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手冰心一清茶
夜落在窗前,我把手中的书合上,端起桌上的茶,让整个下午的倦怠,随杯中溢出的清香,一同蒸腾出去。
我不是茶的知己,不会沏茶,亦不会品茶,但由衷爱茶。
家乡益阳有大片的茶园,童少最美的回忆便留在了那里。清晨,露珠还在叶尖上闪光,我和小伙伴们便雀跃着涌向茶园,那是采茶的最好时段,阳光未起,露水未干,嫩绿的茶芽就像一个个新生命,让人心生欢喜。我们把那些采来的青茶卖给茶叶商,换来新书包、新钢笔,也换来怎么都吃不厌的糖块。
参加工作以后,每年春天必有一个相同的仪式——品尝妈妈采的新茶。轻捻一缕茶丝放进透明的杯中,缓缓注入沸水,茶丝就顷刻间饱胀起来,绽放出一朵朵袅娜的茶尖尖。闭上眼,缓缓地、深深地吸入一口气,将蒸汽中缕缕清香收入心脾,浓浓的故乡情也随之唤醒。那一片片苍翠凝重的山林,那一垄垄翠色欲滴的茶树,那双手如小鸡啄米的采茶伙伴,那唤着我们乳名的慈爱母亲···无一不让人魂牵梦萦。
听说茶也能喝到一种境界。莉就是嗜茶如命的女子,连网名也取作“清茶”。同她喝茶是一种享受。且不论聊谈中的情趣,单看她的姿势,便是艺术。她喜欢用拇指和食指轻托杯身,中指稳托杯底,再徐徐提起送至唇边,凝神静气一二秒,深嗅杯中留香。那份怡然脱俗我总是不忍打扰,也望尘莫及。莉痴迷《红楼梦》,她好像一生都在读那本书,每次喝茶聊天都离不开曹雪芹。她说,但凡有大思想的名人离不开三样东西,一是烟,二是茶,再是酒。这三者是思想和才情的催化剂。比如毛泽东、周恩来、鲁迅,林语堂···当然曹先生也不例外。他将茶意融藏在《红》的诗句中。他写夏夜:“倦乡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写秋夜“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写冬夜“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一杯茶,串起四季情怀。她告诉我:“茶为水骨,水为茶神”,好茶重在水品。奉茶如敬人,供不同人品用不同的水品,这是茶的语言,唯茶的知己懂。性格孤傲清高的妙玉,给贾母献茶,用旧年蠲的雨水。请宝黛喝茶,却是几年前收的梅花雪,埋在地下,夏日才开。雪水里融了梅香,泡出的茶,自是清醉。
因为有这样的朋友,我也无意沾染了一些茶的气息,只是我属妙玉口中的“大凡俗人”一类。喝茶没有讲究,喝的只是心情。请友喝茶是我最乐意的一种待友之道。消费不高,门槛儿低得谁都进得去,但又不失雅气。醇香的咖啡比较适合情人或者闺蜜,甘芬的红酒又多了些浪漫,它们都有浓郁的情怀,适宜做生活的点缀。茶则如清清淡淡的女子,不张不扬,静候在平常百姓的每一个小日子里,正好。
与友喝茶,喝的是一份闲情,周末是自己的,暂且将工作和人事谢到幕后。打扫房间,梳妆自己,一个上午足够,下午干嘛去?于是,邀上好友,同去茶楼。选临窗的座而坐,听轻缓抒情的曲子,看窗外的风景,谈随心拾起的话题,疲乏的身心,一如晒干的雏菊,因清水的滋润,饱满如初。一个冗长的下午,其实就一个投机的话题那么短。
与友喝茶,喝的是一份清静。在物欲横流的现在,去哪里找一块净土将自己安放?也许没有比书和茶更好的地方。品茶实在不是急性子所为。同南方人喝功夫茶,才知道什么叫精致的生活。一杯茶要经过“纳茶”、“候汤”等八大步骤,若不是平心静气,心无杂念,又怎能泡出一杯芳香甘泽的好茶?怎能将自己联想于草木之间,感受到心底的清新柔软?纤纤指尖,一盏茶缘,从我们指尖上流淌的不仅仅是时间,从我们舌尖上滑落的也不仅仅是回忆,而是茶水馈赠给我们的一份清静。在这份清静面前,无论曾经多么浮躁的心灵,那一刻也从容淡定、安之若素。
与友喝茶,喝的是一份平和。餐桌上常有人“以茶代酒”,这说辞自有妙处,多了敬意,少了醉心,也没有了较量。谁端着酒杯和一喝茶的拼个高低呀?茶无声中成了平和的使者。酒能壮胆,难免成为身份地位的微型角斗场;茶桌却不然,不需推杯换盏,不怕醉了失言,喝了再添,添了再喝,洗尽纤尘。因此,茶桌上,不言壮士,不论英雄,不比官爵,只比内心的一份柔润、清澈和宁静,喝一盏茶,共一朵时光,让澄明从一颗心流向另一颗心。人生百年,其实就是一盏茶的功夫,浩浩功名,或许也只是一盏茶的修行。
仰首是春,俯首是秋,经年的车轮悠悠转动,岁月的风沙难免蒙蔽眼睛。如可以,我想许自己每日采得一寸光阴,禅坐茶前,素手冰心,只为遇见最本真的自我。
写到这儿,想起卢仝的七碗茶诗:
“ 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有茶的日子,果然是一段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