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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年,敷衍几丝阳光

作者: 祁云2011/03/13生活随笔

炉火噼里啪啦响,几丝阳光从门隙间挤进来,懒懒贴在铁皮烟囱上。孩子们哭闹着争夺原本弃在角落的废玩具,大人们手忙脚乱百般手段或哄或威逼利诱。两条大鲫鱼在铝盆里慢腾腾翻动,大眼睛里有泪,它们是知道自己的命运了吧?却不肯停歇,只是默默游,在浅浅水盆里,在还能动的时候。

村中心的涝池畔牛皮大鼓咚咚咚咚响了两天两夜,从黄昏到黎明,从黎明到黄昏,没有人去阻止,只是近乎宠溺地谈论那声响够不够劲道够不够地道。最初的时候很是厌烦,厌烦那没完没了没有节奏的敲击,一声一声,震得人心都要爆了。听着,听着,那声儿久了,竟也习惯了,只是在心神不属时候不自觉问过两次:“村里有社火吗?”答案懒散而不屑:“现今谁肯折腾那?”

最具浓烈过年味儿的社火没了,过年还剩下什么呢?邻家妹正跟走路还会栽跟头的小小孩儿对话:“过年好不?”

“好。”

“过年哪好?”

“多多钱钱。”小孩儿张开小手抡得高高去拍鼓囊囊地口袋没留神摔倒,哭了,哭得很大声。

年三十中饭是饸饹面,菠菜切丝红萝卜切丁儿。

年夜饭是三碟菜,咸大葱,腌韭菜,和青椒丝拌皮伢子。

佐年夜饭的是一场可让《五星红旗迎风飘扬》里那群造导弹的专家队伍按四菜一汤标准吃八辈子也吃不完的奢华春晚。

年初一中午是饺子。我提议包俩硬币饺子,被否决了,都嫌吃的时候麻烦。一口一个多省事,包了硬币还得警醒着怕崩了牙口。何况,现如今硬币岂是好找的?小屁孩遇着钢崩在路上一脚踢过去听响儿算是那硬币好造化,太多时候,瞧见它们躺在地上孩子们会赶紧移开眼睛加快步子,表情是嫌恶的,像好端端走着走着遇一坨狗屎且踩了一脚,生怕人家误会自己笑话自己是乡棒子——至于“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叔叔拿着钱对我把头点我高兴地说了声叔叔再见”,只是一个传说。

关于初一的饺子,我还说了句废话来着——“好像是年三十吃饺子?”

“年三十吃搅团。搅团搅团,搅团圆嘛。”年三十吃搅团啊?好像也没见做。搅团是种很麻烦很考验技术的饭食,上辈儿渐渐老去,怕是少有人会做了罢。

山里的年向来都备的超丰盛。除了家里原本置办的,大伙回来的时候也都是大包小包拎。吃的喝的种种食材在储物间里堆的像山,今年年饭却这样简单,简单的近乎寒伧。无它,一是众口一声都不想吃大鱼大肉不想吃复杂,二是懒得张罗做。无非是鸡呀鱼呀肉呀种种,都是平常日子时平常吃食,谁稀罕在一年难得一聚时候把时间浪费在做寻常日子里吃腻了的饭食上?做了,也是原样端下去,年初三大伙走了,留下的人剩饭剩菜一个正月都吃不完,何苦。倒是那两盘咸菜,合心合意,能吃出些味儿来。

灶神爷的祭祀礼也没那么隆重而神圣了,只是草草烧支香。

大门、上房、灶间、牛棚、狗窝、鸡舍,对联倒是都贴了,却是批量印刷的那种,纸油光光的,花花绿绿点缀不少。不再有村里的识文家在无数敬仰眼神里应各家景儿现作现写,大笔挥就,墨香满院;不再有大张红纸裁数条颂了东家吟西家。

威武雄壮在大门前的大白狗也没了,也不知是卖了还是炖了炒了,那只新添的灰黄斑点小狗在脚前蹭来蹭去,弱弱地叫。山里也开始敷衍过年了,一如低眉顺眼的叭儿狗替换了气宇轩昂地大白狗。

炉子很大,柴火很旺,儿臂粗的木头锯得齐齐整整,码了老大一堆。捡一截儿在手里,细细摩挲,一圈圈年轮数,有十多年了吧?风雨里挣扎,在阳光里在雨露里,长到第十年,它们被锯下来,被锯成一截一截,进了灶膛。我又说了句废话——“不是一直都烧碳吗?或者蜂窝煤。”

“碳比粮食贵,种一年不够俩月烧。蜂窝煤倒是便宜,不暖和,谁捱得那冻?这木头烧着最好,耐烧,热乎,也不花钱。”

嗓子眼莫名涌堵,像那些群发的拜年信息。兴许是炉烟呛的罢?

走出去,却也是无处可去。那些曾经熟悉的脸孔,而今早已隐进岁月深处,或者陌生了,或者老去了。

果园,或者菜地,是该能让我小憩片刻罢。虽然还不是春天,但如斯雨顺风调,它们该早已蓄足了力吧?——哪里还有菜地呢?去年时候郁郁葱葱长满青椒豆角结满瓠瓜茄子的菜园,是一个杂驳木柴堆栈了,截下来的枯杆折断了的杨梢柳枝满当当挤站,锯好的粗壮的枝杆码子堆了好几个,也有劈成薄削片的木头码子。去年读平英先生祭一颗将要被锯倒的壮年树的文字,那伧然与疼痛,至今犹存。只是此刻,我的眼前,何止是一棵壮年树?是无数棵,是一片树林,或者森林,它们或正值壮年,或刚刚长开。它们不再是绿色的,它们灰蒙蒙了无生命站在这个冬天里,站在我面前。

太阳还在,我却是裹紧了厚厚的棉服还是冷。

偎在炉子红通通的火光里,看着红通通又大又圆的苹果,带一丝莫名希冀问:“这是家产的苹果?”

“买的。”哦?家里的果园,怕是也不在了吧?

那两条大鲫鱼终是不动了,主人们尽情懒散,没人肯顾它们一眼。从腊月二十九来家,它们一直坚持,在浅浅水盆里,游动,游动。此刻,是正月初三的下午,这鱼儿一如这夕阳,从鲜活到冷淡,死寂,死寂。

父亲的子女支撑的这个家,到底是不一样了。这一代人,也不一样了。

鼓声依旧咚咚咚咚响个不停,也不知是谁在敲。我也想去敲上一通,狂乱,也是表达——却不能够了,村子不再是那个村子,家不再是那个家。

敲鼓的人又换了吧?生涩,却张扬,像将破开泥土的沧桑的麦苗。

听听这鼓声,是年最后的痛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