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
我坐在炕上看着如一摊被人随手丢弃在路边的香蕉皮那样软塌塌无可奈何地躺在炕上的奶奶,心中溢满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悲凉与难过。眼泪盈满我的眼眶,在我的眼眶里无奈的徘徊着,迟迟不肯落下的原由就是我那一文不值的男子气概。大伯那副典型的商人嘴脸在我的脑海里闪现出来,他凸起的头骨像是一颗充满了营养的鸡蛋,周围稀疏的毛发便是小心将那颗蛋保护着的鸟巢。他的胡子被名贵的护须水保养的根根分明,他的纯羊毛织成的软帽放在桌上,他的腿随意的翘起一个成功人士标准的二郎腿,不!应该说成富人腿。
他希望能给我安排一个吃闲饭的职务来告慰我的父亲他的最小的弟弟的在天之灵。当年他坚信把钱用来投资房地产比拿去维持我父亲的一两个月的性命更好。果然二十年后一个身家千万的地产商出没在各地的社会名流的聚会上。而我那个患了胃癌的父亲免去了化疗的痛苦,挣扎了几天就走了。
我现在才知道在那个年代得了癌症就等于被下达了死刑通知。所以我才能心平气和地与他共处一间屋子。童年的时光伴随着我的有两个恶魔,一个是村里的大刘那个喜欢恶作剧的男人,那天他故意给七岁的我看的那部鬼片里的贞子,从此一个披头散发白眼上翻的女鬼便时时刻刻的存在于我的梦中镜子中玻璃中还有黑暗中。还有一个就是我的大伯,那个在我上了中学前一直被我认为是夺取了我的父亲、夺取了我的玩具、夺取了我的肯德基和麦当劳里美味多汁的汉堡鸡腿的男人。母亲在跟那个南方开厂子的矮个小脸男人消失的前些日子,还总是和我说如果不是我那狠心大伯不肯借钱的话,那么我的父亲就还可以将我放在他那曾经宽厚的背上玩骑大马的游戏,那是我最痴迷最梦想的游戏。还有我的奶奶,她也哭喊着指着大伯那坍塌的鼻子骂着是他夺去了她最喜爱的小儿子的命。
后来我拿着从生物老师那里借了的有关癌症的书回来给我奶奶念过之后,我的大伯才能在每年过年时踏入这个家门。不过他也没有一丝兴奋的神色,反而好像多了点麻烦包袱却不能甩开的样子。
我的大伯语重心长地开导我,要适应这个社会适应这个冷漠的像刺穿过无数人的心脏的寒光刺人的利剑一样的现实。我说在村里当个老师挺好的,既能好好的照顾奶奶还能教书育人,我要留下。我说我要为了奶奶和这个陪伴了十几年的村子留下来。大伯随手拿起了放在桌上的我看了一半折了个角的那本《三侠五义》,之后他看我的眼光又带着几分嘲弄,他似乎嘴角微微扬起,他说:现在,只有出卖义气才有能利益。
当时令我拒绝大伯一番美意的不是我骨子中的一股倔劲,也不是书上的被世人所奉为大道的什么君子品节,而是一股在当时莫名地涌出莫名其妙的一种荷尔蒙或是肾上腺素,总之就是这些奇妙的物质令我故意和大伯抬杠。幸好,我为了奶奶为了村子留下来这是我理性的语言,是我真实的想法。
奶奶,她老人家一辈子拉扯大了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以及我这个不幸的孙子。她供最有天分的大伯去念书。她给二姑三姑找了个好婆家。她把当年饱受宠爱而变的自私自利的我的父亲她的小儿子送去当兵磨砺,从而回归良善不至于走入歧途。她老人家把荒废已久布满石砺的“石地”开垦出来给我交了学费。我看到两鬓白发的奶奶那被晒得黝黑的脸忍不住哭了,我说我不要念书了,我要去打工我不要你为我这么辛苦,奶奶每次都说只有上学才是出路只有念书才能扔掉锄头不用再面朝黄土背朝天。我说我要好好学习将来报答您。而她却对我说只要我有出息了她这罪受的就值了,学出来是我的不是她的。我的大伯不就是这样吗?
奶奶躺在床上只能动动眼皮,我攥着她那比鸡爪多不了几片肉的手,像是上了色的骨头。她那平日里黝黑的面容也变得无比苍白,她的眼睛早已浑浊不清,可现在却像小姑娘的眼睛一样灵动活跃,她是想再好好地看看这个世界看看她的孙子吧!
突然她再也睁不开眼睛了,死亡的那只染满鲜血皮肤不停的凋零,长着又黑又长的指甲的手压在奶奶的眼睛上。她的嘴还在微微颤抖着,我附耳过去却只能听见她微弱的呼吸声。但是她的嘴唇却还在抖动着一串连续着有规律变幻的形状。我后来才读懂她是在呼唤着我大伯的乳名,即使大伯经常连过年都不回来一次,经常当奶奶一开口唠唠时就被他打断然后转身离去。但大伯还是奶奶逢人便提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儿子啊。
奶奶没有因为在临终前没有见到大伯而不能瞑目,相反她走的很安详,似乎就像一个顽童好不容易进入梦乡。在老旧昏暗的灯光下,隐隐约约的,她似乎扬起一个微微的嘴角。我甚至当时都被她扬起地嘴角吸引忘记哭泣,当姑姑大伯他们第二天赶来的时候我才和他们一起失声痛苦。
我的两个姑父也在场还有我的大娘号号大哭,那样子不知道有多么的令在场人感到变扭反感,并没有人去强迫他们几位啊?他们一直号到了葬礼结束,期间我是多么的想制止他们啊,可我又怎敢在乡亲们眼前没上没下呢?
我的两个姑姑念书不多两个姑父自然也半斤八两,所以她们一直认为是我拖累了奶奶,所以我们的关系一直不怎么样。奶奶说过要把房子留个我,大伯没什么意见,但两个姑姑却不肯善罢甘休,说什么也要买了分成四份。我说这是奶奶留下来的房子是不能卖的。两个姑姑笑我迂腐,说:难道政府征地的时候你也敢这么说吗?
在这件事上大伯支持把房子卖掉,他那专嗅金钱的鼻子还有只看钞票的眼睛感知到现在出手稳赚不赔。不过万幸的是,大伯虽然赞成买房子,但是在产权问题上他还是听奶奶的,最后房子保住了,还有院子里那颗年年都会硕果累累的苹果树也保住了。
与二位姑姑是永远断绝来往了,而大伯也失去了一年回一次家的理由了。我二十三岁,在村子唯一的中学里当生物老师。我还有青春和未来。奶奶离世后我渐渐对着个村子失去了往日的感情,对这栋爷爷在世时盖建的老房子失去了推开门时的喜悦。我决定离开,去我想去的地方,随便什么地方,我曾经想要去的地方。
用那把崭新的锁子把门锁牢,旧锁一拉便开它现在可以和这个院子一起歇着了。这座老房子我希望它能永远存在着,今后只有我才可以进入。实在不行起码它要比我活的长久,因为那是奶奶留给我的。
坐上火车后,原本的那股兴奋劲渐渐的被从铁轨上快速滑过的火车所发出的像巨人喘息一样的声音给冲淡了。下一站会是我的终点我的人生终将在那里度过吗?下一站我会遇到我的人生伴侣吗?下一站之后还有下一站吗?诸般疑问就像窗外远处的小山,一个接一个的涌了上来。我彻底地不安起来。我的肚子有些发麻,我的手脚十分沉重,我的脑袋像是动物世界里的沙丁鱼群-挤得毫无缝隙,我的喉咙不停地耸动咽下我口中不断分泌的唾液,而我望向窗外的双眼一片茫然。
我当时多么希望火车能永远开下去啊!着想法和我当初希望中央一台动画片能一直播下去一样,或是在奶奶走后她的葬礼能一直持续一样,因为那样我才不会孤独不会独自伤心独自难过。有时候我觉得欢喜时却没人分享不怎么孤独,只有一个人分享痛苦和难过才是最可怕的孤独。
车站一站又一站的到代,下车的人却是一堆一堆。中途上车的人你推我搡摩肩接踵恨不得从前面那人脑袋上踩着上去。抢着座位的欢天喜地没抢到的垂头丧气,后者还得你推我搡摩肩接踵,不时的因为一脚小事还吵闹一番。这让昏昏欲睡的我从新提起精神。属于我的那一站就要到了,那是终点站不必担心睡过头。我的行李安安静静的躺在我的脚下,只有些换洗的衣物手机充电器等随身用品,我下意识的摸了摸我的胸口,那团鼓鼓的正是我积攒下的贵重物品,少了他们我那儿都去不了。我的其他行李可能刚走在路上,正慢慢地和我一起向终点站进发着。
几个小时的时光匆匆过去,我的肚子被时间整的饥肠辘辘,买了份五块钱的盒饭吃了个精光,味道实在是不敢恭维但起码没吃到沙子。村里风沙很大,我放学回来时饭已经等了有一会儿所以进了不少砂砾。但奶奶难得的将饭的温度控制的绝妙无比,我吃到嘴里永远都是不烫不冷。几个小时的时光还带走了我的不安,我以迫不及待地盼望立刻到站下车。
进站后我先找到一家旅店,天色不早先住下度过今晚再考虑之后的事。我从内兜里掏出了一一块对折的皮革,裁的四四方方的和我的钱包形状一样,就连隔着衣服触感也是一模一样。我想起坐我旁边的那个男人,他穿了件很宽松的大衣,可以装着东西也可以塞着东西,根本看不出是否里面有东西。他的脸我只在他倒数第二站下车时从我这儿经过时瞅了一眼,只看到了侧脸,半脸的风尘半鬓的斑白。我站起来给他让路时想和他道声再见,能坐在一辆车上还是同坐那是了不得的缘分。奶奶她信这个我也信着个,否则世上的事儿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巧合。他当时都没看我的眼睛,匆匆地赶紧从我身旁闪过挤在下车的人流中消失了。我的那句再见也消逝在无数人声中了。现在回想起只有他有那个能力有实施罪恶的手段与方便,肯定是我摸胸口次数的频繁给了他一个确切的目标。
身上只有部没电关机了的手机还有十三块零钱的我在当地的公园躺椅上坐着。之前我在车上用手机耗去了不少无聊的时光,刚才在我决定是否给我大伯打电话的时候它就自动关机了。我想等第二天再打给他,因为我觉得大晚上的麻烦他有一定难度和风险,倒不如等第二天阳光明媚了再说。
从未在外夜不归宿的我没有这方面经验,竟想着在公园的长椅上度过以近初冬的一夜。大概我躺下过了两个小时的时光我终于忍受不了了。期间我完全没有睡意,只是蜷缩着身子努力保持着体温,终于冻得我全身打颤鼻涕不断了。我起来慢慢地走,然后大步地在公园的路灯下跑着。跑过了残花跑过了败柳跑过了收容了我大概两个小时时光的长椅,我的身子渐渐暖起来。我来到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买了卫生纸洗净了鼻涕,买了水浇熄了喉咙熊熊的烈火,然后用公共电话打给了可能还在应酬可能早已睡下的我的大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