可口的饭菜，也乐于张罗着满桌的美味，只要在家下厨便是他的专职工作，所以母亲极少在厨房里过着烟熏火燎的日子，不用象大多的农家妇女一样每天围着锅台转。在我天真的眼里，父亲就是神奇的魔术师，即使从地里摘来的简单果蔬、坛罐中的腌菜，在他的精心制作下也是色香味俱全，让人看了食欲大增。青椒炒肉、水煮鱼是我儿时记忆里最美的美味，其中的精华大多进了我的腹中，而父亲吃得最多的是辣椒、鱼汤之类，把好吃的留给我们，开心地看着我们大口大口吃个精光。
记事起，我就开始知道父亲规律上班的时间，每到下班时间，我便竖起耳朵安静等待，听着外面熟悉锐耳的自行车铃声由远而近地传来，便欢快地跑出屋外迎接，瞅瞅父亲又带回什么好吃的。当然，父亲从没让我失望过，每次总不忘在街上买些水果、零食，还有为我们打牙祭的肉、鱼。现在回想，等候父亲下班的时光真的很美妙，而那叮叮当当的自行车铃声是我记忆中最温暖的乐章。后来才知道，父亲是故意在靠近家门的时候把自行车铃铛拨得叮咚作响，他喜欢看我象只小兔一样蹦蹦跳跳奔向他，而后高高地把我举过头顶，逗我呵呵直笑。
我绝不是矫情的大小姐，也没有享受公主般的生活待遇，从小父亲对我就严厉要求。稍大点的时候，父亲母亲忙得没时间照顾我，也许更是出于望女成凤的考虑，四岁不到的我就被送到了当时的幼儿班（相当于现在的学前班），开始了循规蹈矩的学习。犹记一年冬天，雪下得铺天盖地，村庄全是白茫茫的一片，田埂上覆上厚厚的雪，看不清真实的路况，一不留神就有可能脚底打滑掉进田里，大人走上去都格外小心翼翼，何况走路不稳的孩子。母亲有些担心，同意我休假在家，可父亲却鼓励我坚持，我也乖乖地应了他的要求。他一直目送我出门，看我在河对岸的田埂上用手撑着地面艰难爬行，当我终于走过那千难万险的一段，站起身朝着他挥手示意，他才离开。我看不清他当时的表情，但我知道他一定倍感欣慰，脸上挂满了微笑。后来，我懂了这份爱的严厉背后的别样意义。
随着妹妹相继出生，父亲母亲忙着照顾年龄尚小的她们，只得让我转学，寄居姑姑家。虽然我不在父亲身边，但他为我操的心绝不比妹妹的少，给我的爱也丝毫不减。新的学校，新的环境，是父亲领我去的。当时的学校离家不是很远，父亲会常常趁着上下班的功夫来看我，给我带吃的穿的，给我塞零花钱，打听我在校的表现，对我敦敦教导。“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当然知道他希望我做妹妹们的好榜样，给他长脸。当然，我也没有辜负他，老师喜欢，同学羡慕，身边的夸奖与赞美为我扎上美丽的花环。每每此时，父亲脸上便荡漾着丝丝得意，这得意的笑容在女儿眼中感觉很是可爱。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父亲为了我们姐妹几个的前途，想方设给我们创造着条件。八十年代末正值国有企业职工农转非政策盛行，许多人抓住机遇想要跳出农门，我们赶上了这趟末班车，举家搬迁到了工厂。可是，跳出农门后遭遇的现实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好，疏离，陌生，惶恐，不安。其实在那个年代，工厂里双职工和农转非家庭有着明显的等级观念，双职工家庭的子弟带着有色眼镜，他们身上的优越感把我们逼得节节败退，连在校的老师亦是如此。在这些异样眼光的笼罩下，我隐忍着，沉默着，也努力着，无力扭转乾坤，只能用优异的成绩让所有人对我刮目相看，而每当父亲看到我优异的成绩单，脸上洋溢的笑容是我心中最灿烂的风景。
其实，来到工厂，母亲没有工作，曾经在乡下的田地被收回，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比以前更为艰难。为了让我们姐妹几个吃好穿暖，母亲摆起了小小的水果摊，早出晚归。父亲心疼母亲，于是利用下班时间帮着她上街进货，每天忙里忙外马不停蹄，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有时遇上货品积压，害怕遭受损失，他就肩挑手提去乡里四处叫卖，一天下来，肩膀红肿，两腿酸疼，喉咙嘶哑，晒得老黑，可他把所有的苦累都藏在心里，从没有半字的倾诉。只是，在无比烦闷时，从不抽烟的父亲会偶尔抽上一根，不停地猛吸，大片升腾的烟雾盖过他迷蒙的表情，只听到他被烟呛得急促的咳嗽声。我知道，他想用他的沉默与坚韧为我们撑起一片晴朗的天，想让我们过上好日子。
在父母共同的用心经营和辛苦操持下，家中条件日渐好转，我们姐妹几个过得衣食无忧，成长得健康快乐、积极向上，但人生有的时候不走到最后不知其中的艰难，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难题。记得初中毕业面临继续升学或是上技校的抉择，亲朋们劝我上个技校早日参加工作帮家里减轻负担，可上技校确实不是我所想，我做梦都期待着有朝一日能骄傲地走进大学殿堂扬帆自己的梦想。这样的抉择，是磨人的，甚至是痛苦的。但父亲从未开口说过一个字要求我放弃升学，他何尝不想自己的女儿能如愿以偿地实现自己的理想。做为女儿，我了解父亲心里的难过绝不比我少，而且更深。最后，我还是选择上了技校。
从小就是依赖性很强的孩子。报到那天，父亲帮我提上厚重的行囊，亲自送我到二百里以外的地方求学。来到学校，他帮我报名、安排宿舍、整理行李、买好餐票……事无巨细帮我安排妥当，那份细心不亚于母亲。安静地承受着父亲给我的一切，只希望他在为我做完这些后心中的难过能减轻一点。感受着他无比深切的爱，我几度躲起来掉眼泪。第二天他返程时，叮嘱我好好学习、好好照顾自己，明知我已听不进这些，但我也只是乖乖地点头，轻轻地应着，然后离开，躲在他看不到的大树后，直到车子载着他消失于我的视线，泪水哗地涌出。
父亲是隐忍的，坚强的。在外出进货时出了车祸，千里之外的他只是打电话告知受了点皮外伤，要在那呆几天，还叮嘱母亲别告诉我们，免得我们担心。结果，一呆就是半月，回家时头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也许这也是父亲后来身患重病的根源。无比痛心的是，这惨痛的一幕竟是在后来父亲病重的日子里才从母亲口中得知。面对所有，父亲把疼痛留给了自己，却把安心留给我们。可对于父亲，在举目无亲的异地承受着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折磨，那是怎样炼狱般的日子？
从来很听话，可在自己翅膀长硬想要为自己的幸福孤注一掷的时候，父亲是真的生气了。他怕我受伤，我怨他不懂我，他有他的想法，我有我的坚持，父女俩有了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针锋相对，让他心痛不已。直到后来他病重、去逝，我一直是他心尖上拔不掉的刺，可固执如我竟然做着无畏的坚持，不曾贴心地去体会过他的感受，让他一生成憾。
好好的一个人，仿佛就在一夜之间倒下了。病床上的父亲，眼神黯淡无光，面色苍白如纸，说话口齿不清，走路踉踉跄跄，哪里还有曾经英俊挺拔的模样，哪里还有挑着担子健步如飞的样子，哪里还有面容安详温柔带笑的表情……那时候的我，才真正地悔悟，恨不能被病魔整垮的是我，恨不能将时光重新来过。
人生，一眨眼就是错过和失去。再次与父亲双手紧握，与他面对面，竟是永别。永远记得那一天，我接到父亲病危的消息匆匆赶回老家，坐在病床前轻轻地唤着他，他睁开眼认出了我，眼里有一道温暖的光闪过，双手紧紧地把我握住，用尽他所有的力气，嘴里含糊地唤着我的小名，说着我已听不清楚的话语，但我知道字字句句倾注了他所有的爱与恨。
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温暖又那样绝望的眼神；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无力却又那样真实的力量。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父亲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明白他爱之深恨之切的深意，才知道自己错得怎样离谱。只是，恍然大悟之时，已是为时太晚。
子欲养而亲不待。父亲离开已有十一个年头，走的时候还不到五十，忙碌一辈子，操劳一辈子，苦了一辈子，难过了一辈子，挣扎了一辈子，最后是痛着结束一辈子，那是老天的残忍，留给我的只是悔恨深深，回忆成了少不了的功课。
现在回想，父亲生前的日子真是负重熬过来的，熬到女儿们立业成家，他的日子才算是“媳妇熬成婆”--熬到了头，可他没有等到这一天。曾经短短一路的漫长与艰辛，只有他自己知道，而做为女儿的我们总是选择忽略。今天，他再也看不到我们幸福的模样，听不到我们的声声呼唤。
每每对生活充满了无助，对未来茫然四顾，父亲的音容笑貌便成了我心中最好的安慰，父亲走过的岁月亦成了我人生中最强大的鼓励。一遍遍听着筷子兄弟的《父亲》，把自己沉入回忆的海洋，摒住呼吸，统统吸进肺里，生生地把那些空洞填满，将祝福洒满心间：
总是向你索取却不曾说谢谢你
直到长大以后才懂得你不容易
每次离开总是装做轻松的样子
微笑着说回去吧转身泪湿眼底
多想和从前一样牵你温暖手掌
可是你不在我身旁托清风捎去安康
时光时光慢些吧不要再让你再变老了
我愿用我一切换你岁月长留
一生要强的爸爸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微不足道的关心收下吧
谢谢你做的一切双手撑起我们的家
总是竭尽所有把最好的给我
我是你的骄傲吗还在为我而担心吗
你牵挂的孩子啊长大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