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晖

余晖

陈学友

如有巧合，请勿对号入座

——作者题记

一

在北丘县，牛力金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不说在基层当领导多年，刚说在组织部长位子上就干了六年，被有人称为“牛半县”。

牛力金当组织部长期间，在办公室，找他的人一拨又一拨，中午、晚上回家也照样有人找上门来，无论谈公谈私，他都是重量级。后来他当县人大主任，虽说找他的人没有从前那样络绎不绝，但他说话也仍有一定的份量，找他办事的人也不少。如今他要从县人大主任位子上退下来，消息还没有正式公布，便不胫而走，有人便说他终于到了“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时候。

牛力金已过六十一岁的生日，也有与他同时代的人私下说他瞒了年龄，早都六十三岁了。不知是上边的原因，还是他做了某些方面的工作，或者是没到换届时间，反正，按照惯例他六十岁应退，但没有退。按说这退休是正常的事，可他没有退，有人分析他多赖一天是一天，再观察一些人，感受一些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事。

牛力金的老婆余三芹，只有小学文化程度，当年牛力金在她那个公社当生产干事时，她被牛力金相中。那时余三芹家庭困难，上完小学就辍学了，虽然是个农村姑娘，但苗条的身材，白里透红的面庞，一对黑灵灵的双眼配上长长的睫毛，有着城里姑娘所没有的一种高雅气质，硬是把牛力金吸引住了。尽管牛力金比余三芹大八岁，尽管余三芹的父母反对这桩婚事，说门不当户不对，农村女娃别高攀，反差太大受煎熬，又说姓牛的仪表堂堂，说不定是个“花心”干部，但余三芹说力金一米九的高个儿，虎背熊腰，头大耳面宽，将来做大官，说不定咱余家将来还能沾他的光哩。没费多大周折，牛力金就娶了余三芹。婚后余三芹一直没有工作，还是牛力金当时组织部长时，余三芹被安排到县委招待所当一名总务人员，主要工作是月底到一些大的单位要帐。当然，有牛力金这个面子，那些欠帐的单位从来都是利利洒洒地付款。两年前，余三芹就对丈夫说：“社会上议论你早就到了退休年龄，死赖着不愿退，不怕别人戳你脊梁骨？” 牛力金愤然到：“你知道屁，这几年工资加得快，一旦退休，工资要吃亏，迟退一年是一年。”余三芹说：“总是要退的，何苦？早退早安然，免得成天得罪人，人都说你是官越升越大，权利越来越小……”牛力金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竖起眉毛吼了一句：“放屁，不管咋说，我总是正县级！”余三芹说：“咋？你吼恁高，要吃人！这话我说不得，你儿媳说你，你咋不发脾气？” 牛力金语气软了下来：“人家应眉说话中听，哪像你头发长见识短，斗大字识不了几个”，余三芹反驳道：“你不过是个初中生，张狂啥？你还不是凭巴结人上来的？”“胡说，我是在基层凭吃苦，一步一步熬上来的，人家应眉说的好，我是凭苦力干出来的。”“你总是喜欢那个小妖精，你就跟她过去，我老了，退休也快批下来了，人老珠黄，现在没有吸引力，有本事你就胡成精……”，说着她就哭起来。牛力金不耐烦地摆摆手：“不跟你说了，夫妻间就没公理……”

实际上，牛力金退休的事，市委、县委主要领导已给牛力金谈过，文件已经出台一个月，北丘县人大几个副主任已听说此事，但谁都不愿张扬，牛力金故作不知状，照样按时上班，上班时不过沏上一杯茶，翻一些报刊杂志而已，日常事务有人安排，他只需打几个电话问问个情况，表明自己仍在岗位上使用权利。有一天中午11点多，应眉翩然而至，她妆化得很浓，黑色的紧身T恤扎在牛仔裤里，把门反锁后，将精制真皮小挎包往办公桌一扔，往牛力金的腿上一坐，呶着鲜红的嘴唇说：“我这个招待所所长越来越难当了，你当人大主任多年，我们单位效益一年不如一年。前些年小效益好，还不是你那面子给撑着？现在的人尤其你们官场上的人势利得很，我妈去有的单位收款，人家就是巧言推拖。” 牛力金说：“你妈墨水喝得少，说话不注意方式，老是像以前那样占我的势，谁买账？再说我退休的事已经定了下来，迟早是要公开的”。他叹了一口气，脸上很无奈。应眉却笑着说：“人都是要老的，退就退了呗，我看你干脆主动宣布退，瞌睡总是要从眼前过，再说你是有资格有地位的人，虽然人得罪不尽，维持不完，你总还给人办过一些事吧，过河拆桥的人有，但毕竟不多，凭你多年的上下级关系，谁也把你不能怎么样，关键是退休了不能退志气，不能退气质，说穿了不能退威风，领导的架势还要扎。”

牛力金深深知道这个儿媳精明过人，善解人意，会察言观色，真有点《沙家浜》中刁德一说阿庆嫂“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胆大心细，遇事不慌”的那种本事，况且她往往在男人不高兴的时候，像冬天里的一把火，让男人热烈起来，男人得意的时候，她又像一盆冷水，泼得男人沉稳而冷静。他突然想起齐县长给他编的顺口溜：应眉坐船头，牛哥岸上走……两个奶子颤悠悠，真是牛哥贤内助，亲都亲不够……，这齐县长真糟糕，顺口溜传得范围很广，弄得自己很尴尬，但这应眉的确是让人亲不够，还挺有孝心，不费什么周折就投入自己怀抱，值得庆幸的是，这见不得人的勾当，儿子牛劲居然一丝也未察觉，余三芹心存戒备，只是听些风言风语，始终没抓住把柄，虽然一些老局长当她面开玩笑骂“牛扒灰”，但她还巧妙地说，要是老牛真的想吃嫩草，还真的“吃”到儿媳头上？他要是真的沾花惹草，进包厢咋能逮住他？他公务活动多，总不能跟着他屁股监视？他要是真的扒灰，量你这些狗日的也不敢说。想到这儿，牛力金倒很感激余三芹，这阵儿，面对儿媳的膝上蜜语，那一股青春的烈劲，牛力金早就知道儿媳想干啥了，他不由自主地去拉应眉牛仔裤前档拉链，平时的大嗓门变得很绵软：“老爸退了，就更有时间陪你玩，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应眉撅起嘴：“你能玩个啥花样？还不是老两下子？不吃壮阳药，你能玩？”……

二

牛劲很长时间没回老爸的家里。老爸住的是专门为县级领导盖得单元楼，以前，牛劲还以住老爸家引以自豪，在这个贫困山区县的县城，县级领导的子女是备受众人瞩目的。自从牛劲当了县人劳局副局长后，所在单位盖了一幢集资楼，牛劲、应眉和女儿就搬到新居去了，很少光顾他们老爸的“老爷楼”，当听别人议论老爸就要退休的事儿，牛劲觉得应该尽快与爸爸妈妈交流一下有关看法，就目前来说，这个家“悠悠万事”唯退休之事为大。选了个星期六的下午，牛劲和应眉商量买了一些菜到老爸处聚一聚，女儿甜甜上初中一年级，功课多，就不带孩子了。进屋后他俩发现老爸不在家，只有妈妈在家。

应眉很知趣地到厨房洗菜。

牛劲和余三芹坐在客厅沙发上面对面谈了起来：“妈，你咋安排爸爸退休以后的事儿？”

余三芹：“上边还没来人宣布这事，其实，大概全县城人都知道了，宣布越迟，越被动，我说他不用上班了，他还骂我，那位子还能赖几天？人大主任有个啥权，正常退休，有个啥不光彩的？我跟你爸几十年，他的具体事，我不清楚，但有两点我清楚，当组织部长时，一是被他提拔的人是少数，许多提拔的人是县委常委们定的，他只不过是考察提个方案，而那些提拔了的还不一定买你爸的账，还有些人给你爸送过礼后却唱出去，再说该给你爸送礼的都送过了，人家已经提拔了，还给你爸送么？自从他当人大主任后，几乎就没有人送什么礼，我也觉得这钱财是身外之物，亏欠落得太多，是个负担。二是没有被提拔的毕竟是多数，这不就把人无形地得罪了？还有些人给你爸送礼却因其他原因没有提拔，人家背后还不骂？那个组织部的小王还有几个乡的副职公开骂你爸，都让我听到了，能不生气？唉，退了好，一退就万事全休，一退斩断是非根，也落个清闲，以后哇，每天早上我陪他出去锻炼锻炼，我也马上退休了，其实我早就想提前退休，然后搬出这“老爷楼”，到开发区买一套单元楼，离开这是非窝，和谁都不想来往。谁知道你爸硬是要等着上边宣布，我想这官当到一定的名分的时候，是不是都这样？有失落感？你看你那个刘伯伯，从外县当县长退休回来，整天骂骂咧咧，孤孤单单，没人搭理，这前不久得了癌症，到省城住院，说去世就这两三天的事，才退了四年呀。唉，人活到世上没意思，一眨眼就老了……”

看到妈妈有点悲伤，牛劲就截止话头说，我本就是想做爸爸的思想工作，退休是天下一层的事儿，自然规律，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公家的官，谁能当一辈子？说来我还不是一肚子委屈，我这个副局长干了五年，还没升正职，就这个副局长别人还说是凭我爸的面子当上的，我妹妹真真，现在还不是个中学普通教师？前十年就想改行搞行政，我爸就是不同意，到现在，她一家人一年到头都很少到咱家。你说我爸原则性强吧，经他手上考察提拔的或者是他力主提拔的，许多人就不够格，能力、水平一般，那个有名的打老百姓的贾镇长不就是我爸一手栽培的？过去见我爸时嬉皮笑脸，点头哈腰，这几年竟不理我爸了。还有许多人该提拔而没提拔，你说我爸这不是把人得罪了。

应眉从厨房里走出来，脸上带着责怪：“提拔人又不是爸一个人说了算，常委会上研究提拔人复杂着哩，每个领导手上都端着自己的人，组织部长能提多少？还不是主要领导定的调儿？爸要退休了，你好像是搞清算似的，你就不能拣好听的给妈说？”

客厅的防盗门外面的钥匙捅了好几下，“咣当”一声门开了，牛力金趔趄着进来，边往沙发上靠，边嘟囔：“酒是气馏水，喝道肚子里，我要下台阶，却让我上楼梯，真是怪东西”。

牛劲说：“爸又喝多了，这么大年纪，以后不敢再贪杯。”

余三芹嗔怪道：“你爸呀，几杯猫尿到肚里，就忘乎所以，现在还不服老，还年轻着哩，一到酒场，满场都是他的声音，别人不缠他，他还缠别人，人称“牛三斤”，酒量大的很。” 牛力金酒喝到这种程度能回到家，一般来说，已喝到六七成，似醉非醉，他耷拉着的眼皮猛一翻，睁大眼睛没好气地说：“啥？你们都教训我？我这一辈子还没谁敢教训我呢。”

应眉瞪了牛劲一眼，连忙倒了一杯纯净水递给牛力金，“爸，你喝点水，牛劲说话胡来哩，你的娃，你别见怪。

经应眉这一说，牛力金就高兴起来了：“牛劲，甭看你爸马上退休，威信还在，说话还算数，县上主要领导仍然买我的帐，昨天，我与县委几个书记还有县政府的县长，常务副县长，总之，所有常委吧，分别都交换了意见，我说，我马上要退休，我儿子的‘转正’应该考虑吧，他们都答应说应该考虑，论你牛劲的能力和为人当个“一把手”没啥问题，县委程远书记还说你比我还强，当然，你是大专程度，青出于蓝胜于蓝嘛。”

应眉立即说：“爸，那我这个副科也该转正了吧，再说，这个所长我也干腻了，整天忙于接待，应付方方面面，本来是逢场作戏，当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但别人背后仍闲言碎语，说我坏话，造谣诬蔑。”她说的时候故意把余三芹瞟了一眼，余三芹将头稍微一拧，装着没听见。“还有，我和我妈在同一个单位也不好，一个当所长，一个管收钱，别人还说是开娘们儿店哩。”

开娘们儿店怕啥？谁爱说就让他说，现在是承包管理，只要完成上交任务，盈的利就是你的。不过，我前些天也给主要领导打过招呼，看能不能把你调到驻外办事处，你善社交，就要发挥特长嘛，当然这事成不成，我还得跑几回，副科转正科，问题不大吧，你们都不知道，我为啥不急于退休，就是咱们家的许多事还没办完呐，说个难听话，要是我早上正式退休，中午就没人理我了。你们知道吗？刚才就是程书记招待省上来的人，他遇到我，硬是把我拉去陪人喝酒，我看程书记差不多，对我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应眉笑说：“现在的人都会应付，真正办事的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我去给大家做饭去。”

门外有人敲门，牛劲拉开门，一见是牛真真，便说你咋不带妹夫来呢？真真说，杨宏在家还要帮妮子做作业呢，小学四年级的作业咋恁多，每天晚上，娃要做两个小时的作业。牛劲知道这也是妹妹的托辞，妹夫杨宏很少到这个家来，他是中学化学一级教师，只埋头教书，与搞行政的没有共同语言，再说老爸也不欣赏这个呆板的教师女婿，吃饭时候杨宏连酒都不喝，在一块坐的时候一声不吭，八磅锤都打不出个屁来。真真把装着苹果的袋子往茶几上一放，余三芹说：“真，快坐。” 牛力金点了一根烟，翘起二郎腿，眼睛也不抬说：“你几个月都不来？咋的，爸得罪你了？我没退休，你都这样冷淡我，我退休了，就更不理我了？”余三芹说：“你咋能这样说娃，娃有娃的事儿，整天来，你还嫌烦呢，你好歹也是领导干部，咋就这么小心眼儿？” 牛力金“哼”了一声：“我有你这个女子和女婿和没有一样，这分明是你当年想改行没改成，对我有意见。”

应眉一阵风地从厨房出来“哟，真真，你来的正好，今儿咱家基本上到齐了，咱吃个团圆饭，来，到厨房帮我一把，一个人包饺子，慢死了。”牛真真正要起身，牛力金说：“慢，你那女婿以后还进这个屋不？”牛真真闻到一股酒气，轻声说：“爸，你酒又喝多了。杨宏就是那么个人，他带的课多，自习辅导节数也多，他顾不上来，再说，他还要给妮妮帮做作业，我来还不一样？改行与不改行，后来我没生你的气，我看当教师比搞行政好，当教师凭真才实学，不像有些搞行政的凭邪门歪道。”牛力金反问：“照你这样说，我也是搞邪门歪道？”牛真真道：“爸，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给我办事罢了，还要旧话重提。你给别人办了多少事，就是不给我们办。”应眉：“算了算了，跟爸争个啥，走，到厨房。” 牛力金“啪”地一声将茶几子一拍：“狗日的，你反了，来跟我论理，牛真真，你给我从这屋滚出去，以后永远别进这个屋的门！”

牛真真的眼泪扑簌一下子流了出来，转身就走，被余三芹一把拉住央求道：“真真，你爸快退休了，心情有点不好，别怪噢，以后常回来看看。”

应眉立刻扶住牛力金：“爸，别发火，到卧室休息一会儿。牛劲，你是个死人，还不把爸扶到屋里去？”

牛劲没精打采地嘟囔了一句：“咱家不知怎的老是有火药味，就没安宁过。”

三

经县委常委会研究决定，牛劲调到环保局任正科级副局长。应眉的县委招待所副科级所长职务未动。牛力金作为人大主任列席了这次研究有关人事调整的县委常委会。作为列席者，牛力金可以发言，但是那些常委们显然是主角，研究到牛劲和应眉的职务问题时，牛力金也不好据什么理而争，他只好听常委们发言。首先，发言的是组织部长郑明，他说，经考察牛劲同志政治上能和党中央保持一致，能坚持四项基本原则，“两乱”中没任何问题……工作能力较强，能团结同志，但有人举报说牛劲同志在经济上还有一定问题，主要是分管职称考试评定收费不合理，仅一套登记表，收费80元，除过给上边上交20元，多收60元，这是私设小金库，关于这个问题，请纪检书记沈青同志一会儿再谈。拟定牛劲同志去环保局担任正科级副局长职务，请大家审议。纪委书记沈青说，牛劲同志所分管的科级干部管理股和考核任免股均有乱收费和小金库问题，中职和高职评定费用上级规定分别是210元和250元，而科干股分别收240元和280元，另外每套登记表多收60元，考免股打印一张表就收费五元，在干部职工中影响很坏，这些收费另立的标准是在一把手外出学习时牛劲同志主持人劳局工作开会制定的，事后“一把手”要其纠正，但牛劲同志一直抗着不予纠正，经查，这两个股的小金库共有12.6万元，除过上交人劳局财务帐给职工发福利5.5万元，还有7.1万元分别用于牛劲同志去昆明参加一个研讨会花费1.5万元和用以两个股室的招待费以及不合理的加班费5.6万元，这是严重地违反了有关政策，鉴于牛劲同志能主动承担责任，且让职工如数退款，并撤销“小金库”，建议不给党纪处分，应调离人劳局……

牛力金暗骂：这些“哥们”平时见面嘻哩哈啦，酒场上称兄道弟，关键时整人的块子，妈的，真个是看我退休了，才露出真面目。唉，也怪牛劲这个混蛋，做事太主观，不谨慎，叫人捉住把柄，这显然是他本单位的人捅的篓子。妈的，这还不是看我要退休了，打狗欺主？把牛劲升为正科，调离人劳局，这是明升暗降，缩小权利，本来牛劲问题不大，已主动清退，还把这事扯到会上，分明是表面照顾，实则伤脸！

有的常委说，牛劲同志是疏于管理方面的问题，既然没大问题，可调到其他单位任职。也有的常委怕得罪牛力金这个“牛板筋”，怕他肆无忌惮地当面骂娘，他嗓门又高，遇到不顺心的事，在办公楼上骂人，几层楼的人都能听到，连过去的几任县委书记都让他三分，只是现任的县委书记程远理论水平高，处事谨慎，又长了一副威严的仪表，牛力金闹腾了几回没起到作用，反而让程远不软不硬地把他是“收拾”了几回，以后牛力金就收敛了。

至于应眉的职务变动问题，常务副书记海浪说，一次解决牛主任两个亲属的职务提升，不妥，会引起的反响，待以后再说。

牛力金在常委会上能说什么？人家说的有理有据，同时也照顾了自己的面子。在历次常委会上，他牛力金都有一通发言，唯独这次，他保持了沉默，他心理很复杂，觉得自己第一次领略了权利的分量，尤其在退休之际。

会议结束后，牛力金就到了程远的房子。程远给牛力金递烟倒水之后，也没拐什么弯子说，市委领导过几天就要来参加宣布你退休的会议，你要在会上很好地表一个态。退休嘛，是正常的事，人总是要老的，这是自然规律，谁都无法抗拒，你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我们不能在退休的时候搞一些不和谐的事。实际上，一旦退休，可以说，又是人生的另一个新起点，这就要看我们自己如何把握。关在屋里，我们是弟兄相称，你老兄有点贪酒，喝酒直率豪爽，但是控制不了度，每场必醉，醉了就骂人，你没听很多人都说，东风吹，战鼓擂，现在究竟谁怕谁，你以为咱们这些所谓有权的人，别人都怕？不完全是这回事，有怕的，只也是怕咱点权。不是怕咱这个人，不靠咱们提拔的，没有非分之想的，人家怕你什么？所谓怕咱的，只是很少一部分人，这部分人想提拔，想干一份好的工作，谋一个好的位子，有求于我们，所以见了我们毕恭毕敬。说实在的，我常想，有多少人真正买我们的帐，全县几十万农民是不是把我们看的很高大？是不是很在乎我们这些县上领导？不见的，只要我们的政策对头，带领农民发家致富，农民不骂我们，这就是政绩了。实际上，我们算什么？官也不过是“七品”，今天让咱当，似乎还有点威威乎，荡荡乎，无非是手上有干部任免权，而组织不让咱当，连犁、锨都使不动了。当然，这不是我给你讲什么大道理，也不是我把自己看得大，给你上什么政治课，你比我年长，又是这个县的老领导，退休了，作为组织程序，我应该和你谈谈话。

牛力金点头说，我过去工作也没做好，尤其性格不好，爱骂人，得罪了许多同志。程远说，你爱骂人，在干部中影响不好，把咱自己的形象都骂丢了。作为领导，下级或同事最鄙夷的就是摆架子摆老资格，用时髦的话是“扎势”，以后再不要给别人摆资格，不然，我们就会受到敬而远之的冷遇，成为孤家寡人。

牛力金说，程书记，你知道我是大老粗，性子太直，就因为看不惯谁往往出语伤人，尤其喝酒以后爱骂人，以后得改这毛病。这是他在很少场合的自责。程远说，你看不惯别人，别人还看不惯你哩。有人说，你当组织部长考察人有失公正和标准，使一些素质不高的人当了部局级领导，这话过于偏颇。提拔考察干部也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是常委集体讨论定的。当然，对这个问题还要客观辩证的看，选拔使用干部是个非常复杂的系统工程，有优点有能力的人不一定能当领导干部，我们也不一定就能很准确地将德才兼备的干部选到领导岗位上来，什么是德才兼备，张三认为某人是德才兼备，李四就不这么认为，各人站的出发点和角度不一样，认识水准不一样，对人的看法就会不一样，加之，在这个市场经济大潮中，人是会变得，物欲横流，往往会改变扭曲一个人的灵魂。有的干部几年前还被普遍认为不错，可后来变得不可思议，甚至走向犯罪，要说，我们公务员行列，最难的还是人事制度和如何使用人的问题。总之，你过去的成绩是主要的，退休了，希望继续保持好的方面，保持晚节，老有所为，老有所乐，发挥余热。有句古诗说得好，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牛力金知道程远的理论水平是出了名的，和他说话，其结果只能产生不是上政治课而是上政治课的效果，目前，自己最关心的不是探讨干部使用这一理论问题，组织部长自己早就没干了，而是应该关心自己的子女问题，他把话锋一转说，程书记，常委会上我也不好说啥，我这是最后一次列席常委会了，我儿子的事，也怪他自己，只能那么办了，我还要感谢你呢。应眉的事，今后还要你做主，如果机会合适的时候，再调整她到驻外办事处。

程远笑了一下说，公公对儿媳如此关心，不怕别人抓把柄笑话你？

牛力金显出一脸的憨厚，“我都老了，怕他谁。”

程远说，据反映，应眉和县委办订立的承包合同，并没有完全执行，前年上交任务还欠2.3万元，去年欠4.7万元，起码在她未结清经济手续期间不能考察。

牛力金这时才知道儿媳并未给他说实话，她总说她按时上交了承包费，这事儿再不能和程远磨蹭。他借故告退了。

四

市委组织部乔部长代表市委专程到北丘县参加了关于牛力金退休的会议，会上宣布了关于牛力金退休的文件。县委书记程远用了较长的篇幅总结和概括了牛力金在北丘县担任人大主任期间的工作成绩，结尾无非是勉励性的话。散会后有人说这像是给牛主任致悼词；也有人说，别辱没了他，人家退了，说那些难听的话不道德。

县人大召开了个算是欢送牛力金的全体职工大会，会议由副主任许光主持，他只说了两句：“今天欢送牛主任光荣退休，现在请牛主任给大家讲话。”

牛力金说，从今天起，我就退休了，所谓退休，就是人老了。人都是要走向衰老和死亡，这是自然法则，谁也抗拒和阻挡不了，大家将来也要老的，总不会因我的退休而说三道四。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很威严地扫视了一下全场在座的人。他习惯地将烟蒂往烟灰缸里一拧，一改往日洪钟般的嗓音，慢条斯理地说，过去，因为我的直率，工作少上不免得罪了一些同志，我想借用电视剧《三国演义》中的唱词，聚散皆是缘，离合总关情，我和大家总是有感情的。这几年大家吃了苦，福利也没解决好，对大家关心不够，我希望大家谅解，在这离别之际，我也没什么豪言壮语，只觉得有点悲凉，以前，我是你们的领导，现在我连干事也不是了，以后你们就是我的领导，我还要靠你们关心我、帮助我、照顾我，我想我只能说这些话，说多了，就没意思，就成了废话，总之，拜托了，他说完时，声音很低，眼圈也红了。

新任县人大主任祝玉山讲了几句礼节性的话，最后说，对牛主任多年的工作表示敬佩与感激，希望牛主任退休后，“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话没说完，谁知牛力金接住话头说，“烈士谈不上，离牺牲还早着呢。”他一脸的不高兴。办公室主任吴方见牛力金不懂这个“烈士”的特指含义，而且还有不满情绪，便急忙打圆场说，“祝主任所说的‘烈士’，古代指有志于建功立业的人，不是指革命烈士的‘烈士’，这是曹操《龟虽寿》诗中的名句。” 牛力金对吴方平时就看不惯，便脸一沉说：“你开口说话就是孔夫子的鸡巴，文吊吊的，谁不知你是大学生，卖弄啥哩。”弄得吴方哭笑不得。会场一下子变得乱哄哄，有的怪吴方不识相，这种场合插嘴太不应该，是小聪明，即是牛主任说错了，是他不懂，没必要纠正，有的说牛主任老是自以为是，总爱和人抬杠顶牛。

“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祝主任立即把握会场秩序，大声说：“以后希望牛主任多来单位走走、看看、指导工作，会后，我们大家与牛主任合影留念，然后到白云酒家聚一聚，一个也不能少。”

吴方心想，这是最后的晚餐。

“白云酒家”比较高档的包间里，分别摆了三桌酒席，县人大机关二十八人除三人有事外，都来参加宴会。牛力金没推让，坐在被认为是上席的位置。几盘凉菜上来之后，一条红烧鲤鱼放在桌子的中央，按照这个县的风俗，鱼头要向着年长的或尊贵的客人或职务最高的人摆放，而鱼头朝向谁，谁就得喝四盅酒宣布宴席开始，意味着四季发财，还得第一个行酒令。这鱼头自然向着牛力金的。祝主任说：“请牛主任先喝四盅酒，再开始猜拳。” 牛力金说：“今日不来这一套，平时你们都敬我，今日我敬你们。”说着他端起酒杯站起来和大家一一碰杯。碰酒之后，牛力金说，平时大家给我夹鱼，今日我给大家夹鱼，这吃鱼头叫“头头是道”，吃鱼尾叫“委以重任”，吃鱼翅叫“展翅高飞”。酒这东西，看起来像水，喝到肚闹鬼，说话时绊嘴，半夜起来找水，老婆撅尻子不理，胃里难受后悔……说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都说牛主任喝酒热闹，有气氛，“酒文化”博大精深。牛力金又说，过去经常喝醉，醉了以后老爱骂人，今日我不能喝醉，再骂人就伤了和气，过去大家原谅我，现在大家再也不会原谅我了，还是老话，菜多吃酒少喝，打麻将不赌博，进舞厅不乱摸，夜里不离老婆窝，说得大家又笑起来。

其他酒席桌上的人分别起来给牛力金敬酒，他们都知道，牛力金嘴上说不喝，但若不敬酒，他会不高兴的。三敬四敬的，牛力金不好推托，全都喝干，两个小时过去，牛力金至少一斤多“剑南春”喝倒肚里。

按以往喝酒的惯例，吴方作为办公室主任，不管牛力金喜欢不喜欢，都得和牛力金坐在一个桌子，主要是安排酒席上的有关事宜，诸如要烟、要酒、接菜、摆菜，服务员忙不过来时，还要替服务员斟酒，这些本是办公室干事应做的事，可办公室几个干事在公共场合很呆板，没眼色不会见机行事，吴方灵活一点，自然他就得干这个苦差事了。今日这个场合吴方本想坐到其它席上，但不管怎么说，大面子要过得去，他只得硬着头皮，一言不发地坐在牛力金这个席上。牛力金已经有些醉意了，但他还清楚吴方还没给他敬酒，这不敬酒倒是小事，说明吴方对他有看法，不过吴方的酒量有限，顶多二两酒就能整翻，想到这里，牛力金向服务员要两个喝啤酒的杯子，足能装三两白酒，倒满后，对吴方说：“咱俩干”。吴方知道牛力金故意要挟他，干脆豁出去了，二话没说，一饮而尽。吴方的酒力反应还得个暂短过程，而牛力金喝下这三两酒无疑是火上加油，不到两分钟，牛力金就开始骂骂咧咧：“狗日的吴方，无非是连续三年考核我没同意你优秀，无非是你写材料总是文绉绉，我念不顺口改动多，你还背后说我把对的改成错的，还说我在大会上老念错别字，有损于人大形象？念错别字有啥了不起，多少领导不也念错别字？你大学生咋？谁欣赏你，提拔你？你一辈子能熬到我这份儿怕还没门儿哩，你傲啥哩，只要在北丘县我还没死，你休息往上爬，我总是退休了，没事儿了，我就到处脏你个王八蛋……”

祝主任、许主任等人连忙阻挡，大家一齐说算了算了，喝酒图个高兴，闹别扭多没意思。吴方一声不吭地走人，大家也就散了。牛力金在办公室几个干事的搀扶下骂骂咧咧地一歪一倒地出了“白云酒家”。

五

牛力金一觉醒来，已是早上八点半。他把被子一掀，穿好衣服，靸着拖鞋，踱到阳台上。阳台上养着一盆桔子，十几个绿中泛黄的桔子静静地缀在叶子下面。楼下大院中一棵长了几十年的柿子树，树头结满了柿子，那些柿子的尖嘴已经呈淡黄色。时令已接近晚秋了，从未对自然界时令变化感兴趣的牛力金，不知怎的，这阵儿从心底发出一番感慨：人生易老天难老，自然万物，一岁一枯荣，而人呐，不如世间一棵草，一棵树，看似漫长却又暂短，这一生六十多年，一晃就过去了，一切像是昨天才发生的……，望着那累累果实，他心里却觉得空荡荡的。余三芹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身后，怯怯地问，早上想吃点啥，我给你做去。见牛力金不语，余三芹说，你昨晚喝多了，吐了一盆子，床单上沾了不少脏东西，唉，叫你少喝酒，你总是不听，喝酒伤人，这你不是不知道

牛力金瞟了一眼：“啰嗦个屁，那是没办法，单位招待我，我能装熊包？”余三芹知道自己男人的脾气，便悄悄地走入厨房。

余三芹知道牛力金醉后胃里难受，不想吃饭，特地做了葱花酸菜面条，苞谷稀饭，凉调大青菜黄豆芽，几个熟鸡蛋，几张煎饼。这是他喝酒后最爱吃的。牛力金知道这是妻子心疼他，但他又想，这是她应该做的，她过谁的日子？没有我牛力金，她至今可能还是个农村老太婆。

“你昨又犯了严（盐）重错误？” 牛力金吃了一口面条，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撂，“你做饭几十年了，连盐都掌握不住？”

余三芹本想忍让，但一想他已经退休，以后常在家里厮守，免不了打嘴官司，一再忍让有人不是个法，忍了一辈子，他还是得理不让人，无理也不让，她忍不住回了一句：“盐重一点你就少吃，轻了你就多吃，谁能没个失手？像这样子，你退休了，没事儿，整日找茬，这日子还能过成！”

没想到老婆敢顶嘴，牛力金骂了一句：“滚他妈的，见你就烦，我不呆在家里还不行？”他起身就走。就在他猛地关门离开的时候，听见屋里余三芹在大声喊叫：“有本事就别回这个家。”

牛力金一肚子的气没出泄，在家属院里的小路上转了两圈，也没遇见一个人，便径直往外走去，见了几个熟人，都是只打了声招呼就匆匆而过，尤其是见到组织部的副部长小秦，牛力金还主动招呼“你忙呵。”小秦似乎考虑其它事，心不在焉地应付了一句：“呵，我送个材料去。”看到小秦腋下夹个鼓囊囊的公文包，牛力金心里很不舒服：妈的，你小子还是我当年把你调到组织部的，现在当部长了，扎什么势？连对我说话都带理不理的，真是装腔作势，谁知道什么叫忙，我也不过是才退休，真是，今儿的人怎么了？昨天见面都很正常，这过了一天，就不一样了？见我就像见了瘟神？连话也不愿多说？这可真是人一走，茶就凉啊！

出了家属院的大门，牛力金来到大街上，举目四望，只见骑摩托的，骑自行车的，坐出租的，拉架子车卖菜的，西装革履的小伙，花枝招展的女郎，都在忙各人的事，没有一个人感觉到他牛力金的存在，没有一个人认识他，有个小伙从他身边走过，似乎嫌他体胖占空间面积，硬是把他挤搡了一下，走了几步还回过头把牛力金瞪了一眼，那眼神分明是：你真碍事！牛力金想发作又不好发作，便把手中的烟蒂往地面一扔，用皮鞋狠力地一抹，心里想起《今古贤文》的一句话：凤凰落架不如鸡，虎落平原被犬欺！狗日的！

今天到底干啥？牛力金越想越无聊，他猛然想到东边不远处就是县文化馆，那里有个老年活动室，听说一些退休了的干部天天在那里打麻将，一玩就是一天到黑，可是，今儿去不成呀，正式退休的第一天，就去打麻将，也太突然了，再说，那些退休的人，都是一般干部，部局长们也不多，听说有的部局长退休后做点小生意，自己退休后做什么呢？和那些一般退休干部打麻将，是什么层次？岂不是太掉价？

突然，牛力金的肩膀被谁拍了一下，他拧过身，见是民政局退休的朱宏局长，朱宏比牛力金大五岁，两人见面从来都是“朱（猪）娃、牛娃”的称呼。朱宏说，牛娃，你退了，该请我喝酒吧，庆祝你这个老东西滚蛋，一个烂县级领导，啥了不起，以前见了我爱理不理，咋样？现在和我一样了吧？牛力金知道见面没好话，不是互相谩骂就是互相奚落。还没等牛力金搭话，朱宏又说，你现在一天干啥？不是打牌就是扒灰，你说，你能干啥？牛力金骂道，你狗日的故事还少？儿媳给娃喂奶，娃不吃，你把儿媳的奶捉住哄娃说，娃不吃爷可就吃了，你儿子看到后骂你不要脸，你厚脸皮说，这有啥，你吃你妈的奶几年，我吃你媳子的奶一回都不行？

“看你俩个老东西，啥德行？在位时个个都是道貌岸然的领导，一派正人君子相，下了台，不是发牢骚骂娘，就是男盗女娼，满嘴流氓话。” 牛力金和朱宏回头一看，说这话正是法院退休的老法警胡书礼。朱宏说，你这个胡日鬼是个吃了原告吃被告的东西，好了，咱都不要互相攻击了，走，到我家搓麻将去。牛力金说麻技不行，朱宏说，赢不了还输不起，钱是什么东西，钱是人身上的垢甲，输了钱，就当洗澡搓垢甲，图个乐是不是？

牛力金不好推托，也觉没事，一行三人到了朱宏家，朱宏的妻子说，是什么风把牛主任吹到我家了，真是稀客，牛力金说，我什么都不是，光棍汉子一条。朱妻说，我猜你们是打麻将，三缺一，我拼一个，说着就将桌子拉好，麻将摊开。打了四五圈，牛力金竟然一把未和，他上手坐的是朱妻，他拆的是“万”字牌，朱妻就打出“万”字牌，牛力金说他上手是铁匠，朱妻说，这打牌可不是官场，没人巴结，公平竞争。几圈过后，牛力金身上装的四百多元，只剩下一百多元，这使牛力金感觉多少有点慌张，每把牌抓起来，不是“风”牌乱七八糟，就是十三张牌谁不靠谁。终于有一把牌，牛力金抓的牌是：一二三万、三四五万、四五六万、五六七七万，真是一把怪牌，牛力金暗暗吃惊，这要是来个四、七万岂不是“自摸”？他听牛劲说打麻将最高境界是这样的组合：三个“一万”，三个“九万”，其余是二至八万，这副牌来任何一张“万”字都是“炸弹”，若条子牌和饼子牌也成这种结构形式，和牌道理一样，可就是凡玩麻将的人谁都没揭过这样的牌，而且一生中也难碰到，牛力金想，这最高境界达不到，这四、七万总能摸到吧，至少别人还不放一张四万七万？牛力金说，各位，我抓到一手怪牌，从未见过，我现在下五十元的“鱼”。胡书礼和朱宏说，这不符合牌规，要下“鱼”就提前下，把牌揭起来了再下“鱼”哪有这样的道理？朱妻说，牛主任牌背，输得多，他要下“鱼”就让下他下，说不定不和哩，他揭个“炸弹”也只不过每人给他一百元，他不赢，也不照样掏？经她这一说，大家为了顾及面子也就同意了。可谁也没打出四、七万来。牛力金一揭一个风或都是条、饼。过了几圈，“啪”的一声，朱妻揭了一个“炸弹”。牛力金颓然地往椅背一靠，满脸涨红，将一百元扔给了朱妻，甩出一句话来：“人背时，盐生蛆，这牌老子不打了……”

六

北丘县位于省会东北边界，是一个典型的山区贫困县，说不尽的山峰，道不尽的沟壑。生活在这沟沟岔岔、山山峁峁的村民们，差不多都是面山而居，出门就是爬坡，山上的“挂牌地”土壤贫瘠，一年只能种一季玉米，仍然是“刀耕火种”的耕作方式，粮食产量极低，尤其居住在高寒山区的村民，大部分还未过温饱线。且不说山里人生活清苦贫困，只说交通不便，就给人们带来无尽的烦恼，同在一个村，互相来往要翻越几架大山，不说修公路开山炸石工程量巨大，就是修能推自行车或过架子车的小路也谈何容易。这个县由于地域偏僻，不说没有铁路、高速路、国道、就连境内五十多公里一条省道连三级路的标准还不够。近些年，这个县的公路发展较快，但仍有30%的村还未通公路，省上决定对这个县的公路进行大规模的投资，首先对省道进行拓宽改造，按三级公路标准实施，县上为此专门召开会议，公路沿线的乡镇、村级主要领导干部参加了这次会议，会议住宿地点就在县委招待所，应眉得知这一消息，便立即告知了牛力金，说县上成立公路建设指挥部，要从有关单位抽调人员，问牛力金想不想寻个差事，现在退休了，有个事干，也不发心慌。

牛力金想，在位时还不觉得什么，退休了，心里空荡荡的，闲得发急，这打麻将虽是消磨时间的好办法，可最近十几天打麻将，一场也没赢，要么是牌术不行，要么是运气不好，或者是别人码牌捣鬼，细算一下，竟然输了成千元，这样下去还了得？如今既没有什么补助，又没有什么外快，连下乡的旅差费也没有，拿什么填补亏空？难怪朱宏说，麻将麻将，引人上当，有人赢多，有人输光。朱宏还编打油诗：打牌不觉晓，处处闻牌倒；夜来麻将声，输赢知多少。狗日的，这麻将不能玩了，是个无底洞，掉进去，就出不来了，看来，自己不是打麻将的料。可是不打麻将干什么呢，在家看书吧，坐不住，也看不进去，文学这东西，自己看不出味道，杂七杂八的报刊吧，几下子就翻完了，无非都是些美女图呀，恋爱呀，情杀呀，武侠呀，没啥意思，到街道闲逛吧，也不买啥，见了熟人总别扭，那些眼神总有点异样，连笑都有点勉强，在家里无聊地满屋转，家务活不想干，饭菜又不会做，再说做饭洗衣的活儿，太罗嗦，根本不是大老爷们儿干的事，动不动就和老婆顶起嘴来，争吵不休，呆在家里真乏味，应眉说去公路建设指挥部，还真是个好主意，自己才退休，老关系，老面子还在，当个工程管理人员总可以吧。牛力金找到了分管交通的副县长，还找了县委书记们和县长，想不到这事还顺利，县上领导碰了个头，说他是老领导，老资历，还给他任命了个公路指挥部副指挥长，主要工作就是到各工程的施工包段乡镇指挥部检查工程进度、上劳情况和安全情况。

开工典礼的那天，很隆重，省、市有关部门领导和县上五套班子主要领导出席了，一些该讲话的领导都讲了话，还安排牛力金作了个简短发言，主要侧重于安全，但毕竟是领导讲话，牛力金似乎找到了感觉，嗓门特别大，还引来一阵掌声。典礼后照例摆了几桌酒席，牛力金还被安排到一桌酒席的上座，前来敬酒的人还不少，牛力金喝得满面红光，虽然这次没有恋战贪酒，但也有几分醉意，隐隐约约听人议论说，“嘿！那老家伙还不显老哩”，“那人当了一辈子官，退休后心里不平衡，耐不得寂寞”，“那人爱训人，咱们以后得注意点……”牛力金本想与这些人理论理论，可都是些生面孔，这些话是谁说，他醉眼朦胧没看清。他忽然想到，自己毕竟退休了，这是生地方，不是耍威风的场合，跟这些无名鼠辈能计较个啥名堂，这不降低了自己的身份？初来乍到，弄的关系紧张，以后咋相处？俗话说，人急吃不了热豆腐，以后谁撞到我“枪口上”，决不饶。他想起应眉告诉他的话：你过去说话无人敢顶撞，那是你有个位位，如今无职无权，谁都可以顶撞你，谁都可以得罪你，因此，凡事得讲一个“忍”字，“忍”一般人难做到，因为“忍”字是心上一把刀，“刀戳心”而能忍，这是做人的一种很高境界。嗯，这话有道理！这次到公路指挥部等于是临时聘请，又不是名正言顺的官，千万不敢发脾气，要学会忍……

公路开工半个月，牛力金很自觉地去了各施工路段，了解工程进度，检查安全情况，但牛力金很快发现自己是个闲人，这工程有自己不多，无自己不少，民工们该干啥就干啥，看到民工们浑身灰土地干活，反而显得自己吊儿浪荡，十分刺眼。指挥部距县城二十多里，牛力金想回家住吧，晚上要走迟，早上要来早，很麻烦，自行车骑不动，摩托车不会骑，其他车辆又不能通行，住在指挥部吧，十数八天还可以，时间长了，就很糟糕，洗不成澡，衣服也没法换。尤其是晚上难熬，指挥部的其他人想着法都回家了，只有他回家不便，住在指挥部，到了晚上，一些年轻人打麻将或玩扑克，从不叫他，再说人家玩得大，他也不敢上场，输赢都是成千元。牛力金想制止打牌，但又想闲事少管，免得伤脸。有天晚上四个年青人在指挥部办公室玩牌，整整一个通宵。牛力金在隔壁的床上，翻了几十个身，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第二天忍不住说了句“以后别这样通宵打牌了，影响第二天工作，”谁知一个小伙瞪着眼睛说“你少干涉，说多了，小心你的门牙！你老了甭闲操心，我们还年轻，晚上耍，第二天能上班。”把牛力金气得说不出话来。

后来那些年青人晚上也不在指挥部玩牌了，牛力金孤孤单单的，像是和尚守庙，他越想越觉得窝囊，放的自在不自在，逮个老鼠咬布袋，自己又不是没钱用，受这份洋罪何苦？更令他气恼的是，那些爱到指挥部来的人都是各乡镇的头头脑脑，他们明知牛力金爱喝酒，但他们晚上不知窜到什么地方喝酒，从不告诉牛力金，硬是把牛力金的酒瘾给“抗”了。有天晚上，一个乡干部外号叫黑蛋的，不知在哪儿喝了酒，晃到指挥部要喝水，牛力金开了个玩笑说要喝尿有，没水。没想到黑蛋说，你还想扎势，装领导，你那年到我们乡检查，说我们乡政府这没干好，那没干好，批评得一无是处，晚上我们大鸡大鱼招待你，你喝醉了，我扶你去睡，你吐了一大摊，我替你扫，半夜你要水喝，我给你端，你还把我骂了个底朝天，说我是不会喝酒的太监，我忍了，整整伺候你一夜，这阵儿，我问你有水没有，你还戏弄我？你现在退休了，还逞什么能？竟然混到这个指挥部里，你说你还能指挥动谁？这几句话把牛力金说得心里冰凉，他猛然记起八年前他当组织部长时到西坡乡考察干部，那晚上他喝多了，是有个叫黑蛋的小青年陪了他一夜。牛力金正想说话，只听黑蛋半醉半醒地数落：“你当组织部长，重用的大部分是无能之辈，叭儿狗。”牛力金再也忍不住了，他猛拍桌子吼道：“你给我滚出去！少在我这儿撒野！老子退休了咋？还低人三分？告诉你老子伸出的指头比你腰还粗！”这个黑蛋不知是被镇住了，还是见好就收，立马装出一副笑态：“嗨，你开玩笑，我也开玩笑，权当我放屁，我以为你是老领导，肚量大，宰相肚里能撑船，看来，你还是个小人。”说着摇摇晃晃地走了。

那黑蛋走后，牛力金越想越生气，这当领导有啥下场？过去有权时，不注意就把人得罪了，说话人短记话人长，凡是得罪了的，都记仇，秋后算账，这还了得！一个小小的乡干部都趁机羞辱我，看来这指挥部呆不成了，别人晚上都回家，我一个守摊子，有家难归，图个啥？多几百元钱能干什么？他一夜辗转反侧，在记忆里搜索当组织部长以后主要得罪了谁？算来算去，至少有三四十人，这些人只是对他们发过脾气或吵过架，这是明的，暗的就说不清有多少人了。小小一件事就可能伤害了人家，这无法估算。反过来一想，当领导总会得罪人，有的事把人得罪了，他也提不到桌面子上，顶多背后骂几句，挨骂怕啥，要真的当面鼓对面锣骂，我才不怕他哩，谁都知道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想着想着，天快亮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指挥部的伙食也不好，就那么几样，早上面片，中午米饭，晚上馒头。中午的饭稍好一点，也不过炒两个菜，反正每天清汤寡水少油少盐，牛力金越吃越感觉自己瘦了，这老来瘦虽说是好事，但营养跟不上，身体能撑得住吗？昨天晚上失眠了，锅里只剩下一大碗稀碎面条，他吃了几口，放下碗就到指挥部附近的库房去检查。昨天得到通知，说上边要来检查安全，这可马虎不得，出了事，担当不起。这库房是临时租用一家农民的三间新房，里面堆放的是铁锤、钢钎子、绳索、导火线、炸药、铁锨、竹筐等一些杂物，雷管按规定不能放在这库房里，放在指挥部办公室后的一间砖房里。牛力金到这个库房门口时，发现库房大门开着，一张桌子横在门口，桌上放着帐本和算盘一类发货用过的东西。他在三间屋里转了一圈，发现没人，东西堆放的乱七八糟，他很生气，这么重要的库房竟然没人，管理人员到哪儿去了呢？他往门口走，准备喊人，只见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嘴里叼着烟，一只手还在勒裤袋，便没好气的问：“你到哪儿去了？”

“上厕所。”

“这儿不能离人，你知道不？”

“废话。还不让我尿尿了？”

“你嘴里还叼着烟？这儿严禁烟火，你抽烟违反了规定和纪律，出了事故怎么办？”

“这儿没放雷管，出不了事，我抽烟老是在屋外抽，把烟头在外面捻灭，从来没在屋里抽过烟。”

“你还犟嘴，看我咋处分你！”

“你没权利处分。”

“等着瞧！”

“谁怕谁！”

没想到这个管库房的不但不认错，还如此强硬，若和他纠缠也缠不出个名堂，说不定还被动。牛力金气哄哄地拧身就走。

到了指挥部，正好总指挥交通局的卫局长戴着一副眼镜，在看一份材料，牛力金一古脑把事情经过给卫局长说了，为了镇定一下情绪，他点了一根香烟，可指头还在颤抖。说了半天，卫局长竟没反应。

“说完了？”这卫局长也是五十开外的年纪，面容显得冷峻，把眼镜朝桌上一放，声音低缓地说：“情况就这些？”

“就这些。”牛力金听他的口气好像满不在乎，赶紧逼一步，“这些就够严重了，你知道，我们工程是讲安全第一的！”

卫局长把材料往桌上一扔，“知道，知道，”语气中显得不耐烦，他把眼睛揉了揉，“下午就要召开安全工作会议，在会上批评他，让他改正，行了吧？”

牛力金听得出这“行了吧”的口气，即是征询，又是决定，还能说什么呢？能把复杂的事情搞简单，水平！这个简单又复杂，复杂又简单的事，经卫局长这么一说，不就处理了？没事了？他想，要是自己处理这件事，说不定把这个简单的事，搞得很复杂，轰轰烈烈，但他一想，这事关安全，防患未然，安全无小事，责任重于泰山，小洞不补，长大尺五，他卫局长竟然认为这是小事？什么素质！政治敏感性到哪里去了？管库房的是不是他的亲戚！是否有意偏袒？是不是他卫局长在玩权术，显示自己一把手的权利不容别人掺乎？他隐隐约约感觉到权利不在手，放屁都不响的苦涩味道。

卫局长在下午的安全会上声色俱厉地把那个库房管理员训了一通，而且就库房吸烟问题的危害性旁征博引地展开说了半小时，这使牛力金始料不及，那库房管理员声泪俱下地作了检讨，表示从此戒烟，永不再犯。牛力金第一次怀疑自己的领导方法，模式单调，以训为主，粗暴苛刻，不讲方式，何以服人？会后，牛力金在指挥部后面的菜地一直蹲到夜幕降临，烟蒂扔了一堆，越想越觉得这差事不能再干，再干下去，不知要和多少人碰撞，落得一身骂名。他见指挥部灯还亮着，卫局长今晚可能要亲自值班，走，找他去！

“卫局长，我身体最近有点毛病，想回县上查查病。”牛力金显得很诚恳。

“有情绪是吧？看看，一点小事把你气得就不想干了。这些天，你很辛苦，饭也吃不好，澡也没法洗，衣服都长虱了吧，我有责任，没有安排送你回去，几个值班的见我不在这儿，都溜了，我要按咱的规定处理他们。前些日子我到省城出差，争取资金，现在资金正在到位，从今往后，我就住在这儿，你晚上没事可以回去。”

这平平淡淡的几句话，把牛力金说得没脾气了，但牛力金一想，这日子还长着哩，和人嗑嗑绊绊的事随时都会发生，再这样呆下去，自己的老脸就会丢光，他想了想说，卫局长，把我呆这些天的帐一结，我要回去，我的腰有些痛，血压可能偏高，要到医院检查一下。卫局长说，开工没多日子，帐以后再结，该给补助的，一点儿也不会少，指望你老帅坐阵，咋能打退堂鼓？至于你不想来，这是上级组织的事，我怎能表态？有病嘛，还是要看医生的。

这又是不软不硬不卑不亢不可置否不瘟不火的话，弄得牛力金也不好说什么，反正他打定主意不在这儿呆了。傍晚时分，正好遇个小伙子骑摩托车进城，牛力金被子一卷，捆在摩托车后架上，坐摩托车回县城了。

七

牛力金回到家里，两天没出门，余三芹看出牛力金不高兴，两夜没睡好觉，不停地翻身，而且还半夜起来抽烟，这可是以前没有的事！他身体一直壮实，能吃能睡，到公路指挥部一去，竟然连觉也睡不安稳，要么是那儿伙食太差，要么是工程太艰苦，整日出去检查把老头子身体整垮了，或许是和人顶嘴遇到不顺心的事。她终于憋不住问了牛力金一句：“不去了？还是休息几天？”

“要撵我走，你在屋里落个清闲！”

余三芹委屈地掉出眼泪，嗫嚅到：“我，我是心疼你，你好歹都不知，问一下还都不行？”牛力金吼了一句：“我不想去了！”

得知老爸不去公路指挥部，牛劲给牛真真打电话说，要她有空陪陪老爸，聊聊天，牛真真说，老爸并不喜欢子女们三天两头到家里骚扰，给家添麻烦。兄妹商定给老爸买些花让他养，不说美化居室，总起点修身养性作用吧。两人专门到花店买了君子兰、月季、火棘、蟹爪兰、令箭荷花等十几盆花，将这些花搬到老爸家阳台上。可牛力金想这养花就和照看孩子一样，要有耐心，还得费心，还要懂得一些养花常识，经常浇水施肥松土，以前养了一盆桔子，简单好养，现在花多了就照顾不周，花的品种和习性不一样，有的喜水喜阳光，有的怕日晒怕水多，真难经管。余三芹也不太懂花，又不敢插手胡乱浇水，没过几天，那个值点钱的君子兰两匹叶子已发黄，还有几盆花死蔫蔫的，弄得牛力金反而心烦起来，从公路指挥部回家以后，几乎夜夜失眠，一到后半夜就醒了再也睡不着，这难道真像有的人说的，人老了有三特色，爱钱、怕死、没瞌睡？这是屁话，我牛力金按国际上说的老年人的标准是八十岁以上，我还算是中年呢，多少人都说，人老莫过于心老，只要童心犹在，保持健康心理，乐观大度，就能延年益寿推迟衰老，鹤发童颜也不是神话，关键是今后的日子怎么安排，怎样做到人老心不老呢？看样子要下功夫研究这个事哩。他越想越睡不着，甚至想，这人不老多好？可惜不能主宰这个世界，又改变不了人生的自然规律，报纸上早就登了人类基因研究有重大突破的消息，这何日才能变为现实？恐怕我们这一代是赶不上了，要是把人衰老的器官全部更换多好！他还突发奇想，要是真的有上帝，建议上帝让人类停止生死，就保持这个人类生存现状，老得不死亡，年轻的不生育，老得就让其老着，小的就让其小着，人口也不增加，也不减少多好！屁话，这是痴心妄想，天大的笑话！他也想到了死，顶多活个二十年、三十年、还不是一死？帝王将相，伟人，科学家都免不了一死，何况凡夫俗子平民百姓？不过死之前千万别得怪病，痛苦不堪，最好是安乐死，或者一瞌睡就死，什么都不知道多好！到啥时说啥话，现在想这些不吉利的话干什么，还是面对现实吧，日子还得一天一天过。他又想起给县上领导说不去公路指挥部的事，便给齐县长打了电话，可齐县长说，最好有始有终，半途而废不好，倘若实在不愿去，也不为难。这又是不痛不痒模棱两可的话，真是，人退休了，没意思。

牛力金现在越来越觉得“人不可一日无事”、“人闲生余事”这话很有道理，几天来在家就像蹲监狱，电视看多了伤眼睛，也乏味，没有新名堂，找年轻的唠吧，人家顾不得，真是无聊至极。他忽然想起，这些天应眉咋不回家看看我？儿子女子好歹还买些花让自己养，儿媳竟没一点表示，到底是异姓之人，有区别，可俗话说大人不见小人怪，也许工作忙顾不上，反正你不看我，我去看你，狗日的，一点儿旧情都不记，还了得！牛力金给余三芹扯了个慌，说是到几个老朋友家转一转。

牛力金敲开了应眉办公室的门，应眉照样是一脸浓妆，她满脸堆笑：“爸，你来了，快坐，我给你泡茶。”她穿了件浅绿色的羊毛衫，配了一条白色紧身弹力西裤，两只乳房耸得老高，牛力金暗自欣赏道：这狗日的还是性感。

“你这些天不回家，都忙啥？”牛力金边喝茶，边观察应眉的表情。

“你就直说我咋不看你，不就得了，”应眉扭了扭身子，从抽屉里取出一包“中华”牌香烟放在牛力金面前的茶几上，“你从公路指挥部回来，我听牛劲说了，可这些天所里正在搞审计，我实在抽不开身，现在有几张白条子不符合审计规范，我正在周旋想办法把这白条子倒成正式票据，这牵涉到三万多元钱不能入账，我昨天晚上约审计组的成员跳了几个小时的舞，软缠硬磨，总算把事情摆平了。”

“该不是和人家跳‘三贴’舞吧？”

应眉脸一沉，“你老不正经，总是往不正经的事上想，难怪报纸上说你们男人退休前后是危险期，叫做六十岁现象。”

“那是少数人，不过，我在你跟前也只危险过几次，可我一只巴掌也拍不响啊。”牛力金故意提起以前的事，想逗起应眉的“性”趣。

应眉却把涂着睫毛膏的长睫毛往下垂，似乎不屑一顾，“你真是老脸皮厚，以为你和别人没胡来？当我不知道？咱俩的事也该绾个结，太对不起牛劲，可怜的牛劲还蒙在鼓里。”她叹了一口气，“都怪我年轻。”牛力金知道在退休之前没把应眉的事办成，副科没升成正科，难道这狗日的真的也势利？有奶就是娘，有权就靠膀？他趁机问了句：“咱俩的特殊关系结束了？”

应眉坐在办公椅上“嗯”了一声，把话锋一转，“人大的吴方最近在报上发表了一篇杂文，题目是《夕阳别解》，说的是一大批老干部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后，保持晚节，洁身自好，可谓‘满目青山夕照明’，没有那种‘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哀叹，有的是铮铮铁骨和一身正气，他们不愧是党和国家的宝贵财富。而有的老同志，在领导岗位上时一派官相，满口官腔，动辄代表组织，似乎是正义和一贯正确的化身，可一旦退居二线或退休，有的人劣根性就暴露出来了，既没组织性，也没纪律性，觉得白活一世，票子捞少了，漂亮女人没沾着，房子不宽绰，怒气冲天，牢骚满腹，仗着资格老，谁都不买账，稍不顺心，下到县委书记、县长敢骂，上到国家领导都敢骂，有的在待遇上锱铢必较，连一分钱的水费也吵，有的一点公德也不讲，简直不如一般干部，甚至连普通老百姓都不如。所谓领导水平，政策水平，丢得没影了。值得注意的是，退休干部是一个特殊群体，值得重视和研究这个重大的社会课题，搞不好还会出现负面消极影响”……

“你把他的文章背过了？”牛力金听得不耐烦。有的词语他还没听清。应眉说：“我只说了个大概，文章在这儿呢，我看了好多遍，你看不？”她扬了扬手中的报纸。

“我不想看，没兴趣”，牛力金一脸阴沉。

“我想你会不会对号入座？”应眉斜了牛力金一眼。

“我没那么傻！他没提我的名叫我的响，他愿咋写就咋写，反正狗日的吴方老跟我过不去，我才不和他这个小人计较哩，我和他计较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惹火烧身？”

“呦，挺大度的，人都说，老小老小，人老了就跟小孩一样，心思多，心眼小，但愿你今后振作精神，堂堂正正做人，保持晚节，自重自爱。”应眉边说边起身踱步，双手插在裤兜里，裤前直裆的拉链被绷出一道黄灿灿的缝子。牛力金猛然想起退休前她到他人大办公室，他拉她直裆拉链，那时，她那么温柔，狗日的，真是个狐狸精，才几个月，就判若两人，别人势利都能想通，她是儿媳啊，变化这么快，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人世间也太他妈的那个了。牛力金索性站起身，一只手猛一指应眉的西裤直裆，一字一板地说：“管好你这门，看好你的人，你才要堂堂正正的做人，自重自爱，以后若有对不起牛劲的事，饶不了你！”他转身要走。“爸，别生气呀，爸还是爸嘛，我送你一件东西，”应眉把羊毛衫朝下拉了拉，转身从桌子上拿过一张报纸说：“这儿有一首诗，你看一看。”牛力金不知写得是什么，拿过一看，见是张学良的手迹影印件，上书：

不怕死 不爱钱

丈夫决不受人怜

顶天立地男儿汉

磊落光明度余年

牛力金“哼”了一声，心里想这狗日的真是一会儿一盆冷水，一会儿一把火，像是《红楼梦》里两面三刀的王熙凤。他本想扔了这张报纸，但这首诗写得好，扔了登有这首诗的报纸，也太没水平。他把报纸卷成圆筒状，拉开了门。

牛力金如释重负地走在大街上，他觉得好像了却了一桩纠缠不清的大事，又觉得什么也没了结，“剪不断，理还乱”，这今后漫长的退休生活如何度过？他心里还是没谱，抬头西望，只见远处山峦上那轮太阳被雾霭衬托得血红血红，再过半个时辰，太阳就要落山了。

八

程远接市委通知，要去省党校学习半年。

程远毕业于省上一所综合大学，是上个世纪“文化大革命”后期被推荐上大学的，毕业后，被分配到家乡一所中学任教，公社书记看上了他，调他到公社当文书，由于他能说会道又会写，县委宣传部调他当新闻干事，他写的很多通讯都被省报刊登，不久又被调到市委宣传部，终于“媳妇熬成婆”，六年后当上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他“韬光养晦”，待时而动，恰好遇上机构改革，市委要“瘦身”，给各县下派一批干部，他就调到北丘县任县委书记，这时，他已经是“知天命之年”了。按他的想法，在北丘县干出一些成绩，将来回到市上，能给安排个市人大副主任或市政协副主席，就心满意足了。他经过一年多的考察，发现北丘的药业资源十分丰富，尤其以绞股蓝驰名省内外，因此他和常委们决定，以发展绞股蓝为龙头，大力发展杜仲、天麻等五十多种中药材，切实增加农民和干部的收入，彻底改变这个县的贫困面貌。为此，他主持审定了北丘县五年发展规划和远景目标，刚刚实施，他就被通知到省党校学习，这使他多少感到有点始料不及，他与这个县的基层乡镇长，县级各单位的头头脑脑才混熟，许多该办的事儿，尤其人事调整的事儿，心里才有个谱儿，就要离开，担心许多事不会像他预料的那样发展，可这也没办法，下级得服从上级，这是共产党的章法，再说省上有规定，各县县委书记都得到省党校培训学习，不管自己的理论水平如何，但毕竟是一般档次的，到省上学习半年，无疑对提高自己的理论水平大有裨益，想到这些，程远觉得有失有得，定会不虚此行。

在临走前，程远专门召开了一次县委常委会，对一年内的工作尤其是上半年的工作，作了较为周密的安排，经他提议报请市委批准，县委日常工作由常委副书记海浪主持。海浪在常委会上表态，全力搞好工作，不负程书记厚望，同时把自己分管的组织工作做好，还表示在程书记学习期间，组织人事工作，一律不予调整，待程远书记回来再说，一些重大事情或通过电话联系，或到省城专门向程书记请示，决不独断专行，擅自主张。其他常委们也纷纷表态搞好分管工作，这样以来，程远也觉得很放心了。

赴省城的那天，常委们在县委招待所聚在一起，搞了一个比较丰盛的宴席，县委办公室常主任专门安排应眉应酬敬酒沏茶之类的事儿。应眉这天精心化了淡妆，早早等候在餐厅门口。虽是初春，外面还有些冷，但室内开着空调，常委们个个脱掉上衣，穿着羊毛衫什么的，还显得有点热。应眉穿浅蓝色“苹果牌”牛仔裤和粉红色紧身羊毛衫，一米七的个儿，配上高跟鞋，显得身材高挑了许多，两只乳房隆起，显得凹凸有致。她还别出心裁地将焗油染过的淡黄色头发，用绿色丝带束成两大绺，从前肩散垂到乳房处，使发式显得朴拙又浪漫。开席后，她不卑不亢，面带微笑，说了一句：“祝程书记远大前程，一路顺风”，然后与程远碰了一杯，大家齐声说“好”，与海浪碰杯时，她脉脉含情地望着他，也说了一句：“祝海书记海纳百川，海阔天空”，然后浅浅一笑。海浪心领神会地说：“谢谢”，暗自思忖：这娘们会说话，话中有话而不失分存。大伙儿拍手直夸：“妙，妙！”，与组织部长郑明碰杯，应眉故意一脸的庄重，也是一句：“愿郑部长一身正气，明察秋毫”，引得大火啧啧称赞：“好呀，这把郑明的名字巧妙地嵌入其中，有水平”，轮到给沈青敬酒，应眉似乎没带什么表情，冒出一句话来：“愿纪检书记大人申张正义，好比青天”。沈青是个耿直人，见不得虚与委蛇、锐牙利齿、精明伶俐的女人，他一脸的严肃：“谢谢领导的教诲，我不胜酒力，以茶代酒”。应眉捋了捋垂发，显出不高兴：“呦，我怎么是领导？沈大书记不给面子，我就自饮了。”程远知道沈青对应眉没好感，怕怕扫了今天的兴，便笑着说：“人家应眉也算是女中魁首，敬酒祝辞蛮有水平，落落大方，不卑不亢，活跃了气氛，增加了诸位的酒量，哪像你沈书记一脸的马列主义，我一贯主张，工作认认真真，喝酒谈笑风生，喝酒不就是图个高兴？来，我敬大家一杯，干！”经程远这么一说，大家都说：“班长说得对，喝酒就是图乐、高兴才是。”沈青见台阶就下，笑着说：“班长说得好，老弟有礼了”，便端着一杯酒与程远碰了一杯。海浪这会儿在想，应眉也是过了“而立之年”，但她天生丽质，皮肤白皙，脸庞白里透红，加之善于打扮，全然不是三十多岁的人，倒像是二十七八的大龄女孩，尤其几杯酒下肚，俩颊绯红，越发显得面色粉嫩，在这个宴席上，她显得独领风骚，左右逢源，随机应变，这种人要是跻身官场，如何了得？

送走了程远，应眉回到招待所自己的办公室，走进套间屋里，往“席梦思”床上仰面一躺，将脚上的高跟鞋蹬得老远，睁大眼睛在想，今天自己起码喝了半斤多酒，虽说自己的酒量可以，七八两甚至一斤酒也不在话下，但今儿这个酒喝得没彩，沈青分明给我难堪，妈的，这个县老爷不近女色是出了名的，你对女人不感兴趣，我也没跟你套近乎呀？可人家毕竟是常委，要想转个正科或调到外办处，还得越过这个坎哩，不亲近他，但也不能得罪他，调动工作，大权掌握在程远和海浪的手里，只要这两个主要人物同意，郑明只不过是个套而已，可程远半年不在，人事冻结，老公爹牛力金已退休，不但屁事办不了，还训斥我，那天他从办公室走出去的时候，还警告“管好你这门，看好你的人”，这算是彻底翻脸了，大概两个多月没见老头子的面吧，牛劲让我到老头子家走走，我能说什么，只能说工作忙，可牛劲哪知我的心思？继续和他老爸保持那种关系，有何益处？牛劲调到环保局，虽然是个正科，但又不是“一把手”，要想再回人劳局，很难，还要做很多工作，甚至付出多多，唉，这权利真不是东西，有了它不觉得，没有它了不得！谁他妈掌权都会卖关子，这权呀权，它可以使人荣华富贵，也可使人威风扫地，可以使人飞黄腾达，也可以使人猥琐狼狈！噢，对了，现在还有机会，借海浪主持县委工作期间，何不打他的主意？只要和他粘糊上，搞好关系，再通过他与各常委沟通，把人事关系基础打好，等程远一回来，不就水到渠成？必须抓住这一段时间！她猛然记起前几次酒场上的事儿，一次是招待省城那个投资商，当时在座的县上领导就他海浪一人，其余都是外地人，海浪借着酒醉，给我夹菜时故意把菜洒到我乳房处的衣服上，说是擦油渍，实则是想借机摸乳房，还有一次他酒喝多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要我开一间房子休息，我只好扶着他走，没走几步，他就把滚烫的脸挨住我的脸，这分明是撩拨挑逗，正巧遇着所里电工小郭，我就把他交给小郭了，要不那天晚上就有可能搞出事来。想到这里，应眉翻身下床，靸着鞋，在梳妆台前化起妆来。她取出一副假睫毛，仔细地粘贴好，涂了睫毛膏，眨了几下眼睛看看效果，那长长的微微上翘的睫毛以假乱真，把眼睛衬托的分外明亮，简直和好莱坞电影演员梦露的睫毛差不多，好的，这才叫性感，看哪个男人不动心，早就听说海浪的妻子不漂亮，这县上离他家二百多里路，他耐不得寂寞，晚上时常有女人偷偷陪他过夜，我就不信，他猫儿就不吃我这个腥？她把口红重重地涂抹之后，拨通了海浪的手机：“海书记，今晚10点，我有事找你。”海浪回话：“欢迎，欢迎，平时请你都请不来……”

晚上10点钟，应眉进了海浪的门，海浪轻轻地将门反锁上，认真地打量着她，轻声说：“咦？怎么这么漂亮，像是仙女下凡，你平时的睫毛就没有这么长呀？”应眉说：“这是特意为你化的晚妆，怎么样？挺专业的吧。”海浪说：“不错，不错，像你这个年龄，你大概是全县最漂亮的女人！”

应眉往沙发上一坐，眼睛也斜了一下海浪，叹了口气，“只可惜呀，自古以来，红颜薄命，我的命不好，整天侍候人，出力不讨好，羊肉没吃到，惹了一身膻，许多人背后骂我。”

“不，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才貌出众，人必谤之，我也是招人嫉妒，怕什么？我不是照样过当这个官嘛！”海浪两手一摊，朝应眉旁边一坐，他闻到了应眉身上那沁人心脾的香水味道。

应眉却故意站起身来，在屋里踱步，像是给海浪展示颀长的身段，“我哪能跟大书记比呢，我干了多年副科连个正科也升不了，我男人从有钱单位调到穷单位，我们家老头子又退休了，我内心苦楚向谁说呢？”

海浪点了一支烟，吐着烟圈，慢条斯理说：“千金易求，知音难觅，我很想成为你的知音，不知够不够格，”他诡谲地一笑：“上次研究牛劲的工作问题，我作为主管组织工作的副书记一言未发，让其他常委说，这本身就是一种对牛劲的保护和帮忙，至于调动他的工作，那也是迫不得已，他毕竟有点经济问题，应该说他是够大胆的，调整他的职务，也是一种权宜之计，来日方长，以后还有机会，这就要看你们以后怎样努力争取了。”他神秘地一笑。

应眉知道他在卖关子，便直说：“你说怎么个争取？”

“那主要看你的表现”。

应眉知道所谓的“表现”指什么，便故作不知地问：“怎么表现？不就是应该意思意思花点票子！”

“不，不，钱，我是不缺的，你看我是缺钱的人吗？”他话锋一转，“我来这个县也快一年了，每次上边来人，你作陪，许多人见你，就像掉了魂似的，可我，没动过你一指头吧？自重谈不上，说真的，我很欣赏你，但我从来没给你打过电话，也没邀请你到房间来，怕人说闲话。”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直往她的裤裆处瞅。

应眉知道他在想什么，便莞尔一笑：“我今天不是自找上门来了么？海书记只要能给我和牛劲办事，我们也不会亏待你，总有报答的。”

海浪也站起身来，两手插着裤兜，在房间走动，“我说嘛，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总还是有事找我的嘛，这样吧，直说了，牛劲调动的事，目前不宜，他去环保局时间太短，弯子也不能转得太快，我看，先考虑你吧，但我得绞尽脑汁，想出个不显山漏水的办法，把程书记的工作做通怎么样？再说外事办也需要你这种善交际的人，你知道，官场上的事微妙得很，难办得很，一不小心，或陷于泥潭不能自拔，或暴露无遗，把事情办砸了，得有个万全之策，不伤弓，不伤弦，让任何人抓不住把柄。”他狡黠地眨了眨眼，走到应眉面前，两只手把裤兜撑得老高，裤兜里的手指头故意顶着应眉牛仔裤的裤门。

应眉知道火候到了，她也没有躲闪，呶起两片红唇，在他的脸上吻了一下，顿时，他的脸上留下了鲜红的唇印。海浪不失时机地搂住了应眉的腰，两人身子贴得很紧，默默地在房子里转圈，慢慢地转到海浪的卧室，不一会，海浪的一只手便解开了应眉裤门的纽扣。应眉想，今天晚上，我也不想管住我这“门”了……

九

牛力金那天从应眉的招待所办公室走出后，就一直和应眉没见过面。两个多月来，牛力金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这个小妖精实在是叫人不由地想。他后悔自己不该说她“管好你这门”的话，这不等于自绝于她，封了自己的嘴巴？既然让他管好“门”，自己今后又如何进得去？牛力金这两个月来，心情很烦，生活没一点味道。余三芹每天早上七点到九点锻炼后回家吃饭，两个都不想说话，像是一对聋哑人。

余三芹想，反正话不投机，一句话没说到男人心上，他就会发脾气，还不如不说。牛力金想，妇道人家，能跟她说什么，现在与外界接触少，既听不到什么社会新闻，也没什么其它事，有什么说的？余三芹尽力地把饭给老头子做好，她买了薏仁、莲子、枸杞、大枣、山药、天麻等补物，给他煮米汤，女儿牛真真还专门买了几盒“脑白金”，可余三芹觉得给老头子吃得再好补得再好也没效果，不知他有什么心事，说他想应眉吧，这两个多月我天天陪着他，他那儿都没去，看来自己曾说她喜欢那个小妖精，是有点冤枉他了，这话今后不能说，说得多了，就会把他逼向她了。她也细心地观察他，每天早饭后，牛力金总要在阳台上呆呆地站个把钟头，然后把花盆的土松一松，其实花盆的土每天都松过了，只不过是习惯动作，然后用手反复摸着干黄的桔子和石榴，现在时令已到“春分”，去年花盆的桔子结了不少，石榴也结了许多，他舍不得摘，兴许是留在观赏。阳台呆够了，他就到客厅打开电视机，三十多个频道他不停地换，好像没他满意的频道，奇怪的是，他对“少儿天地”和动画片感兴趣，喜欢听孩子的歌声和笑声，这也许是老小老小，有一种还童心理。另外，他喜欢旅游节目。儿子牛劲，每隔两天就要送来他们单位的一大堆报刊杂志，这也够他看上两三个小时。余三芹说陪他上街逛逛，牛力金说没意思，怕见熟人，现在的人很势利，有些忘恩负义的人，一见就生气。可有趣的是，有一次去服装店给牛力金买衣服，他表现出极大的耐心，挑拣了两个多小时，在一件黑锻套红花的“唐装”上衣跟前注目了很久，但他又没有说想买，余三芹知道老伴的心理，怕人说他穿这衣服不合适。她让服务员把衣服从架子上取下来，不由分说，给牛力金套上，说“好看，好看，正适合你”。

服务员立即打圆场：“很多老干部都喜欢这唐装，进货不到十天，就卖出去六十多件，真的，不哄你”。那服务员显出一脸的真诚。

余三芹说，电视上看到大城市许多老年人都穿唐装哩，咱现在老了，怕谁说啥？谁愿意咋看就咋看，愿意咋说就咋说，只要咱活着舒坦，觉得滋润就好，我还想给你买一条黑灯芯绒牛仔裤的款式，你个子高，穿着肯定笔挺。牛力金笑了，算是认可，他想这么多年，余三芹从来都没说过让他中听的话，她什么时候学会说话了？

余三芹真的给牛力金买了唐装和仿牛仔裤款式的黑灯芯绒裤子，一共花了1000多块钱。牛力金也觉得应该回报一下老婆，就把她拉到了化妆品柜台，让服务员取出什么雅洁、雅芳、拉芳以及唇膏一类的化妆品，余三芹说，我还画什么妆，买这干啥？服务员说，这位大姐年龄40多吧。余三芹笑而不答，服务员说，看起来你很年轻，皮肤细腻，若常去美容店做面部护理，再买一些高级营养化妆品，真的要年轻十几岁哩，其实，四十岁以上的女人才应该化妆，年轻人化妆有什么好处？服务员还特点推荐了一套高级化妆盒，余三芹说，从来没化过妆，现在这个年龄描眉涂红，别人不说老妖精？牛力金说，你不是说咱们现在老了怕谁说，反正在家里无聊，你就化妆给我看，图个乐。余三芹笑的一脸灿烂。

牛劲听母亲说老爸晚上老是睡不着，往往半夜两点钟就醒了，怕是神经衰弱，于是他走访了县城一位有名的老中医，老中医开了三副药，药单上写着：

生地、山药、茯神、冬麦、丹皮、泽泻各三钱，灸远志、山萸肉各一钱半，牡蛎、珍珠母各一两。以上连服七剂，再服：

元参、冬麦、生地、山萸肉、茯神、泽泻、仙半夏各三钱，黄芩、灸远志、丹皮各一钱半，海浮石四钱，真珠母、牡蛎各一两。以上连服七剂，再服：

元参、赤白芍、炒竹茹、紫丹参、仙半夏各三钱，炒枳壳一钱半，陈胆星一钱，交泰丸一钱（吞），连服七剂即愈。

老中医说别看这药要花三百多块钱，这是祖传秘方，保证治好，治不好退钱，省上、市上不少领导开着小车来这买药，神哩！

说来也神，牛力金把这些药服后，真的出现了奇迹，晚上睡得好，饭也吃得香，每天准时熬药，熬药时守着火盆上的药罐罐，神情专注，这好像为他提供了一个营生干着，也不觉得寂寞，心情好了许多，他突然觉得退休了还是好，再也没什么工作上的烦恼，人际上的纠葛绊绊，很自由，这才是人生最宝贵的年华，应该珍惜，多加保重。他渐渐地悟出，前段日子心情不好，大概是每个人退休前的烦躁期，这比更年期更伤心，重要的是，要善于调整自己的心态。余三芹明显感觉老头子心情好多了，她想起当年京剧样板戏《沙家浜》中有一句台词叫“心静自然少忧烦”，这话说的多好，什么都想的开，静下心来，多么重要，要自找乐趣，笑一笑十年少。她对牛力金说：“力金，别看我只有小学文化程度，咱女婿杨宏给咱送的挂在墙上的条幅‘淡泊明志，宁静致远’，这意思我大致懂，我劝你每天把他看上一眼，揣摩揣摩，用文人话说，叫什么玩味吧”。牛力金点头称是，他现在才发现老婆还蛮有水平，似乎在不断进步，是呀，自己也得与时俱进呢，外孙女妮子四年级的作业自己都改不了。

有个星期天，妮子来玩，带上语文作业，问爷爷一个四字成语“×××风”怎么填，牛力金老半天才想出“不正之风”，妮子连忙摇头：“不对，不对，不正之风不是成语”，没想到余三芹竟然冒出两个成语：“满面春风，如坐春风”，说如坐春风是从电视上听来的。妮子说，爷爷满口错别字，把“校（音叫）对”，说成“校（音笑）对”，把“反省（音醒）”，说成“反绳”，把“酗（音绪）酒”说成“凶酒”，牛力金想，看来自己的知识水平连小学生的都不如。

牛力金现在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渺小和无知，连个汉语拼音都不会，更不要说现在流行“三会”，会说话（指说英语），会开车，会电脑，一些汉字的基本知识笔画、笔顺、每个字的形、音、义都说不出名堂。他没事的时候，竟然学起查字典来，查某个字，不会拼音，就用指头在空中画笔画，有时笔划数错，有时把偏旁部首归类弄错，在“检字表”查不出来，他查“充沛”的“沛”，原以为右边是个“市”，一共是八划，谁知右边也不是“市”一共是七划，让他大吃一惊，原来，六十多年，他连这个字也写不对。

余三芹到觉得老头子有进步，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能耐有多大，本事有多高，但现在起码能翻字典，从头学起，从小事做起，就是个了不起的进步。多年的行政工作，使他养成了懒于学习、高喊空话、不学无术的毛病，现在是从头学起，用当年电影《南征北战》中一个战士的话是：“大踏步的后退，是为了大踏步的前进”。

有一天，余三芹为了逗牛力金高兴，在镜前学起化妆来。她稍微描了一下眉毛，画了眼线，涂了腮红，抹了唇膏，一下子使她变了样，牛力金觉得老婆比儿媳应眉还漂亮，别有一番风韵，他想起不知谁说过的话：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便仔细地把她欣赏了半天，一时兴起，把她抱到床上，“云雨”了一番。余三芹感觉到老头“性”趣还在，雄风不减，二人商定，“清明”过后，来一次郊游，到县城二十公里处的“云母山”，享受一下大自然的乐趣。

“清明”刚过，牛力金俩口选了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坐公交车去“云母山”，两人商定来个“解放思想”，都戴着“太阳帽”，穿旅游鞋，戴“太阳镜”。牛力金穿着一条银灰色“老板裤”，把暗红色衬衣扎在裤子里，系上领带。余三芹穿着白色西裤，大红色羊毛衫，显得洋气十足，像是归国华侨，惹得车上的人不停地朝这老两口行“注目礼”。牛力金和余三芹佯装不知，越发显得庄重矜持，气度不凡。

走到半山腰的一个山头上，牛力金举目远眺，但见得山下房舍炊烟袅袅，一畦畦的麦苗，绿茵茵的，像是一幅幅绿毯，一些庄稼人在地里除草，象黑色的围棋子在方格中蠕动，好一幅静中有动的山乡图画！

余三芹觉得整天在楼房里，像呆在闷罐子里，一点生气也没有，实在是乏味，今日到山上一游，感到空气格外清新，眼界格外开阔，心里十分舒坦，她提议歇一会，喝点饮料，照几张像。牛力金显得很温顺，从包里取出饮料、蛋糕、照相机等。俩人不约而同的躺在软绵绵的草地上，静静地望着蓝天、白云，心里都在想：多美好的时刻啊，人一生都像这样度过，该有多好啊！没有噪音，没有污染，没有拥挤，没有杂念，实在是美不可言。

过了一会儿，余三芹从小皮包中取出化妆盒，对着小镜子，精心地描了眉，涂了眼影，勾了唇线，涂上鲜红的唇膏，然后站起身来，一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扬起来，食指和中指做“V”状，这是她从电视上学来的，牛力金急忙打开相机，“咔嚓咔嚓”地一连照了好几张，照着照着，他的下身燥动起来，禁不住扔下相机，把余三芹仅仅抱住……

十

海浪打电话给牛劲，让牛劲到县委他的办公室来一趟。牛劲想不管去谈什么事，反正也是个机会，平时也不好没事窜到县委，给人一种不是套近乎就是想要官的感觉，现在自己不是单位“一把手”，也不好去汇报工作，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把自己的事给海书记说说。他花了1500多元买了两条软“中华”烟，装到一个皮包里，上面装了些文件，故意把皮包口敞开着，进县委大楼若是碰到熟人或领导，给人一种送文件或是联系工作的感觉。

牛劲轻轻地叩了海浪办公室的门，门没锁，只是闭着，留着一条缝，海浪传出话来：“请进”。

牛劲走到海浪办公室前，迅速地把烟取出，放进身后柜子的一个抽屉里，说“买两条烟，小意思。”

谁知；海浪连眼睛也没抬，拿着一个红铅笔在一个文件上勾画，一边画一边说：“拿什么烟，办公室每月给发几条，不够，继续发，县委的书记还缺烟？你以后少拿这些烟烟草草，别人看着扎眼，以为你送什么重礼。”

牛劲毕恭毕敬地站着，领导没说坐就不能坐，这是官场基本经验。他想，如今送礼确实没人拿烟酒，鼓鼓囊囊，别人看到不美，要送就送钞票，那玩意儿不占地方，装到信封里即可，互相都心知肚明，很默契，得体，大方。

海浪似乎觉得牛劲有点尴尬，便说：“请坐”。牛劲这才做到沙发上，见海浪不说话，还在勾画文件，他也只好默默地望着墙上的一幅书法名人的“墨迹”：“海纳百川，无欲则刚。”牛劲暗自笑道：你还无欲？欲望大着呐。

海浪停下手中的笔，站起身来，走到热水器旁，给牛劲沏了一杯茶，说道：“你是否对自己的工作很不满意啊。”

“我对现在的工作不熟悉，加上环保工作比较清闲，我是闲不住的人，人劳局工作忙倒还适应我，适当的时候，请首长把我原调回人劳局。”牛劲试探地说。

海浪点着一支烟，用手拨理了一下乌黑茂密的头发，“不是我说你牛劲，你怎么那么大胆，设小金库，要不是常委们看在你爸老资格的份上，你那事还能摆平？”他递给牛劲一支烟。

牛劲说不会吸烟，心里想，你又在卖关子。

“我看呐，你已升上正科，回人劳局的事，要等程书记回来后拍板，不过，我可以给其他常委吹吹风，你怕也要分头做工作。我看呐，目前倒是应该把应眉的工作调整一下，她在招待所时间也不短了，长期呆在那儿，人们也容易说闲话，能不能调到外事办，我还要专门抽时间去省城面见程书记，这事搞不好还可能引起人们的议论。”

“这事儿就全仰仗海书记了。”

海浪把烟灰朝烟灰缸里弹了弹，“难哪，现在办什么事都难，”应所长搞的工作主要是为县委服务的，也吃了不少苦，伺候人的工作是最难的。来的人不是上边的领导就是其他方方面面的重要客人，谁都得罪不得，重不得，轻不得，冷不得，热不得，就像《沙家浜》阿庆嫂唱的那样：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真不容易啊！按理说，照顾一下应眉是可以的，她适合外事办工作，不过，外事办是属于政府那边的，我还要做政府那边县长、常务副县长的工作，你们俩口商量商量，也要做做这方面的工作，我一个人唱主角，还怕招惹是非哩。他露出不易察觉的一笑。

“不管怎么说，海书记是分管组织工作的，提拔调动人，都得由你先提出意见。”

“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不完全是我一个人拿事呀，其他常委也提建议哩。噢，对了，最近，咱们县要去省城开一个药业洽谈会，重点是招商引资，县上准备开发六个中药材基地，建一个天麻切片饮料工厂，县委和县政府专门开了几次会，县上要去好几位领导，这次，把应眉也抽调去，主要搞宣传，她就是我们县的形象大使哩。”

从海浪办公室回住宅楼的路上，牛劲在想，海浪说的话，既是许愿，也是卖关子，既有实话，也有虚话，而且话中有话，让我们俩口做工作，什么意思？无非是请客送礼，这客怎么请，礼怎么送，送多少？常委们都送，人多了，像撒胡椒面，每人送万把元，就得好几万，再说，该给海浪送多少？程书记送多少？程书记收不收礼？这根本没底。妈的，这官场真他们的难混，不送礼吧，难提拔，送礼吧，有多少钱送？有的领导简直是个无底洞。他越想心里越乱。回到家里，牛劲发现桌子上有女儿甜甜留下的一张纸条，写着：

爸爸、妈妈：

我们班今晚七时召开学生家长会，我打电话你们不在，回到家，你们也不在，你们到底整天忙什么？你们到底管我不？

甜甜 4月12日

离开家长会的时间只有一个多小时，牛劲急忙朝学校赶去。

甜甜的初一班主任韦老师是教数学的，这位老师待家长们坐定之后，便宣布让每个学生给自己家长写一段一百字左右的短语，给家长提意见或建议，一定要说心里话。

教室里鸦雀无声，许多家长忐忑不安，不知自己的孩子究竟会写什么，是感激？是不满？是希望？是出洋相？

不一会儿，学生们陆续将写好的纸条交给韦老师，韦老师随意抽出一张念道：我的爸妈都是搞行政工作的，他们从来不关心我的学习，妈妈爱打扮，说是工作需要，晚上常常不回家，爸爸工作不顺心，经常在家喝酒打牌，我无法在家做作业，精神受到压抑，学习成就下降……

牛劲一听，这分明是自己女儿写的，他顿时感到耳际发烧，如坐针毡……

家长会议结束后，韦老师专门找牛劲说：“甜甜上一学期各科总成绩全班倒数第10名，这学期两次单元测试，总成绩为倒数第二，你作为家长，也要关心鼓励孩子啊，虽说我们不向学生公布成绩排名，但我们老师对学生的学习情况是清楚的，你当家长的也应该了解这些，和学校做好配合。”

牛劲回到家里已是晚上10点多，他也没心思打开电视机，呆坐在沙发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应眉开门进来，脱掉高跟鞋，换上拖鞋……

牛劲没好气的说：“你还知道回这个家？你的家不是在招待所么？你有多少天没回这个家了？”

应眉：“你吃炸药了？吼啥？市上来了一拨儿领导，人家要跳舞，我能不陪？我的工作性质就是这，有能耐，你把我调到好单位啊！”

应眉这一说，牛劲像泄了气的皮球，蔫了。见牛劲不吭声，应眉也缓了语气，她猜男人肯定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得安抚他，再说自己也没做个什么家务，有的事儿也对不住他。她又热情起来，面对牛劲两只手搭在他肩上，温柔地说：“你看我好看不？”

牛劲这才注意到应眉的睫毛又长又密，“你安假睫毛干啥？”

应眉一撅嘴，“难道不漂亮？我以后还继续这样。”

牛劲仍不高兴：“越漂亮越危险，我担心我在你心中的位置！”以前牛劲从不反对应眉化妆，女人化妆是很平常的事，再说她的工作也需要化妆，可他觉得她越来越过分，越来越轻浮，晚上老不回家，这里面有没有问题，说不定她与谁在鬼混。他板着面孔说：“我刚参加完甜甜班上的家长会，甜甜给班主任写的纸条上说咱们不管她，家里环境不好，班主任说她的成绩现在是全班倒数第二，我看咱俩是不务正业，什么行政工作？胡混！咱俩没上过大学，只有一个孩子，总得把孩子培养上大学呀？什么狗屁官，我看，咱也不用费心弄个什么官，把孩子培养好了才是大事。”

应眉低声说：“咱俩又辅导不了孩子”

牛劲：“我们可以请家教啊？我们可以给孩子宽松的学习环境呀？我今后也不在家喝酒打牌了，你也要注意你的影响，只知道打扮！”

应眉一声不吭地将粉脸挨在牛劲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在他的脸上扫动着，这也是一种挑逗，而他却无动于衷，在以前，每当她有这类的亲昵动作，他会抚摸她的乳房，她也会抚摸他的腰部。牛劲若有所思，“今天，海浪找我去谈话，一会儿，我会全部告诉你谈话的内容，我要提醒的是，海浪是个行政痞子，他父亲原是市上交通局长，因经济问题被免职，而海浪原是市财政局预算科科长，不知怎么派到邻县当副县长，后又到咱这个县来，他名声不好，尤其风流韵事不少，你以后接触他要注意。”

“我知道怎么对付他”。应眉将涂的血红的嘴唇对准了牛劲的嘴在狂吻。

十一

从民政局局长位子上退休的朱宏，就要过61岁的生日了，按他的想法，60岁生日的时候，亲戚朋友聚了一大堆，在酒店整整摆了12桌，害的亲戚朋友花钱，自己也折腾的心力疲惫，61岁的生日就不再张扬折腾了，朱妻说，反正退休了，过个生日也无所谓，但不让亲戚来，就说是外出旅游了，可以叫上过去相好的老朋友聚一聚，算是有这么一回事。朱宏想，妻子也是一番好意。过生日也就过呗，花不了几个钱，平时老哥们也不太来往，生日那天乐一乐，也是可以的。他与妻子商量，老朋友只叫法院的老法警胡书礼、人大主任祝玉山、副主任许光，再就是最相好的酒友牛力金，其他县委、县政府、县政协的头头们或老爷们一个都不叫，他们在要害部门，都工作忙，就是能叫动，也是害人家花钱，再说，从民政局长位子退下来，谁肯赏光？最好不惊动他们。

在朱宏过生日的前两天，朱宏打电话通知了胡书礼、祝玉山、许光、牛力金，说是想念老朋友了，聚一聚，喝两盅。

朱宏的家在县城东边的一块新开发区。那是经过河水改道后留下的一大块沙滩，被县上定为开发区后，只建了几幢住宅楼，都是比较有钱的几个单位诸如地税局、财政局、农行、土管局、电力局、民政局盖的集资楼。因为都是新建的楼房，一些辅助工程也未施工，沙滩还没有平整，基建时挖沙取土后留下了许许多多的大坑小洼。牛力金和许光、祝玉山、胡书礼相约好，在东关十字路口见面后，一块儿朝朱宏的家走去，走到沙滩上，胡书礼说：“老牛，今天你可要注意喝酒，你要是趔趄到这沙坑里，可没人来管你，谁也没法去接你，再说你这个老家伙退休了……他收住了嘴，没敢说谁还来开车接你，因为祝玉山、许光在当面，这话说不成。祝玉山和许光今天没让单位司机送，担心牛力金犯心病，他俩是从大街上往东关十字路口走的。牛力金说：“我好长时间都没喝酒了，也不贪酒，放你老胡的心吧。”

下午六点钟，牛力金等四人准时走到朱宏家，朱宏与妻子在门口迎接。他们进屋后，在客厅抽烟、喝茶、嗑瓜子。祝玉山说，是不是老朱有什么事？朱宏说，没有事儿，想和老朋友坐坐，在家闷得慌。牛力金说，就是你这个老东西有什么事，我们也不给你送礼，咱们送啥礼？以后常来往。朱妻忙说，只在家里弄几个家常菜，手艺不高，不要见笑。祝玉山说，老嫂子手艺高着哩，他忽然看到通往餐厅的门框上有一幅对联是：

雪水烹茶天上味

桂花煮酒月中香

祝玉山拍手称赞：“这对联高雅，别有风韵。”

许光说：“朱局长的卧室对联才更有情趣呢。”

大家这才发现那对联是：

家无别况 唐诗晋字汉文章

室有余香 谢草郑兰燕桂树

朱宏的儿子朱华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在省上一家文学杂志社当编辑，把他在大学读的书全都摆在父亲的卧室书架上，父亲退休了没事，可让父亲随便浏览。朱华笑着说：“家中几幅对联都是我父亲写的，聊以自慰，叔叔伯伯见笑了。”

祝玉山说：“朱局长原来是县上有名的笔杆子，看来，你们是书香门第，子承父业，代代相传。”他的话引来大家一片笑声。牛力金自知文采不行，没敢发表任何评论，只是随便笑笑，他突然觉得有文化的人还是好，起码退休后能静下心来读些书，这是一种高雅的乐趣和消遣，而自己在行政上干了几十年，实在是不学无术。

祝玉山他们几个在餐厅的桌子上玩扑克，没完几把，朱妻和儿媳就将菜端上来了，大家都说菜来了，就开始整吧。

朱宏建议，大家先碰两杯，然后请菜。

牛力金说：“我现在不敢喝酒，前几天到医院检查，医生说是高血压”。

朱宏说：“你还想万寿无疆？得了吧，今日有酒今朝醉，明日无酒喝凉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人生退休需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他把李白诗中的“人生得意”改成“人生退休”，逗得大家乐了，都说：“一醉方休”。牛力金也不好再推托，与大家碰了两杯。

祝玉山说：“今个儿，就数牛主任酒量大，岁数大，我提议让牛主任行酒令，走关，怎么样？”都说：“好，非牛主任莫属”。牛力金想，大家这样说，出于好意或敬意，扫了大家兴也不好，反正好多天没喝酒了，喝它个半斤八两，不成问题，他猛地想起余三芹“菜多吃，酒少喝，出了事，莫怪我”的话来。可又想，将在外，不由帅，到这个场合，不能装狗熊。

牛力金和许光叫上劲儿，猜了二十多拳，还不分胜负，双方喝得酒相当，最后来个一拳定胜负，赢了喝两盅，输了喝十盅。不知怎地，牛力金输了，他把十盅酒一股脑儿倒到茶杯里，把满满一茶杯的酒喝了。

大凡嗜酒的人一旦喝多，话就特别多。牛力金肚里的酒劲儿在发作，他的话慢慢地也开始多了起来，他先与朱宏开了玩笑，“朱娃，你知道你当局长时有哪几条基本原则？”

朱宏说：“有屁你就放，看你能胡编几个啥？”

牛力金说话有点打绊，想尽量把字吐清楚，“朱娃的四条基本原则是，吃烟基本靠贡，喝酒基本靠送，工资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用。”

朱宏立即反击：“牛娃也有四条基本原则，收礼不受贿，爱财不贪财，吃喝不嫖赌，风流不下流。”

大家都说朱宏编的好，很巧妙，很含蓄，打得都是擦边球。

牛力金又说：“你朱娃是六十岁的年龄，五十岁的面容，四十岁的心情，三十岁的功能。”

祝玉山对牛力金小声说：“牛主任，小声点，朱宏的妻子和儿媳就在大厅和厨房里，人家听了多不好意思。”

牛力金眼睛一瞪：“怕什么，你们开玩笑，从不避我妻。”

祝玉山知道牛力金的老脾气又发了，便悄声对许光说：“听说他前些日子心情好多了，酒也不大喝，现在他一见酒就兴奋了，这是酒精中毒症，也是他心里不平衡的反映，短时间里还难以调整好心态。”但祝玉山又想，朱宏今日不该弄酒菜，好心未必就是好事。

朱宏也觉得牛力金喝酒太猛了，有点后悔让牛力金喝酒打先锋。他想把场面控制住便说：“菜多吃点，酒喝慢点儿，玩笑多说点儿，气氛热烈点儿。”

祝玉山说：“朱局长是文人，今日给大家讲一些正宗的酒文化，活跃一下气氛。”朱宏想这也好，让牛力金喝酒有个缓冲，喝太快了容易醉，于是他说：“诸位，我给大家讲个北宋苏东坡与一名叫佛印的和尚饮酒的故事，佛印说：

酒色财气四堵墙，人人都往墙里藏。

谁能跳出墙垛外，不活百岁寿也长。

祝玉山问：“苏东坡怎么说”？

朱宏：“苏东坡说，饮酒不醉最为高，见色不迷是英豪。世财不义切莫取，和气忍让气自消。”

牛力金说：“喝酒就喝酒，你卖弄啥文才？谁不知你是个臭文人！”他坚持要把“关”走完，和在坐的每个人都要猜拳喝酒。大家也不好再说什么。

待牛力金与在座的人都猜完拳后，牛力金的舌根有点僵。”

牛力金说要上卫生间，朱宏要去扶他，他说：“没事，没事，这么点酒还能把我灌醉？”

大家见牛力金不让搀扶，他喝得也不是很多，就没再理他，仍在说说笑笑喝酒。牛力金也觉得自己酒量锐减，再与众纠缠，就真的要出洋相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他从卫生间出来后，趁人不注意，拉开朱宏的防盗门，然后轻轻的锁上，往外边走去。

来到楼房外沙滩，天早已黑。大概是新居住的人不多，几幢楼房窗户透出微弱的灯光，影影绰绰，楼房下面依然昏暗朦胧。牛力金觉得脑子还有点清醒，如果走过百十米的沙滩，就到通往大街的路上，随便挡个出租车就回家了，但不知怎的，脚腿不听使唤，本来是朝左走，却朝右折了过来，酒这个东西一喝多，真是“我要走路上，他让我走地里”，他隐隐约约觉得应该给朱宏打个招呼，起码是个礼貌，可又觉得，一旦打招呼，他们肯定不让走，一旦再喝些酒，肯定要出丑，唉，真是年龄不饶人，要是前几年，自己还顶不住那几个家伙？过去在酒场上，自己从来没溜过，硬撑到底，别人不撒摊，自己决不走，自己曾被朱宏奚落过，是什么“从来不嫌盅子满，从来不说酒喝多，从来不说要结束”。他脑子在不停地想，脚下又不停的打绊，猛然，一脚踩在沙坑边，脑子“轰”地一热，倒下去了……

牛力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8点钟，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急救室里，身边站着牛劲、牛真真、余三芹。

余三芹说：“你到底醒了，真把人吓死了”。

牛力金说：“离见马克思还早着呢”。

牛真真说：“爸，你以后要忌酒了，就是想喝，就在家喝几盅，身体重要啊。”

牛劲说：“听朱局长说你昨晚也没喝多少，上厕所后就走了，他们不知道，很长时间不见你，他们就找，后来发现你倒在沙坑里，就叫车把你送到医院，祝主任、许主任、朱局长他们刚才走，守候了你整整一夜。”

牛力金谈了口气说：“这酒，怕是以后喝不成了，再喝就要出乱子。”

“你现在才长大了，懂事了”，余三芹嗔怪地说，“看你以后还贪酒不？”

一名护士进来给牛力金量了血压说：“你这高血压怎么敢喝酒？”

牛力金说，挂了一夜的吊针，想必也没什么危险，可以回家了，余三芹说：“身体还虚弱，血压也不稳定，干脆住两天院，做个全面检查。”牛力金点了点头。

牛力金在医院呆了三天，除了祝玉山、许光、朱宏、胡书礼买了写水果、营养品之类的东西来看过他，县上各部门领导大概也不知道这回事，也没谁来看他，牛真真、牛劲要上班，只在下班以后来看他，只有余三芹陪他，他觉得医院气味太难闻，护士打针又猛，一点也不文明，像个兽医，且个个板个脸孔，一点温柔和微笑都没有，他妈的，这真不是人呆的地方，怪不得人们都说，啥都不怕没有就怕没钱，啥都不怕有，就怕有病，人哪，有了病才知道生命之可贵，身体之重要，有了病才尝到事态炎凉、人情冷暖味道，别的人都可以理解，狗日的应眉竟然不来看公爹，实在是不太近人情了。

医生仍然给牛力金输着液，余三芹见吊瓶上的液体还多着，说是回家给牛力金做点好吃的送来。他一个人躺在老干部护理房间的病床上，深感孤独寂寞，连张报纸也看不成，眼睛只能朝天花板盯着，盯累了，只有把头一拧，朝玻璃窗子上瞅。窗外什么景色也没有，一切是那么单调乏味空虚无聊，将来生命走向尽头，若是这种状况实在太悲凉了。他无意朝病房门看了看，希望有奇迹出现——来一个熟人或朋友来看他，聊聊天，解解闷，该多好？真是邪门，“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他一时认不清来人是谁，只见那女人锁上门后摘下墨镜，冲着他甜甜一笑。是应眉！他心里一阵惊喜，但旋即装出不高兴，把头拧向窗外，给她个“狗不理”。应眉却静静地站在床边，一声不吭，他也觉得这也有点故意造作，又把头拧回来打量了一下应眉的装束：淡淡的描了眉，口红颜色也很浅，长发自然的撒在脑后，一袭粉红色西服裙装。他心里想，这狗日的穿啥都好看、性感，活生生一个模特身架。

“你还知道来看我？几个月不见我，我病了也不来，我老了，不中用了，没权了，巴不得我死吧？”牛力金故意板着脸。

应眉仍是一幅笑脸，她把被子给牛力金往肩上拉了拉，几缕长发从脑后溜到前面，发梢在牛力金脸上来回扫着，牛力金觉得脸上痒痒的感觉怪怪的，要在以前，他一定把她抱住吻她，可现在胳膊上扎着吊针，动弹不得，再说已经两个多月和她没来往，这骚货不知今天来想说什么，是了断？问候？还是叙旧？

“人老了，心思就多，你也不要多心嘛，我这几个月忙着清理招待所的财务，万一县上领导给我调动工作，我也好顺利地交差是吧，还有你给你儿子没办成好事，我也正在活动，老爸，我这也不是为咱家好吗？”应眉伸纤纤细手，在牛力金脸上额上抚摸着，“看，几天没刮胡子，都扎手哩。”

牛力金感到应眉的手特别绵软，摸起来很舒服，他很久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这阵儿还能说什么？人家儿媳么，见公爹爱见不见，有什么指责的？他顿时火气全消，只轻轻地问了一句：“你的工作怎么个活动法？”

应眉一笑：“这就没必要给你汇报，到时你就知道，反正难度大，这世道人心叵测，你们当过官的和正当着官的，都会耍手腕，卖关子。”

牛力金：“但你 可要自重噢，你长得出众，难免别人有非分之想，不要轻易上别人圈套，毁了自己。”

应眉知道他要说什么，便截住话茬，“我自己知道该怎么做，用不着你咸吃萝卜淡操心。”她的手又朝牛力金额胸部滑去，轻言细语地说：“最新医学资料表明，人在病中，最需要异性抚摸，不仅感觉舒坦，而且是一种亲情慰藉，让病人有个健康正常稳定自然的心态，这也是一种很好的心理疗法。”她的几缕头发在她的脸上佛来佛去。“我给你多抚摸几下弥补过失好吗？一会儿我妈来，我就得离开。”她的手在他胸部摸了一会儿，又朝下移，牛力金像过了电似得，浑身麻酥酥，下身那东西慢慢竖起来，可他清楚地知道，这叫有想法，没办法。

十二

北丘县在省城举行的药业洽谈会获得很大成功。

这次洽谈会组团，团长是县政府齐德县长，海浪是副团长，抽调了县上药业开发总公司的几个懂药学的大学生，连同联络员解说员等几个办公人员共18名，阵容也算庞大。

展厅里的展板很精美，各类药材图片制作独具匠心，引来许多药业同行的注目，各路记着纷纷前来拍摄报道，省上有关部门的领导，该请的请了，该来的来了，有十几位投资商参与竞争北丘县六大中药材基地的开发投资，最后有六位中标，共投资1.5亿元，还有一位香港老板当场与北丘县药业开发总公司签订了投资天麻切片饮料厂的合同，投资8千万元。对于北丘县来说，这次药业洽谈会能签订总投资2.3亿元的合同，真是天文数字，省电视台对此做了专题报道，省上各大报纸以醒目的标题报道了这次洽谈会的盛况。

程远每天晚上都要从党校赶来观察、助阵、指点、安排。

海浪感慨地对程远说，这次洽谈会，应眉立下了汗马功劳，那位香港老板签字前很犹豫，应眉三番五次地游说，拿着资料照片不厌其烦地解说，中途还由齐县长和应眉陪同，专程到北丘县考察了三天，终使那位香港老板打消顾虑，一锤定音。

齐县长组团时，对应眉并无好感，对于在会上确定应眉是否是这次洽谈会的所谓“形象大使”或“形象代言人”，他一直不表态，还是海浪极力推荐，说从大局出发，只要对县上经济发展有好处，只要能促成洽谈成功，何乐而不为，何乐而不用呢？最后齐德强勉同意应眉为“形象代言人”。后来齐德发现应眉的确交际能力强，谈吐不凡，仪态大方，气度高雅，不像有人议论她是个轻佻的女人，且在这次洽谈会上确有不俗表现，她这个所谓“形象代言人”比请什么明星效果还好，况且有的明星形象也是一般，有的甚至连普通话都说不准，何况要价太高，县上出不起钱，想来想去，论长相气质，应眉不逊色于一般明星，只是“养在深山人未识”，要是她从事影视业，兴许一炮走红哩，况且她这次并未索取任何报酬却把事情促成功，岂不是为县上省了一大笔钱？

程远对这次洽谈会表示满意，并对应眉的表现点头称赞。

应眉知道她这次出使省城，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她对解说词中普通话发音不准的地方，请了名师帮助校正，尽量做到准确无误，字正腔圆。到省城后，她专门去著名影楼学习化妆专业知识，那天开幕式，她的妆就是影楼专业化妆师为她设计的，她一登场，十分闪亮，发式是仿唐高髻，一身玫瑰色旗袍，衩开的很高，两条修长的大腿在旗袍摆动下时隐时现，显得庄重典雅，再加上高跟鞋与众不同，使她在众多的美眉中越发卓尔不群，独领风骚，以至于那位香港老板惊叹：哇！太漂亮了，简直是影视明星啦。在与几个大的项目洽谈中，尤其与香港老板的斡旋中，她的口才发挥的既恰到好处，又淋漓尽致，颇受媒体关注，有好几家报纸，刊登了应眉的彩色照片，以致于许多读者以为应眉不是时装模特就是即将走红的影视演员。

半年时间如白驹过隙，程远从省党校学习结业归来。在不长的时间内，程远主持召开了几次常务会议，决定了一系列重大事情，其中就有人事调动问题。应眉由县委招待所调到县政府驻外办事处，担任主任职务，副科已升为正科，牛劲工作未作调动。

应眉知道，她这次调动工作是海浪做了多方面的努力，主要是做了程远和齐德的工作。应眉还知道，这次她之所以过了程远和齐德这两大关口，关键得益她那次省城药业洽谈会之行，她的出色表现，改变了县上主要领导对她的看法。

令程远感到棘手的问题是，就在人事安排会议以后不久，他收到几封告发海浪的检举信，也有说应眉凭借姿色拉拢了海浪，也有说海浪是个贪色之徒，可能与应眉有暧昧关系，但告状归告状，又没有真凭实据，怎么个查法？程远想，这告状信既然投给县委，也可能投到市委，至于提到海浪在市财政局的经济问题，相信市上会查个水落石出。作为县委班子的“班长”，程远找海浪谈了一次话。

程远：“你是否知道有人告发你？”

海浪：“知道，这很正常。世上的人得罪不完，维持不尽，再坏的人有人说好，在好的人有人说坏，伟人政治家莫如此，何况咱是七品芝麻官。”

程远：“你要正确对待，有问题应提早给组织说清楚，免得被动。”

海浪拍了拍腔子：“有问题，甘受组织处罚！”

程远想，贼无脏，硬如钢，没抓住把柄前他不会轻易就范，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手莫伸，伸手必被捉”。

十三

牛力金从医院回家后，变得有些郁郁寡欢，余三芹尽量不在语言上和他发生冲突，每天变换饭菜花样，饺子、面片、米汤、馄饨、烙馍、包子、馒头、米皮、煎饼、米饭、小米稀饭、玉米粥这些家常饭尽量做的可口。最令余三芹欣慰的是，牛力金知道自己血压一直偏高，宣布正式戒酒，看来，他真的戒酒了，反正十几天来他没喝过一盅酒，真的是吃一堑，长一智，要不是那天因酒出事，玄乎没命了，他还将继续喝下去，不吃一次大亏，就长不了记性，确实是坏事变好事，一个县上有名的“酒桶”、“酒瓮”“酒鬼”、“酒仙”、“酒神”、“酒圣”诸多雅号的牛力金，竟然与酒“拜拜”，余三芹觉得实在是一个奇迹，一个人到了一定的年龄，才能悟出一些人生道理。

牛力金在报纸上看到一则资料，说锻炼身体，并非起的越早越好，早上六七点左右，空气中有毒，八点到九点为最佳锻炼时间。于是他专门买了一台“跑步机”，安装在一间卧室内，每天早上六点多，他在机器上跑步一个多小时，然后又让余三芹跑步，吃了早饭后他就看看书，查查字典，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一段时间来，他认识了不少以前没见过的字，也纠正了许多以前念错的字，真正觉得古人说的好：“书中有黄金，开卷乃有益”。他还订了几份小报，凡是报上登的一些医学知识，他都剪贴下来。比如他的皮肤老发痒，正好看到一则验方：取淘米水五千毫升，熟盐（炒后的）100克，放入铁锅内煮沸，倒入盆内待温度适宜即以毛巾擦洗痒处，每日一次，三天以后竟然有了效果，不再瘙痒。

还有一则验方说“老人泪涕多，按摩有效果”，方法是：两手相擦至发热时，用掌心热慰两目，每天做数次，并结合早晚“运目”100次（将眼球左右旋转各100转），也可早晚各眨眼100次。人老了肺肾虚，收摄无力，易出现涕多现象，可擦揉鼻翼两旁“香迎穴”和手背的“合谷穴”，每次擦揉两分钟，每次数遍，效果也不错。只要对养生有好处的验方，牛力金都试过，余三芹说他是由原来的不看书，变成了“尽信书”，开口说话都是：书上说……书上说……

让牛力金感到高兴的是，女婿杨宏虽是县重点中学化学老师，可其语文功底很不错，每个星期天都来他家讲一些唐诗宋词的故事，这是他邀请杨宏讲的，每次他就像小学生听讲那样，很专注。现在他才发现杨宏话语不多，知识面广，现在不仅评上了中学高级教师，还获得了省级优秀教师和全国优秀教师的称号，工资是他牛力金的三倍还多，每周双休日还有人请杨宏做家教，收入颇丰。他现在才正式体会到，“为官一时荣，教师终身好”，过去觉得杨宏呆板，不善社交，甚至有点迂腐，典型的一个书呆子，现在看来，有知识的人还就是有气质，有层次，谈吐斯文，举止高雅。“尊重知识，尊重人才”这话确实没错，和杨宏比起来，牛劲显得多么的轻薄浮躁，急功近利，是个行政上的“混混”，“小油子”，是个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酒囊饭袋。他越想越觉得自己以前对待人和看问题的出发点、落脚点有问题，不是过激就是偏颇，人生的几个阶段，自己并没有走好，“三十而立”，也没立个啥名堂；“四十而不惑”，在那个年龄段，自己也不清醒，只不过混了个基层行政领导，却还得意忘形，爱出风头，出言不逊，自命不凡，对人生也没个清醒的感悟；“五十而知天命”，在这个年龄段好像还是野心勃勃，想把官再做大，还没有大彻大悟，“天命”说白了就是命运，似乎对自己的命运感觉良好，而实际上却没有真正了解“知天命”的深刻含义；“六十而耳顺”，自己也没做到“耳顺”，还是牛脾气，一点也不随和，不但不“耳顺”，还听不得一点儿反面意见，动辄发怒，退休后才渐渐领悟到“耳顺”这一词语暗含了博大精深的精神境界。

人常说，一个人如果经历了一场大病或者大的挫折，也许这个人对人生的感悟就会深刻一些，就会把功名利禄、金钱美女诸多身外之物看的淡一些，尤其是钱财这玩意，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越把他看得重，越是心力憔悴，这些天来，牛力金常思考这些问题。他采纳了杨宏的建议，买了些笔墨纸砚，练起书法来。他知道自己练字得从头学起，写出来的字实在是见不得人。杨宏说先学“描红”，练上一段时间后，再临摹，而练字要先从楷书练起，练个三五年，总会有一定的效果。

牛力金还是上小学时拿过毛笔，后来再没碰过毛笔，现在才体会这毛笔正如古人所说，“放下二两轻，拿起千金重”，毛笔拿在自己手上老不停使唤，蘸上墨汁后，你要写轻，它却落得重，你稍写重一点，他就成了墨疙瘩，看来这世界上要弄成任何一件事，都得下功夫，不过牛力金练了几天字，虽说没个名堂，连自己看了那些字都觉得发笑，但一旦练起字来，的确领悟到什么叫“聚精会神”，什么叫“心无杂念”，什么叫“情注笔端”，怪不得人家说书法家十有八九是长寿者，思来想去，人不可一日无事，有点事干，心里感到充实，反正自己既做不了生意，也没有其他的事适合自己干，整天东游西窜没意思，即是外出旅游，也不能一年四季都在外跑，还是练字好，长期练下去，就是练不出啥名堂，也对自己身体有益。

有一个星期天中午，牛劲来看老爸，这才发现几天没看老爸，老爸竟然练起字来，墙角、地板上堆了不少写过的废纸，莫非是老爸经过高人指点或是突发奇想干起这个未曾干过的营生？牛劲进客厅的时候，牛力金正俯身写字，全然不知牛劲什么时候进屋。

牛劲说：“爸，你怎么练起字来？”牛力金认真地写完一个字后，拧过头来反问：“怎么，就不兴我练字？这还是杨宏的建议呢。女婿半边子，我看女婿比儿子还儿子，哪像你整天出馊主意，想怪点子，跑官要官。”牛劲忙截住话头，“爸，我这官倒也无所谓了，命上注定我也不会再升什么官，也不会再到油水大实惠大的要害部门了，我现在也把世事看透了，不想再折腾，命上造就八合（合，gě，十合为一升）米，走遍天下不满升，现在我心灰意冷，不想再巴结权贵，应眉的单位和职务已经安排好，我也就放心了。爸，我告你你一件重大新闻”。牛力金继续写他的字，似乎对什么新闻无动于衷。牛劲说：“海浪出事了，市纪委派来调查组，调查海浪的问题，据小道消息说，海浪可能要被‘双规’，县委副书记怕是当不成了。”

牛力金把笔朝一张废纸上一扔：“有什么大惊小怪，县级干部翻船的多的是，像海浪那样的人迟早会出事的，他贪财与贪色是出了名的，这叫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间没到，时间一到，一切全报。古人说的好，要叫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海浪倒台越早，危害越小，倒台越迟，危害越大，以后哇，你多把应眉管紧点，她现在职务问题，工作问题都解决了，你再不要有什么其他想法，老老实实干事，本本分分做人，不要再想升什么官，往政界圈子里钻，政界险恶得很，张王赵李，你哄我我骗你，都想踩着别人的肩膀上，明争暗斗，阳奉阴违，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真是无聊透顶。这宦海沉浮，变幻莫测，今日你红了，明儿你黑了，没一点意思，到头来，这个官还得下来，还不是人生如梦，最后一场空？你和应眉虽然是夫妻，但沟通少，缺乏共同语言，以后要多谈心，把重心放在培养孩子上，不敢让孩子荒废了学业，培养孩子可是大事啊。”

牛劲静静地站在客厅，听了父亲这些话，觉得父亲悟出的这番人生感慨，似乎太迟了，假如十年前这么说，那父亲又将是什么样的结局？真是滚滚红尘中，难以超脱，身不由己。他猛然想起苏东坡的名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十四

仲秋时节，牛力金与余三芹商定要去青岛旅游。杨宏对岳父、岳母建议说，旅游能使人开阔眼界，忘却烦恼，修心养性，强体健魄，而且建议去青岛最好，一是可以看到大海，二是青岛空气特别清新，三是青岛的旅游景点较多，许多建筑具有欧洲风格，值得一游。牛力金老两口觉得女婿建议很有道理，便打点行装，坐上了开往青岛的火车。

余三芹是第一出远门，也是第一次坐火车，她觉得火车这东西真是不得了，在两条钢轨上，火车能稳当行驶？那么多车厢连一起，足有一里多路长，那火车头发动机该有多大的劲儿能拉动它？她问牛力金火车是谁发明的，牛力金说不知道。她问火车轮子出了轨咋办？牛力金俯到她耳根上低声说：“别胡问这个那个，给人一种‘土老冒’的感觉。”余三芹想了想，老伴的话也对，免得别人看不起自己。老俩口买的是硬卧票，而且硬卧铺的第三层，这就把牛力金坑苦了，他个子高睡到铺上，半截腿还搭在空中，有人从他腿下走过，免不得要回头瞪眼。牛力金也觉得有失大雅，索性与老婆坐在车窗前的小座椅上，吃些水果什么的，看看窗外飞逝而过的景色。

到了青岛，牛力金俩口住在了黄海饭店。这黄海饭店与海边不远，他俩住的第16层，可以远眺大海，欣赏那海面上点点帆影。

在饭店用餐后，稍事休息，牛力金与余三芹便走出饭店，经人指点后，朝离黄海饭店最近的一个游泳滩走去。

下午三时的海滩，阳光灿烂，正是游泳的高峰时期。海滩上的男男女女有仰面而躺，享受阳光浴的，有在较深的海水里游泳的。男的都是三角裤，女的色彩最为花哨，要么是花花绿绿的游泳装，要么是颜色各异的“三点式”，余三芹生平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象，觉得世界变了个模样，人们把尽量可以暴露的都尽量暴露出来，年轻的男女们简直就是在展露自己的身体美。余三芹想自己年龄还不算太大，穿“三点式”有点不合适，穿游泳衣总是可以的，大家都这样，有什么羞羞答答的，有不少中老年妇女不也是穿游泳装么？挺好看的。

牛力金本是想约老婆在海滩转一转，看看大海，没想到径直走到了游泳场，也好，让老婆见识见识，解放一下思想。他提议下海，感受一下海水的味道。她说咱俩是旱鸭子，不会游泳。他说，不会游泳也没有人笑话，这儿谁认识谁？到浅水里耍一会儿，扑腾扑腾，也算没有白来一趟。他会意地一笑，算是默许。他在摊点上买了一件游泳短裤，给她买了一件黄绿相间的碎花泳衣，在换衣间里换了衣服以后，两人走到海水边，顿觉自己年轻了许多。她觉得他肌肉还是结实的，他觉得她还是丰满的，白皙的皮肤，配上紧身的泳装，使她苗条了许多。俩人相视一笑，手牵手朝海里走去。走到半腰深的海水里，他俩再不敢朝前走了，就站在那里不动，用海水搓搓身子，分明感觉到身上有些细砂粒，闻到海水多少有点腥味，一些小海藻在水里游来荡去，简直美极了。朝远处忘去，海平面一望无际，不远处有一艘军舰停在那里。他听说过青岛有海军基地，这大概是海军军舰吧。他说，这大概就是人常说的，没到过大海，就不知道大海胸襟的宽广。她说，对着哩，现在才真正感觉到……

回到饭店，牛力金向服务员打听了去栈桥、琴岛的路线，决定第二天到这两个地方看看。早上起床后，余三芹穿上质地柔软的连衣裙，长筒袜，高跟鞋，仔细的描了眉，涂了桃红色唇膏，带上金项链，挎了个精致的小坤包，自我感觉洋气了许多。与牛力金上了公共汽车以后，她发现车内大半都是青岛姑娘，猜想她们可能是上班一族，他们的肤色大概受海洋性气候的影响，不白净，甚至有点黑，但皮肤光滑，身材苗条，妆化得很淡，相比之下，余三芹觉得自己的妆有点浓。

大约坐了五六站路程，牛力金俩口来到栈桥，这时正是退潮过后，栈桥坝基跟前裸露出参差不齐的礁石，俩人来到礁石间，发现这些礁石被海水长久吞噬，有数不清的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孔洞，在这些孔洞口有不少潮落过后遗留下的小贝壳、小海螺什么的，于是俩人都捡起来，既可作为纪念品，也可把它当小礼物送给甜甜和妮子。

这栈桥大约有两百米长，实际上它是用石头砌成的坝，伸向海里。在栈桥尽头有一座亭子，这俩口欣赏完亭子之后，就买了两张快艇票，驶向不远处的琴岛。这琴岛是一个海中小岛，岛上绿树成荫，有许多供游人休憩的建筑物，在环岛小路上，牛力金俩口慢慢地走着，海水就在岸边轻轻地涌动，像是舔舐岸边的青草。阳光下，蔚蓝的海水涌着浪花，波光粼粼，一切都静极了，只有不知名的海鸟偶尔从海面上飞过，发出清脆的叫声……

第三天，牛力金俩口坐上公共汽车向崂山进发，大约走了40公里路程，俩人来到崂山脚下。

崂山依海而立，《聊斋志异》的作者蒲松龄的故居就在崂山脚下茂密的丛林中。进了蒲松龄的故居，听讲解员讲解，牛力金才知道，这儿就是“崂山道士”故事里叙述的地方，不少人在此焚香，供奉神灵，祈祷平安。有一处两丈见方的池子，池中有三尺左右深的水，清澈见底，水底有不少明晃晃的人名币硬币，奇怪的是，游人只要扔币得法，扔下的硬币往往漂浮在水面，不沉底，大概过了很长时间，这些硬币才慢慢沉底，引得无数游人驻足观看，啧啧称奇。在蒲松龄故居的后山上有几条路，便是登崂山之路，俩人沿着小路向山上未走多远，只见一条公路通向垭口，垭口有一巨石，刻着“崂山”两个红漆染的大字。这垭口朝下望去，蓝色的大海收入眼底，据身旁一位游人讲，不远处的海边那绿树掩映的白墙红瓦建筑，就是海军的一个基地。

俩人在“崂山”巨石下照了一张像，然后又向崂山山顶进发。

这崂山的石头都是乌青色的，石缝中往往冒出一些松树来，别有一番景色。俩人早上做了充分准备，买了太阳帽、旅游鞋、矿泉水、苹果和其他食品，牛力金穿了一件运动短裤和白色T恤，余三芹是白色短西裤上配粉红色T恤，显然都是一身短打扮，但到中午时分，晴空万里，艳阳高照，ě显得十分炎热，在路上的树荫下，俩人歇息了几次，用了两三个多小时，才登上崂山山顶。

崂山山顶是松的海洋，密密匝匝的松树，在微风中，不停摇曳，远眺，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余三芹想，这崂山虽不高，大概是以“崂山道士”出名的吧，它的景色很独特，登高望远，确有情趣。他斜依在一颗松树枝杈上，让牛力金拍照，接着牛力金又让余三芹拍照，又让一位游客给他俩口拍照……

从崂山的山顶绕过一个山头，便是下山的一个山谷。这山谷的腹地有一座寺庙，寺庙前有几棵俩人搂抱那么粗的银杏树，山间一股泉水，潺潺而流，在寺庙的下边，还形成一个小瀑布和绿莹莹的深潭。牛力金俩口坐在深潭边洗手擦脸，久久不肯离去。

出了山谷便是早晨而来的那条公路，返程客车早已停候在那里。路下边便是大海，此时正是夕阳西下，太阳像一个火红的球体，在与海天交接。游人们都伫立在路边，欣赏落日的余晖。

牛力金想，这余晖永不消逝，该多好啊！

（上部完）

十五

从青岛旅游回家后，牛力金心情非常好，觉得逛了地方，见了世面，开了眼界，长了见识，消了忧愁，抛了苦闷，以后应该多出去走走，外面的世界真精彩，呆在家里太无奈，还是女婿杨宏说得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人生的最大乐趣，当然现在读万卷书不可能，但行万里路多游一些名山大川是可能的。他和余三芹商量，每年春秋两季出去旅游，多看些名胜风景，也不枉人世走一遭。

余三芹加入了县老龄委组织的舞剑队，每天早上坚持练剑，牛力金很自觉地陪她准时到场，只要没碰见熟人，他就搂着她的腰并肩而行，要是瞅见有熟人，他便不搂，余三芹抿着嘴笑：“现在还没解放思想？扭扭捏捏，城市人不都这样？年轻人都搂得那么紧，就不兴咱老年人搂？你搂着我走，我觉得有依靠感、幸福感。”

牛力金说，毕竟是县城，很多人都很保守，尤其是中年以上的人，见咱搂着走，看不惯。

余三芹说，我才不怕呢，我就挽着你的胳膊，手还插到你的裤兜里……

舞剑的大多是中年妇女，也有七八个年轻的，他们平时练习穿的很随便，要是有活动正式表演时，衣服是统一的。余三芹在舞剑队30人当中，年龄属中段，加上学会了打扮，显得比较年轻，穿着也与众不同，从青岛买回的几套名牌运动服派上了用场，既鲜亮，又合体，显得蛮有档次。

在练剑场旁边，有几个退休干部在打太极拳，牛力金便跟着他们学太极拳，他知道打太极拳不仅强体健身，更重要的是练就心平气和心静自然的意念。他清楚自己的动作生硬，很不到位，只不过是陪老婆消磨时间，更多的时候心不在焉，不时地朝老婆那边看，发现她一招一式很优美，姿态明显比别的女人好，论身段、长相、悟性，自己老婆明显高出其他女人一筹。他想，真应了“少来妇妻老来伴” 那句话，我在哪儿能找到她这样逆来顺受、安分守己、勤俭持家而且比较漂亮的老伴。

牛力金现在对杨宏越来越刮目相看，他是理科教师，文学功底却很不错，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谈起来头头是道，不仅如此，他的书法也颇有点名气，将宋代大书法家赵孟的“胆巴碑”、“ 妙严寺” 这种“赵体” 练了十几年，现在已是省书法协会理事，在全国教师书法大赛中屡次获奖。牛力金觉得自己练字纯粹是消磨时间，很难有什么长进，关键是自己的心静不下来，还是杨宏说得好，练字首先要耐得寂寞，还得有章法，先学楷体，循序渐进，从最基本的“横、竖、点、撇、捺、钩、挑、转折” 这八种基本功练起。

在一个星期天下午，杨宏专门给牛力金讲述了赵体的特征，说赵体吸收了王羲之、王献之长处，借鉴唐代大书法家褚遂良、陆柬之、李邕（北海）用笔方法，对“正、草、隶、篆”诸体博采精研，其字圆润遒劲，端庄秀丽，在当时，赵体一出，不胫而走，有人说，上下五百年间，纵横一万里之地，无人与其匹敌。

牛力金说，书法理论固然重要，我最想听具体的用笔方法和技巧。

杨宏将毛笔蘸着墨汁做示范，他一边说一边写，“用笔讲究中锋、铺毫、逆入逆收这三原则。中锋，要求毛笔锋尖始终在笔画中心线上运行；铺毫，是指毛笔蘸墨后，笔端裹紧呈尖状，运笔时笔毫着力均匀；逆入逆收，至关重要，逆入，是起笔朝笔画行进的反方向落笔，欲左先右，欲右先左，欲上先下，欲下先上，比如写一横，笔锋由右边向左运笔，然后返回向右，最后向左收笔，也就是回锋，也叫逆收，这样的字矫健有力，气势充足，起笔、收笔要轻巧迅疾，防止过迟过重弄成墨疙瘩，行笔要稳健扎实，不要轻浮飘滑，应一气呵成”。

牛力金按照杨宏的指点，认真地摹仿练习。

杨宏的爸爸杨品书的书法在全市乃至省上很有名气，他是市上书法协会主席，又是省上书法协会副主席，从县上省级重点中学特级语文教师岗位上退休回家后，一直练字不辍，还在市上举办了赵体书法展览，引起轰动。正是他当年对杨宏从小严格训练，才是杨宏的书法得到真谛。现在杨宏教岳父书法启蒙，用的就是他爸当年教他的那一套方法。

牛力金显然耐心不够，总想走捷径。他说：“我听说关于横、竖、点……八种基本笔画，体现在‘永’ 字里，叫‘永字八法’， 是不是练好了‘永’ 字，就掌握了八种笔画的技巧”？

杨宏说，不能简单地这样认为，学书法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没有十几年几十年的苦功，一蹴而就是不行的。

牛力金说，有人认为，会写“飞凤（繁体）家，走遍天下人人夸”， 这话对不？

杨宏：“这只是说‘飞凤家’ 三个字写漂亮了，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了字的间架结构和有关笔画的技巧，决不能说练书法就练这三个字。书法从描红、临摹字帖起步，先学名人书法，但又不能拘泥一家，亦步亦趋，还要有悟性，贵在创新。有一个著名的故事，说的是王羲之练书法迟迟没有长进，学谁都学不像，晚上手指还在妻子的身体上练写，妻子说，你有你体，我有我体，你怎能无体乱写？王羲之顿时省悟，潜心磨练，终使书法自成一体……”

牛力金慨叹道：“看来我瞎活了几十年，学的东西太少了，现在年龄大了，学书法也学不出啥名堂，只是止心慌”。

杨宏：“就是练字呗，重要的是调整心态，不要指望自己练字是什么书法，更不要有功利思想奢望成什么名什么家，权当练字就是为了长寿……”

在女婿面前，牛力金觉得自己是个小学生，过去自己曾看不起教师这个行业，文化大革命中，自己在全公社教师大会上讲，要是哪个教师表现好，就提拔他当商店营业员。那个年代营业员最吃香，教师却是“臭老九”，现在回想起来，那时讲的话是多么可笑。他突然想起当教师的亲家杨品书，正是由于亲家的言传身教，杨宏才这么优秀。他感到自责，儿女亲家十几年竟然互不来往，责任在自己，把自己看得大，不怪杨品书，应该主动看人家才是。

其实余三芹多年前就提出要到杨品书家走走，那时牛力金借口工作忙硬是不同意，如今牛力金主动提出去看亲家，余三芹自然很高兴。

杨品书的家离县城十几里路，牛力金俩口买了些礼品，坐上公交车，不一会儿就到了杨品书所在的那个村子。

走在乡间的田埂上，余三芹对牛力金说，品书是个有学问的人，是全市有名的教师，还是个书法家，你说话要注意点，不要说脏话粗话，多听人家说，不要不懂装懂。

牛力金说，你别总是门缝看人，把人看扁，我也是不断进步嘛。

牛力金穿着余三芹给他买的那套唐装，余三芹穿着大翻领毛衣配上深蓝色的牛仔裤，显得很精神。俩人来到村上小学院子里，向校长打听杨品书的住处。校长认得牛力金，说杨品书的爱人兰玉正好就在学校里给学生教唱歌，她退休后是学校聘请的义务辅导员。

余三芹知道兰玉原是中学音乐教师，人长得美，歌也唱得好，经常在县上登台演唱，互相能认得，就是没说过话。

下课铃响过后，校长就把兰玉找来了。

兰玉主动地伸出手与余三芹握手，笑容满面地说：“如果没认错的话，二位就是我的亲家了，想不到二位贵客来看我们，走，到我家去，我家就在学校后面。”

余三芹这才注意到兰玉穿着一身得体的西服，浓密乌黑的头发烫着很自然的卷儿，白净的脸庞竟然没有皱纹，笔挺的西裤显得她依然那么苗条，五十多岁的人像四十来岁的模样。

走近兰玉家门楼，牛力金发现红色琉璃瓦装饰的门楼上镶嵌着“琴鹤庵” 三个字，牛力金想这三个字一定有什么名堂。

院子很大，四间两层楼房矗立在院子的南端，爬山虎的叶蔓绕过门窗罩住了整个房子，住到里面一定是冬暖夏凉。

杨品书蹲在花圃旁正在给一盆开得很艳的茶花松土，只听得兰玉在喊：“老杨，你看谁来了？”

杨品书直起身子，他认得牛力金，把小铁铲一放说：“是哪股风把牛大官人给吹来了？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兰玉嗔怪地说：“臭文人，总爱卖弄陈词滥调，还不赶快请客人到客厅喝茶！”

杨品书：“兰玉，你先把客人领进屋，我洗洗手就来。”

牛力金说，我想在院子里转转，这简直是个世外桃源。

靠近院墙四周，分别栽着杏树、李树、桃树、梨树、枣树、柿树、核桃树，这些树冠虽都不大，但至少已挂果七八年了。在楼房的西侧，还有一大架葡萄。院子的中心修了几个小花圃，杜鹃，栀子，一品红，玉簪，美人蕉，郁金香，火棘，铁树，各类菊花等，按照花卉的习性和开花时令的不同，分别栽得一畦一畦的，并摆成太极图案或文字图案。

余三芹和牛力金费了很大功夫，才把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基本上认了个遍。

来到客厅里，牛力金边喝茶边问杨品书门楼“琴鹤庵”三个字有什么用意？

杨品书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说来惭愧，那是自我标榜，聊以自慰，取意于‘琴鹤相随’这个成语，古代清官离任后，只带一琴一鹤，‘琴’ 与‘清’ 谐音，‘鹤’是‘白’的象征，意为清白做人，或曰两袖清风，一尘不染。我乃一介书生，不涉官场，不贪不占，想留清白在人间是也，其实是附庸风雅，故弄玄虚而已。”

牛力金并不介意自己曾经为官而遭杨品书暗讽，便附和着说：“高雅，高雅，有骨气，有学问！”

杨品书：“非也，非也，我实在是‘寻章摘句老雕虫’， 迂腐文人一个。”

兰玉：“得了，老杨，再别文绉绉，跟老牛好好聊，我带余大姐到我卧室去。”

客厅比较宽敞，将近100多个平方米，大门朝南开，客厅内的光线很充足，东西两侧摆有造型独特的艺术根雕，根雕顶端放着“维纳斯” 和“大卫” 的石膏像，还有几大盆南方特有的号称“金钱树” 和“发财树”， 好几盆兰草、君子兰、文竹、吊兰之类的花卉，分列在根雕两旁，显得生机勃勃。客厅正面墙壁上挂着一副八尺横幅山水画——元代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东西两侧墙壁上张贴着当代名人书法，其中就有鸿篇巨制《李自成》的作者著名历史文学家姚雪垠的墨宝，因杨品书是中国当代文学学会会员，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杨品书参加了西安、青岛、宜昌等地的文学年会，会长姚雪垠亲笔为杨品书写了“梦秉彩笔九霄飞” 的条幅……

牛力金在客厅里转了几圈说：“老杨啊，你这客厅真是与众不同，不愧是书香门第呀！听说你爷爷是清末举人，做过三任知县，三任知府，‘文革’当中你家没受到冲击？”

杨品书：“红卫兵来我家破‘四旧’，要抄我家，我把爷爷留下的许多书，用蜡纸封好，藏在地窖里，才免遭一劫。走，去看看我的书房。”

书房里有十几个书架密密匝匝地摆满了各类书籍，至少一万多册，尤其是许多颜色发黄的线装书，牛力金猜想一定是值钱的宝贝，那一匣子《二十四史》，肯定是老杨的至爱。

牛力金随手拿起《中国名画集》翻了翻，又拿起《故宫书画集》看了看，赞叹道：“这么多名画，我是第一次看到，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我看的东西太少了，真是孤陋寡闻呐！”

杨品书一直认为牛力金是个不读书的行政痞子，是个飞扬拔扈自以为是的家伙，没想到他主动前来拜访，说话也得体、谦虚，竟还知道孤陋寡闻这个词，看来对行政人员要有正确的认识和看法，不能一概而论，改革开放以后，许许多多较高层次行政人员的知识水平和答管理水平不是很高么？反过来说，教师行业倒显得局限性很大，目光看不远，知识老化快，办事不利洒，处事不潇洒，还往往自我感觉良好……

牛力金像走进了宝库，不停地翻阅着书……

余三芹看到兰玉梳妆台上方有一幅《白毛女》中喜儿扎红头绳的剧照，一看便知是兰玉演出的剧照，“你当年也是演员喽！”

“看样子，彼此彼此。”

“不瞒你说，我当年演的是李铁梅。”

“当年‘文革’那阵，我们是多么的可笑，多么的傻，又是多么的狂热，对毛主席是何等的崇拜！我们红卫兵串连到北京，赶上了毛主席第八次接见红卫兵，我走过天安门时，拼命地朝天安门城楼上喊‘毛主席万岁’，不知喊了多少遍，反正嗓子喊哑了，鞋和袜子被挤掉了，光着脚板，脚背上的皮肤都被踩烂了，心里还感觉很幸福。后来，毛主席一声令下，让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谁敢违抗？只能热烈响应，考大学是不行了，我只好回乡务农，那时候各村差不多都有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我会唱歌跳舞，自然就加入了宣传队。我们村很穷，排演《白毛女》时买不起化妆品，就用叫洋红的那种染料往脸蛋上抹，用烧过的火柴杆儿画眉，后来用印文件的黑油墨画眉，洗都洗不掉，你说逗不逗？更逗的是我演喜儿哭杨白劳那场戏，杨白劳被打死后，我爬在当杨白劳的演员身上哭，可能是我演得太投入，在他身上抓来抓去，触动了他的痒痒神经，他忍不住笑出了声‘你弄得痒死我了’，台下有观众听见了，说杨白劳还没死呢，那演员站起来说，穷人命大，杨白劳死不下……”

余三芹说，我那时演李铁梅没有号志灯道具，就用咱们农村用的马灯代替，有一次我不小心手摸到马灯正亮的玻璃罩上，把我手烫得不行，一下子把马灯扔到台下观众当中，一位老大爷躲避不及，身上洒满了煤油，他一点也不在乎，又把马灯从台下递给我，还说“娃，重演‘红灯高举闪闪亮’，你好好演噢……”

俩人笑作一团……

余三芹看到画案上有一幅没画完的梅花，便说：“兰老师还是个画家哩。”

兰玉说：“闲来无事乱涂鸦，哪敢称画家，只是起步，才学了五六年。”

余三芹见画案上摆了许多关于绘画的书，有《芥子园画传》、宋伯仁《梅花喜神谱》、范成大《范林梅菊谱》、赵孟坚《梅谱》……还有兰玉临摹的唐伯虎《落霞孤鹜图》、《春山伴侣图》、董其昌《潇湘白云图》和《夏木垂荫图》，她感慨道：“你俩口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一个会书法，一个会画画，夫倡妇随，真是一床被子不两样人，叫我羡慕死了。”

兰玉笑了，“你俩口子还不是天生的一对儿？多般配！”

“不怕你笑话，我跟老牛就没舒心过，他那个倔脾气从来就把我没当回事儿，他退休以后，似乎长大了，懂事了，是在重新做人。”

兰玉：“家家都有难念的经，我那老头子，是个书呆子，看书、练字、弄花草、拉二胡，每天就这几样，从不知道疼我，没感觉到我的存在，这不，我为了排遣寂寞，才练习画画的。”

余三芹：“我看你们就够逍遥自在的，多幸福啊……”

牛力金向杨品书请教说，我拿毛笔总是死死地捏着，不会运用手腕，心里想的和手上写的不一致，不协调。

杨品书说，执笔的原则是“指实掌虚”， 他铺开一张宣纸，现场示范“永字八法”说，一是称点为“侧”，唐太宗李世民《笔法决》：“为点必收，贵紧而重”； 二是称横为“勒”， 如勒马用缰，强抑力制，愈收愈紧，切忌顺笔平拖；三是直笔为 “努”， 也叫“弩”， 李世民说“努不宜直，直则失力”，简言之就写直笔时，笔管逆向上，笔尖也逆向上，平锋着纸，尽力向下行，有引弩两端向背之势，因此叫“弩”； 四是称钩为“耀”， 下笔时须蹲锋为之，得势则出；五是称挑为“策，用力在发笔，蓄劲在收笔”；六是称撇为“掠”， 象用篦梳掠长发，隋手遣锋，不要僵直尖细飘浮；七是称短撇为“啄”， 写时要快，清代包世臣说，如鸟之啄物，锐而且速；八是称捺为“磔”，古代祭神时把畜牲剖裂开为磔，在书法上意思是笔毫尽力铺散而急发。

牛力金听得很认真，看得很仔细，觉得杨品书的书法功力确实不浅，而杨宏也是得了其父的真传。他发现书房墙壁上有一幅杨品书笔录的赵朴初的《宽心谣》：

日出东海落西山，愁也一天喜也一天。

遇事不钻牛角尖，人也舒坦心也舒坦。

每月领取养老钱，多也喜欢少也喜欢。

少荤多素日三餐，粗也香甜细也香甜。

新旧衣服不挑拣，好也御寒赖也御寒。

常与知己聊聊天，古也谈谈今也谈谈。

内孙外孙同样看，儿也心欢女也心欢。

全家老少互慰勉，贫也相安富也相安。

早晚操劳勤锻炼，忙也乐观闲也乐观。

心宽体健养天年，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牛力金觉得这《宽心谣》特别适合退休的中老年人，他把它认真地抄录了下来。

晚上，在牛力金俩口的一再邀请下，杨品书坐在院子里树下，为他俩拉了多首二胡名曲，有《二泉映月》、《江河水》、《病中吟》、《光明行》、《赛马》、《空山鸟语》、《奔驰在千里草原》、《红旗渠绕太行》、《子弟兵和老百姓》，牛力金俩口听得入了神……

夜里牛力金迟迟不能入睡，他想，人退休了各有各的活法，人家杨品书俩口远离喧嚣，活得很安静、踏实、舒坦、滋润，自己呢？活得很浮躁、空虚、乏味、无聊……

十六

有一天，牛力金吃过早饭来到街上闲逛，走到县医院门口，看见地摊上摆了个一米见方的“八卦算命”的红布，红布上画着八卦形状，写着什么乾、坤、震、艮、离、坎、兑、巽。一个四方小凳子上坐着一位40开外的中年男子，篷松的头发里有不少灰尘，脸色有点青黑，额头有几道很深的皱纹，穿着皱巴巴的黑色西服，里面套着灰色衬衣，领子上有一圈油腻，脏兮兮的，他正在给一位中年妇女煞有介事地讲述着：“你看呵，这五行相生的规律是，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而相克呢？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你与你男人的八字相克呵。你男人是狗年出生，年柱是丙戌，月柱是庚寅，日柱是己未，时柱是丁卯，也就是按你说的是农历1946年正月14日下午6时，而你是农历1950年6月26日4时出生，年柱、月柱、日柱、时柱，也就是八字啦，是己丑、辛未、丁亥、丙寅，再把这五行一查，你男人缺木，你缺水，你男人多水，你多土，看看，土克水嘛！”

算命的人把几本磨掉了角的旧书翻了一通，突然低声说：“如果我没说错，你男人不是疯子就是傻子，家里情况很不好，我看你眉头紧锁，家里必定有不顺心之事。”

那妇女连忙老实地说：“我男人是有点疯疯傻傻，你咋算这么准？”

算命的人显出得意的神情：“没有金刚钻，还敢揽瓷器活儿？”

牛力金本来就不信算命，他认为算命的都是巧要饭的，是骗人钱的，既然会算命，那算命人为什么命不好？要说风水嘛，他还信一点，这是受民政局那个朱宏的影响，朱宏说凡是大人物，祖上的阴宅和居住的阳宅风水都不错。

牛力金想，这风水学恐怕是一门高深的学问，不过这八卦太神秘复杂了，眼前这个算命的恐怕是个胡吹胡煽的“半罐子”，可他为什么把这个妇女的男人是疯是傻也能算出来？这也太玄乎了。他感觉很新奇，反正没事，就听他瞎侃吧。

牛力金蹲在算命人旁边，与那妇女正好也是面对面。

那算命人一看有个干部模样的老头凑过来，心想这今天是来财了，他装着没看见牛力金，对那妇女神秘地一笑：“牛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你称四两棉花纺（访）一下，这方圆百十里，谁不知迸道我这个神算子刘大仙儿？”

“你算我这以后的命咋样？”那妇女急切地问。

“后半辈子嘛，这命还难说，你现在已经得了重病，是肺上的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刚才看了医院给我拍的片子，说是肺结核。”

“这就对了，中医上讲望、闻、问、切，你看你脸都黄成啥了，我还是个半拉子医生呢。你刚才说你名字叫吴彩霞，这名字多不好，姓吴的本身就很难起名字，德啦福啦财啦，意思好的字取不成，吴德吴福吴财，那不是无德无福无财？吴彩霞，那不就是没有彩霞了吗？唉呀，我给你在书上查查，看看你名字到底好不好。”说着便拿出一本书查起来。

牛力金看着那妇女很面熟，可又一下子想不起来。当听到 “吴彩霞”这个名字时，他脑子顿时“嗡”了一下，难道她就是当年西坡公社水房大队的那个演过《白毛女》中喜儿的那个演员？天哪，天底下这么大，又这么小，几十年没见了，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路转，路不转遇见， 她是那个当年很纯情又美丽的农村姑娘？他想也不敢想……不过，是真是假，这会儿也不能问个明白，等一会儿再说。他也分明地看到她朝自己多瞅了几眼，而当她眼睛一瞅的霎那间，他猛地想起了她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虽然没当年那么有神，但仍然可以看出那个曾经是美女坯子的眼神来，如果是她，那他曾用海鸥120照相机为她拍过好多张黑白剧照呐，至今有几幅照片还夹藏在一本书里，余三芹是从来也不知道也没发现这个秘密。

算命人把吴彩霞的名字写在了一张纸上，把笔划数了数，对吴彩霞说：你名字的天格是8画，人格是17画，地格是27画，总格却是34画，从总格来看，数理为凶，是破家之数，辛苦遭难，酸楚不断……

吴彩霞听不下去了，“有办法改变吗？能想法消灾吗？”

“办法倒是有，要改名字。”

“得花多少钱？”

“人常说折钱免灾，钱只要花到位，就是心诚则灵。这样吧，我看你是来医院治病的，也是乡下人，就收少一点吧，200块怎么样？这可是我们同行中价钱最便宜的。”

吴彩霞急忙说：“我哪有这么多钱，20块行不？”

“去去去！哪还有搞价的，要不就拉倒，你还是过你的苦命日子吧！”算命人不耐烦了。

吴彩霞起身要走，算命人急了：“你还能白走？我费了这么多口舌，咨询费是要给的吧。”

“多少？”

“30块，一分不能少！”

“咋这么贵？”吴彩霞在裤兜里摸了半天，才摸出用手绢包着的钱，一张10块的，一张5块的，两张1块的，“真的，就这么多”。

牛力金再也忍不住了，忽地站起身，用他那大嗓门吼了起来：“ 你这骗人的把戏，谁信？专门欺服乡下人！看我把你送到公安局不？给！10块钱，够了吧！我们走！”他把钱往摊上一扔，拉住吴彩霞的胳膊就走。

算命人这才注意到身边这个虎背熊腰的老头，也不知道他俩是啥关系，顿时吓懵了。

吴彩霞莫名其妙地跟着牛力金往医院里走。

在医院门诊部过道的木条沙发上，牛力金和吴彩霞足足坐了两个多小时。

吴彩霞得知眼前的牛力金就是当年西坡公社的那个英俊高大的青年生产干事，喜极而泣，她说这都是命，要不是她妈逼着她跟同村里演“大春”的那个支书的儿子结婚，那她就是他的人了。

她说婚姻是她妈作主，父亲过世后，当妈的不容易，有的事，他是知道的，尽管她不停地给她妈做工作，她妈就是不同意，说农民嫁干部，门不当户不对，迟早要被蹬掉。她对她妈说她已经是牛干事的人了，她妈知道这话里的意思，却不捅破这层窗户纸，反而说这是骗老娘的话，结果三下五除二地把她的婚事给办了。最想不通和遗憾的事，是他再也没有找过她，看过她，连个二指宽的纸条也没给她写过，她也就死了心，谁知几十年后还能见到他。

牛力金显得有些愧疚，说那时他年轻，好冲动，是真心地喜欢她，爱上了她，要不然水房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每到公社去演戏，他都要撵去给他们也是给她照相，现在这还把她的相片藏着嘿。那时她长得多水灵，是姑娘中的“人稍子”，正因为爱她，他沉不住气，心血来潮，才和她在山坡上发生了那个事。后来得知她已结了婚，就不好意想再找她。生产干事嘛，全公社十几个大队到处跑，后来就碰上了东坪大队还算漂亮的余三芹，再往后，他就调到县上，成了家他就再不好找他了，害怕引起很多麻烦，那个年月，干部要是有男女作风问题可就惨了，不是挨批斗，就是受处分，甚至丢公职，更不要说提拔重用了。

吴彩霞毕竟是老实巴交的农村妇女，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再提伤心的事，会越发更伤心，她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只是不停地擦眼泪。

牛力金说，肺结核现在不算大病，吃些药打些针就能好，用不着住院治疗，今后不要相信那些算命的瞎扯。他说他身上只装了500多块钱，让她买些药品和针剂回家治疗，适当的时侯，他会想法到她家去的，现在他退休了，也不怕别人说什么，回原来工作过的地方转一转，是人之常情。吴彩霞说什么也不要那钱，牛力金把钱往她腿上一放，转身走了。

吴彩霞愣在了那里，说不出一句话。

晚上，牛力金怎么也睡不着，要是今天不去闲逛，要是不蹲到算命人跟前，哪能遇见吴彩霞？难怪她说这是命，本来认为那荒唐事永远消失了，没想到这又从记忆中拽了回来，真是年轻时的狂放鲁莽冲动是要受到惩罚的，就像有人说的，爱一个人不管是感情精神上还是金钱物质上，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有的甚至倾家当产或者家破人亡，报纸上不是说过有人为一夜情花费了几百万几千万的，真是太可怕了，可吴彩霞不是那种风骚浪荡女人，她很清纯，是一个本份的人，老实说干那越轨的事，是我牛力金的不对，我是主动的，她是被动的，我是想占有她，她是经不住花言巧语上当的。我是干部拿工资，她是农民不挣钱，当干部找农村女人容易，农村女人找干部算是高攀。那个时候拿工资吃商品粮的女干部职工太少了，干部找农村的“一头沉”婚姻太普遍了。她也确实安分守己，这么多年就没来找我？要找也容易呀，就这么个不大的县城还能找不到我牛力金？她是不想找啊，她确实太老实，太善良，把那事高高提起，轻轻放下。要说她真够意思，是我对不起她……

余三芹见老伴眼睛睁得老大睡不着，便用一只手在他胸膛上抚摸，要是往常她有这动作，他会把她搂入怀中慢慢地入睡，可现在他毫无反应。她继续施展她的温柔技巧，手指轻轻地从胸部滑向小肚子然后再往下滑向他最喜欢抚摸的敏感地带，可他还是不见动静，“你好像有啥心事？”她轻柔地问。

“屁事没的！失眠是正常的。我到那一间屋去睡，免得影响你”。牛力金翻身下床。

夜深人静，牛力金陷入了往事的回忆……

那时在西坡公社，牛力金20来岁，青春的躁动，使他本能地要物色合适的对象，父母也摧促过他，可他说不急，馍不吃在笼里，媳妇在丈母娘屋里养着，干部还着急找不到媳妇？走个穿红的，来个穿绿的，凭咱这干部身份个子又高大的有利条件，后面还不跟着一长串姑娘？日子一天天过去，还真的没哪个姑娘主动缠上他，而他看上的却也没几个，供销社商店倒有个脸面白净眼睛亮亮的售货员，人称“一朵花”，可那是名花有主，对象是个部队连长，这是不敢“骚轻”的“军婚”。看来，要找个“年轻美貌、自带粮票”的女干部职工，怕是希望不大，不过找个漂亮的农家女子，应该是不成问题。

牛力金是个脑袋灵活的人，公社书记让他到各大队抓生产，他表现很积极，脚板生风，这个村跑到那个村，经常不回公社住宿，随便在那个农民家住都行，他嘴也甜，手脚也勤，到了谁家吃饭，就赶紧给谁家挑水，蛮逗人爱的。

那时粮票很紧张，在机关单位的灶上吃饭，既交粮票又交钱，而没有粮票是根本吃不上的，国家给干部规定每月30斤粮票，要是不够得自己想办法，在这一点上，干部不如农民。农民当时叫社员，虽然都穷，饭菜的质量不如干部，可弄些瓜瓜菜菜的，也能顶上一顿，起码不受粮票的限制。但是，干部毕竟比社员强得多，虽然干部工资也就是30到40多块钱，差别不大，好多年也不涨工资，可干部身上多少有点零花钱呀，社员就十分可怜了，不准到集上卖东西，谁卖东西，那就是“资本主义尾巴”，非割掉不可，要么受批判，要么游乡示众，不过有一点没限制，就是社员可以到供销社或代销店将鸡蛋换成盐。

牛力金这可倒好，下乡吃饭，社员个个都厚道，谁都不收他的粮票和钱，这给他节省了不少开支。再说了，还有许多社员叫“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搞怕了，说不定那天被当阶级敌人让公社给抓起来，巴结公社的干部还来不及呢，吃那么一两顿饭，谁还收公社干部的粮票和钱？这牛力金既省了粮票和钱，又完成了下乡任务，还能瞅机会物色对象，这真是一举多得。

十七

西坡公社书记韦栓柱是牛力金最佩服的领导。

牛力金来西坡公社当生产干事时，韦栓柱已在这个公社当了九年书记了。

牛力金听说了许多关于韦栓柱的故事，这是个说一不二的书记，在全县所有公社书记中，韦栓柱是最红的人，年年是先进标兵。

牛力金认为，将来要有出息，就得以韦书记为榜样，有韦书记那样的工作作风和权威，肯定是能出人头地的。

韦栓柱是从朝鲜战场上回来的转业军人，他不仅给牛力金讲过而且在全公社所有大队的群众大会上反复讲过他的战斗故事，说是在一次掩护战友撤退的战斗中，子弹打完了，眼看敌人要扑上来，他急中生智，将自己脚上的一双鞋扔向了敌人，敌人以为是手榴弹扔来了，吓得抱着头转身就跑……

这故事是真是假，没人知道，但是全公社的社员大部分知道韦书记当年在部队当连长，是了不起的英雄。

大炼钢铁的那阵儿，西坡公社各大队都土法上马建成了炼铁炉子，可原材料哪里有？韦栓柱有办法，他大会小会上动员，让各家各户把多余的铁器家具犁、铧、锄、铣、镢头、旧锅等等全都交出来炼铁，谁不交，是要在生产队扣口粮的。可是社员穷啊，谁家能置起一两件铁器家具，那可是很不容易的。

韦栓柱命令一下，各大队都交了一些破铜烂铁，但是指标没有完成，他亲自到各大队督战。听说一个姓曲的老汉家里没啥铁器可交，他把袖子一挽，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家的锅给揭走了，顺手还把曲老汉的铁铸的旱烟锅子没收了。这一下，把社员们都震住了，绝大多数家里只保留一口锅，其余的统统上交，西坡公社完成的任务指标居全县第一名。

过了一阵子，炼铁的木炭不够用，各大队碗口粗以上的树都砍了烧成木炭，也仍然供不应求。韦栓柱下令全公社的四年级以上的学生由老师带队到三十里以外的山里背木炭。小孩的肩膀磨出了血，嫩脚丫子磨出了泡，不管是能背三十斤的还是二十斤的，反正都一瘸一跛地把炭都背了回来。不管土炉子炼出的铁有用没有，反正西坡公社大炼钢铁争得了一面锦旗。这故事，牛力金听公社干部讲过，韦栓柱还多次给牛力金讲过，说这就叫雷厉风行的干部作风，没有这一套硬本事，就别想当指挥群众的行政干部。

韦栓柱一年四季就是那几套军装换着穿，这军装是那种土黄色的人字路儿的布料较厚的哔叽呢干部服，肩上还留有能安肩章的袢袢，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军官服。他抽的是早烟，说抽旱烟能与群众打成一片。他裤兜里总是鼓囊囊地装着旱烟包子和有铜嘴的三寸来长的烟锅子。他看不起抽谁从商店里买纸烟抽，说那是资产阶级享乐的那一套，搞得公社干部没一个人敢抽买来的纸烟。他更有个特点，就是看不惯那个女的穿花花衣服，谁穿有花色的衣服，谁就是资产阶级小姐，大会小会上他是要点名批评的。

公社武装干部结婚不久把妻子接到公社来住，那妻子叫方秀花，穿了一件对襟式的印着小菊花的平布衣服，韦栓柱硬是看不惯，在公社干部会上把武装干部批评了一通，弄得方秀花也不敢穿那花衣服了。那武装干部也是个转业军人，妻子来没多带换洗衣服，就穿丈夫的军装，有一次她在水池子上洗衣服，将衬衣扎在裤子里，让韦栓柱盯上了，他似乎老跟她穿衣服过不去，虎着脸对她说：“就你衣裳变得欢，女人家穿男人裤子干啥？男人裤子是前开口，为了尿尿方便，女人是蹲着尿的，所以女人裤子是偏开口的，男女有别嘛，你这样子男不男女不女，像个啥？操！”

这“操”字是许多军人的口头语，方秀花知道她男人也常说这个字，也有骂人的意思，也没骂人的意思，但她趁机反击：“韦书记，你骂谁哩？穿衣戴帽，各人所好，香油调苦菜，各是心里爱，女人穿男人裤子咋啦？现在是新社会不是旧社会，妇女能顶半边天，男女都一样，你倒管得宽，管了河南管四川，还管女人把裤子穿？男人裤子咋？不就是前开口吗？穿呀脱呀很方便，哪个王法规定女人不能穿男式裤子？我偏要穿前开口裤子，这是男军裤，国家造的，看你能咋！”

这下把韦栓柱给噎住了，他说话还没人反驳过呢，这还了得！他气得脸色铁青，愤愤地甩出一句话：“鸡不跟狗斗，男不跟女斗，骑驴念唱本------走着瞧！”他拧转身回到他房子里，“砰”地把门关上。

后来，韦栓柱下乡走一处把方秀花说一处，弄得武装干部抬不起头来，只好申请调走了事。因这事，牛力金受到了启发，女人穿男式裤子有男人的味儿，挺好看的，起吗穿着观念新，不值得大惊小怪，韦书记思想太传统保守了，可韦书记的行政手段也厉害了得，这不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吗？

十八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发动起来了。

西坡公社的农民虽然不知道毛主席发动这场运动是什么目的，但是一部分社员或者说有一点点文化的社员却知道有个口号叫“造反有理”。各村党支部书记也多次在社员大会上传达上级关于文化大革命的文件，高音喇叭也整天地广播文化大革命的消息，再加上公社组织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巡回各大队宣传，社员们逐渐地知道了这场运动是“夺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权”，也就是揪斗“走资派”。

韦栓柱的顶头上司西坡区党委书记景怡很快被打倒了。

西坡区委、区公所是北丘县委和北丘县人民委员会的派出机关，管辖9个人民公社。区公所所在地距在西坡公社院子不到500米远。

区公所各机关部分干部联合西坡公社部分干部成立了“金猴战斗队”和“井岗山”战斗队两个“红卫兵”组织。两个战斗队的“司令”一商量，就宣布景怡是走资派，一夜之间就夺了权，口号是“踢开党委闹革命”，并把景怡用麻绳绑了起来，关在一间阴暗潮湿的黑屋子里。不到10天，景怡被各机关批斗了30多次，每次景怡都要在主席台前向革命干部和群众跪两个多小时，每次都有造反派的人给景怡的膝盖下垫上瓦渣子或玻璃渣子，给景怡脖子上挂个写有“走资派”三个大黑字的木牌，而且木牌用铁丝吊着，几次批斗下来，景怡的脖子已被勒下几道血沟，膝盖骨跪得渗出了血。每次批斗，景怡的妻子都提心吊地站在围观群众的后面，待批斗结束后，她把他强勉地背回区公所那间黑屋。

景怡的16岁女儿为了跟父亲划清界限，每天面带笑容地在宣传队演出“造反有理”的节目。节目的歌词是：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就是好来就是好，就是好。

……

（念）要是革命的就站过来，

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

（呼口号）撤他娘的职！罢他娘的官！

……

西坡区委下辖的各公社书记只有韦栓柱没被打倒，依然是“红人”，其余的都靠边站了。

有一天，韦栓柱对牛力金说：“你参加了金猴战斗队， 也没打过一次人，没绑过人，明天，对景怡要游乡示众批斗，第一个大队是水房，你尽快通知水房大队的杨仕龙和贫协主席，将四类分子和有问题的人进行陪桩批斗！”

牛力金不敢怠慢，亲自到水房大队安排布置。

正是六月三伏天，早上不到八点钟，太阳就晒得热烘烘。批斗大会在一片柿子树林里举行。九点多钟，社员基本到齐。在一棵高大又茂密的柿子树下，摆了几张桌子算是主席台，韦栓柱与大队支书现任革委会主任老支部书记杨仕龙咕囔了一阵，商量开会议程。

大部分人还不知道今天开什么会，很多人在窃窃私语，不懂事的小孩子在人群里穿来穿去，会场上有站的、靠的、坐的、蹲的，许多男人在抽旱烟，许多妇女在抽空纳鞋底子。

杨仕龙站起身，扫视了一下全场，社员们知道这是要正式开会了，乱哄哄的会场顿时静了下来。

杨仕龙咳嗽了一声，算是清嗓子，他每次讲话前都有个咳嗽习惯，只见他两手插腰大声说道：“现在请咱公社韦书记讲话！”

韦栓柱从嘴上拔下早烟锅子，将烟锅子在桌子上猛地敲了一下烟灰，眼里射出威严的光芒，这是他每次开社员大会的程序化动作，用烟锅子猛敲一下桌子，会场立马鸦雀无声，他自称这动作很管用，叫“敲山震虎”，然后，环顾四周，扯起他那特有的“高八度”嗓子：“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教导我们，路线是个纲----”

社员们都知道韦书记这老一套，不等他说出下一句，便齐声吼道：纲举目张！

“既然你们说了下句，我就不重复了”。韦栓柱不认为这社员“接下巴颏”有耻笑他讲话老一套的意思，而是觉得社员觉悟提高了，政治口号都能背过了，这是好事呀，说明运动搞得深入呀，他满意地露出了一丝笑容。倏尔，他脸色一沉：“毛主席又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社员同志们，当前的主要政治任务是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谁走资本主义道路，我们就和他斗到底，再踩上他一只脚，叫他永远都不得翻身！今天，我们召开批斗大会，一是批斗区委走资派景怡，二是斗争本大队四类分子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坏分子。现在，先将走资派景怡押上来！”

两个壮实的大队民兵立刻把早已看管住的景怡两臂向后翘，扑扑腾腾地把景怡押到主席台前，面对观众，并竭力地把景怡的头往下压。

韦栓柱示意牛力金用事先准备好的麻绳绑景怡，谁知大队贫协主席一把抢过绳子，麻利地将景怡双臂缠住，再将双手捆住，然后将绳子套上脖子后面的那个环儿，朝上猛一抽，双手已快接近后脖颈了，霎时，景怡的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了下来。待韦栓柱念了景怡七八条“罪状”之后，几个人已经把景怡吊在了粗壮的树干上，贫协主席用早已准备好的一个杀猪用的铁钩朝景怡的肛门狠狠一扎一拽，那铁钩穿过景怡的裤子扎了进去，血马上流了出来。这一招韦栓柱没想到，他怕出人命，立刻下令将景怡押回区公所。

批斗会接着进行，不一会儿，树上已吊绑着六名四类分子。

天气很热，被吊在树上的人全被扒光上衣，胳膊上的血管和肩膀上的肌肉被麻绳勤得乌青乌青的，每个人的额头青筋直暴，豆大的汗珠不停地掉下来，很多老年人吓得直哆嗦，用袖子把眼睛遮住，小孩子早就吓跑了。人们还惊魂未定，韦栓柱又宣布：“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坏分子吴全印绑起来！”

吴全印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就被坐在他跟前的两个民兵拽了起来，拖到主席台前，三下五除二地被迅速绑起来，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浑身发抖，迷茫地朝四周望了望，没谁理他，谁也不吭声。

牛力金听说有人向公社反映过吴全印在山坡上多开了三分荒地，没想到这事也够上批斗的罪名。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反革命分子、坏分子是属于被管制的四类分子，吴全印是不是属于坏分子？牛力金想，这当儿是韦书记说了算，可能是杀一儆百吧。可牛力金一看这吴全印老实巴交的，咋也不像个坏分子。正在这时，忽然有个姑娘大喊了起来：“再不松绳，人就要死了。”

韦栓柱一愣，也不知是谁要死了，他见四类分子被吊得个个面如土灰，便下令松绑。可轮到给吴全印解绳，那个贫协主席不知是跟吴全印有啥矛盾，却大声说：“再紧一绳！”

牛力金这才注意到喊叫的那个姑娘目光紧盯着吴全印，看来那姑娘可能是吴全印的女儿。牛力金这一看不要紧，他发现那姑娘特别漂亮，一对眼睛又黑又大，脸上又白又红，一双长辫子垂在胸前，个子也很苗条，虽然穿得一般，一身黑衣裳，但却显得与众不同。刹那间，牛力金起了恻隐之心，他立刻走到吴全印身边大声说：“没绑紧我来绑！”

牛力金瞥见那姑娘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还发现韦栓柱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牛力金把吴全印拖到附近的一个土坎边，装着把绳朝紧勒的样子，实际上是在松绑，因为土坎前后左右没人，谁也看不见牛力金在做什么，谁也不会怀疑公社干部为一个不熟悉的社员做什么手脚，况且一贯威风的韦书记就在当场。

韦栓柱又对社员们讲了一通话，足有半个小时，他早就忘了吴全印还绑在那儿。

牛力金始终站在吴全印身边，显出很认真听领导讲话的神情，不过，他不时地把目光扫向那姑娘，发现她也注视着他。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先是吃惊地把一个指头伸进嘴里咬着，后又把指头放下来，朝牛力金投来怀疑进而是感激的目光，大概是她发现父亲的表情不怎么痛苦了。

批斗会结束后，韦栓柱和牛力金被杨仕龙叫去吃饭。

牛力金走了很远，拧过头来，发现那个姑娘还站在土坎边望着自己。

十九

牛力金已经打听到那天开批斗大会他偷偷给吴全印松绑而被一个大眼晴紧紧盯着他的姑娘名叫吴彩霞。

他庆幸的是，他这一大胆又冒险的行为，竟然没被韦书记察觉，也没让任何社员发现，要是事情败露了，后果不堪设想。他也不知道那个瞒天过海的高招在脑子里是怎么突然冒出来的，真有点后怕。他思考了很多天：不就是那个大眼睛身段好的姑娘吸引了自己吗？怪不得有人说开始恋爱的男人像头豹子，胆子大得很，只要能追到自己喜欢的女人，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在韦栓柱的屋子里，牛力金闻出了袜子的臭味。

韦栓柱正在看报纸，嘴里大口大口地冒旱烟。

牛力金从一个纸箱里拉出一身旧军装和袜子，他知道这是韦书记的习惯，半个月才换一次衣服，而且是把脏衣服袜子之类住纸箱里一压，算是遮人耳目，可是难闻的臭味却满屋散发着。公社的干部谁也不愿到韦书记屋子来，一是怕韦书记那个板着的脸和他那个火爆的脾气，二是嫌韦书记屋子的烟味和脏衣服的臭味难闻。但这个屋子里的常客是牛力金，公社里大多数干部暗地里骂牛力金是哈巴狗。

牛力金也看出干部们对他的反感，可自己年轻没资历，不紧跟领导是要吃亏的，尤其是像韦栓柱这样“跺一脚，震三响”的重量级人物。

自从到这个公社，善于观察的牛力金就基本上承包了韦栓柱的洗衣服、扫地、打开水之类的杂事。

韦栓柱也不是没心计的人，他对牛力金做的事看在眼罗里，记在心上，他几乎把公社干部都训过，却从来没在会上训过牛力金，而且多次在会上说牛力金就是块干行政的料儿。韦栓柱敢说敢为，不怕得罪谁，也不怕谁不服在背后向上级打小报告，常在会上说：老子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美国佬都不怕，还怕谁？谁要是背后敢打我的黑枪，我这个公社民兵团长屋里挂着的半自动步枪可不是吃素的！不管韦栓柱厉害也罢，吓唬人也罢，反正公社的干部不敢也不想和他作对。这样一来，牛力金“伺候”韦拴柱的事，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了。

“韦书记，这尼龙底的袜子穿在解放鞋里，一天就臭了，我下了几天乡，没顾上给你洗，你闻，都有臭味了，我给你洗去。”

“臭啥里，这烟味一熏，就没臭味了。”韦栓柱将叨在嘴上的旱烟锅子抽得更猛了，吐出一圈又一圈的浓烟。他还有个喷烟圈绝招，待烟圈旋转扩大到直径两寸时，又吐一股直烟，这股烟直直地从烟圈里钻过去。他还把这个当娱乐节目给一些干部和社员表演很多次。

“婶婶在家经管三个孩子也不容易，一年到头也顾不上来看你，你呢，也顾不上回去，就是过年了才在家呆三两天，离家八九十里，也太远了，你真是以社为家呀。”牛力金说着就把脏衣服住脸盆里摁，端起脸盆往外走。

韦栓柱叫住牛力金：“力金，这报纸上最近一直在刊登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抓革命，促生产’，这县上响应的文件也下来了，说不定什么时候要召开现场会，咱们先走一步，水房大队群众最听话，你到那里去蹲点，至少得个把月，抓出个典型来，这一方面我们公社能成为先进典型，另一方面你也能显出点才能，上级也好发现你，提拔你，噢，对了，你的入党申请已经批下来了，现在批判入党做官论，批是要批的，可你不想想？哪个人当官不入党？这是共产党的天下，你小子懂不懂？”

“韦书记，我听你的，你叫我朝东，我绝不朝西。”牛力金现在才发现，这个韦书记真是粗中有细，很有政治头脑和手腕，他能说出这番话，是完全信任自己，看来自己花的心思没白费，况且水房大队还有个心里想的姑娘吴彩霞，这真是天助地援，有钱难买心里想呵！他正要走，韦栓柱又发话了。

“力金，听说水房大队那个吴全印被上次那场批斗会吓坏了，回家以后，卧床不起，憋不住尿，医生说是大便失禁，过了二十多天，死了。不过，听人说他原本就有糖尿病，反正这人死了就死了，也没谁闹腾，你去水房以后，到吴全印家看看，安慰安慰，观察观察有什么动向，及时化解，虽然算不上敌我矛盾，但吴全金私挖荒地，这不是刘少奇这个中国最大的走资派搞的‘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吗？这正是文化大革命要批判的呀！当然，我不是让你去道歉，更不能同情、讨好，阶级斗争嘛，不抓不行，一抓就灵，就说那个原区委书记走资派景怡，叫那个贫协主席用杀猪钩子钩破了大肠头子，流血过多，现在还住在县医院挂吊针呢，说是有生命危险，其实这也不是咱让那个二愣子干的，群众运动嘛，搞得轰轰烈烈，就必然难收场，咱们控制不了，也难以压制，阶级斗争就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心软不得，说不定将来会有多少大人物都得死呐。现在‘要文斗不要武斗’已经喊了很长时间，我看呀，咱们公社以后就不要再搞像水房那样的批斗会了，生产还是要抓的，这就叫紧跟形势嘛。”

“书记说得好，政策水平高，我到水房大队一定把生产促上去！”

二十

在西坡公社，水房大队的地理条件是最好的，四面环山，中间一个小盆地，一条大河从山脚下蜿蜒而流，灌溉着千亩良田。阳春三月，山上郁郁葱葱，山下榆槐飘香，梨花、桃花、杏花先后绽放；初夏来临，金灿灿的麦穗一上场，打麦子的连枷声，有节奏的劈劈叭叭，此起彼伏，遥相呼应，一夜之间，麦地变成了水田，一畦一畦的秧苗，绿萤萤的，微风吹来，皱起小小的涟漪，真是“一把青秧趁手青，白鹭飞来无处停”；适逢仲秋，沉甸甸的谷穗，迎风摇曳，荡起一波一波金浪，读过书的人一定能记起“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词句；隆冬时节，这里也不寒冷，留下记忆的是“人迹板桥霜”，不过，许多座小木桥塔在河面上，也算是一道奇特的风景，麦苗儿依然泛着青色，像是无数绿毯覆盖在地面上。一些山外来客不由得被这大山深处的美景所吸别，有点文才的人不禁叹道：此乃小江南也。

文化大革命，使这个山村少了谧静与恬安，多了浮躁与喧闹。过去人们在锄草时，要吆号子、唱山歌，正月十五前几天耍狮子、跑旱船、舞龙灯、唱花鼓、玩社火，现时没谁敢玩了，说那是“四旧”。

1963年，省音乐学院教授带着20多名大学生慕名来水房采风，刚是民歌、花鼓调、三弦说唱，就编了几大本子。

1964年，水房的孔庆文、孔庆武弟兄俩，因为喇叭吹得远近有名，被选拔到出席省民间文艺家代表大会。后来孔氏二兄弟被中国文艺家协会选拔到上北京，在人民大会堂表演喇叭双人奏《丹凤朝阳》，受到毛主席、周总理的接见。

“文革”一开始，水房的传统文化，被当成“封、资、修”批判，能唱山歌的人变成一场场斗争大会高呼战斗口号的人，谁见了谁，互相戒备防范，一脸的阶级斗争相……

文化大革命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大中专毕业的学生无法分配工作，县上给西坡公社分派了10名大中专生插队锻炼指标，韦栓柱觉得水房大队条件比较好，自作主张将两名长相斯文戴着眼镜身单力薄的大学生和两名中专生分到水房大队，把这事交给牛力金安排落实。

水房大队的支书杨仕龙听说此事，心里很不高兴，这一方面要安排4个人的住房，房子还不能太差，最好是新一点的房子，而且要盘锅灶，让他们自己做饭，是很罗嗦的事。社员住房都很紧张，叫谁腾出房子也不容易。另一方面是几个年青人才出校门，要力气没力气，啥农活都不会做，给他们安排啥事呢？简直是大累赘，搞不好社员有意见，还说不定弄出什么事来，可韦书记一脚震三响，谁敢不服从？

思前想后，杨仕龙亲自到公社将4名大中专学生领回到大队来，他们两一女三男，先让他们分别住到大队办公室的三间屋里，然后再想法分派到各小队去。

令杨仕龙想不到的是，这4名学生都爱好文艺，一男一女的大学生是一对恋爱对象，是省城师范大学什么文学系毕业的，男的叫黄玉昆会编戏，女的叫汪泉会跳舞；那两个中专生是农校的，姓邱的会拉京胡、板胡、二胡，还会弹三弦，那个姓席的懂美术，会画布景。他们来的第一天晚上，小邱就把随身带的京胡操起来，在大队办公室门外的小场上亮了一手；汪泉唱了几首革命歌曲，表演了几个舞蹈；小黄在京胡伴奏下，唱了革命现代样板戏京剧《智取威虎山》、《红灯记》、《沙家浜》选段。不一会儿，引来了几百名男女老少看热闹，这使得有着丰厚传统文化积淀的水房大队，又激起了文化娱乐的兴趣来。

杨仕龙是个当了十几年党支部书记的老大队干部，办事精明，善于思考，圆滑世故，不得罪人，文化革命一点儿没撞着他，没有谁造他的反，夺他的权，干部当得稳当当。“踢开党委闹革命”以后，支书名字不吃香了，革委会主任照样叫得响。

他遇事不急于表态，待别人把话说完了，他就会琢磨出几句不伤弓不伤弦的话来，谁也抓不住他什么把柄。这么大的有两千多人的村子，邻里之间的碰碰嗑嗑，你挖了我一棵树，我扯了他一棵苗，你占了我的地畔子，他侵占了谁的房庄基，杨仕龙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刚才还争得红鼻子涨脸，不一会儿就让他几句说得烟消云散。

他是韦栓柱的“红人”，也是全县出了名的支书，他去大寨参观过，去省委开过会，为水房获得了“农业学大寨”先进单位的称号，还使水房大队民兵营获得军分区嘉奖。

军分区司令员在水房蹲过点，发给水房民兵营120枝半自动步枪，在防“苏修”的备战民兵训练中，有9人在军分区打靶中获一等奖。如今，党的“九大”才召开，广播上报纸上说的都是如何宣传毛泽东思想，宣传“九大”，全国各地都成立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水房本来就有一批爱拉爱唱的年青人，现在又来了4个有文艺特长的大中专学生，杨仕龙觉得是天赐良机，如果成立个文艺宣传队，搞得好了，说不定水房大队又轰动全县呢。

不到一天功夫，杨仕龙很快将4名插队锻炼学生安顿了住处，垒好了锅灶，对统一到粮站买粮的事也落实到人专门负责，至于蔬菜，社员们太厚道了，说年轻娃出门可怜，没父母管照，争先恐后地送瓜瓜菜菜，很是让这几名学生感动。大家都管这几个学生叫小黄小汪什么的，才来几天，年青人之间就混熟了。

小黄小汪被杨仕龙安排在一块儿生活，就住在吴彩霞家的一间空厢房里。小黄说他俩人没结婚住在一起不合适，杨仕龙说这有什么关系，总是要结婚的，你们大学生还封建么？再说也没人知道你俩结婚没有，就权当你俩是结过婚的小俩口，又没人来查，有谁来管闲事，有我顶着怕啥？况且队里房子也难找，算是你俩为我解决了个小难题。经支书这么一说，小黄俩人很是感激，他俩私下正为分开居住又张不开口要求照顾而发愁呢。这支书真是大能人，成人之美而又顺理成章，太善解人意了。

吴彩霞很快喜欢上小汪了，和吴彩霞相好的几位姑娘也来到小汪房子攀谈。小汪话语不多，笑意却总挂在脸上，微笑时显出两个酒窝。姑娘们把小汪观察得很细，认为小汪眼晴长得好，就是不该戴个眼镜，挡住了好看的地方，可谁让她是个读书人呢？小汪虽然单薄，可脸蛋白净，身材苗条，尤其穿得洋气，扎着两条小辫，却和水房姑娘的两个小辫有点儿不一样。小汪的辫稍长一点，是用紫色绸子扎着，还有就是脑前留点儿“刘海”。吴彩霞她们辫子是用橡皮筋胡乱缠着，额头光溜溜的。更叫很多水房姑娘羡慕不已的是，小汪穿的浅绿色小菊花“的确良”衬衣扎在银灰色“的确良”西裤里，而且西裤是前开口的，只是没有后袋，与男裤稍有区别，而水房姑娘家庭条件稍好的穿的也只是平布，裤子是偏开口的，有的还是前面打褶的大裆裤；小汪的裤带是牛皮的，亮在外面的；水房姑娘的裤带是用布条做的，系在腰里不敢让人看。这城里人就是与乡里人有区别，它观念不一样。

吴彩霞问：“小汪，你很洋气，我们羡慕死了，这裤子是男式的，你还把它穿在外面，真是与众不同呀，我们这儿的姑娘要是穿你这样的裤子，是要遭人议论的，唾沫星子淹死人哩。”

小汪被惹笑了：“穿衣戴帽，各有所好，什么男式女式的，人家外国人就不分这个。国外有一种叫牛仔裤，男女都穿，都流行几十年了，中国绝大多数人还没听说过牛仔裤，更没穿过牛仔裤呢。现在在大城市里，不少外国朋友来旅游穿着牛仔裤，对我们服装颜色都是一片黄灰蓝黑，样式很单调，很不理解，这种现象迟早是要改变的，据说呀，法国巴黎的大街上，五彩缤纷，花枝招展，很少有相同的衣服，真是各有特色。而我们国家年青人为什么就不能穿花色一点，漂亮一点？现在不是‘破四旧、立四新’吗？你们的观念放不开，你想想，偏开口裤子多不方便，从旁边把裤腰扣上，又要从前面把裤带系上，哪有前开口方便？既然现在喊男女都一样，这裤子为什么不能一样？女穿男装使女人男性化，有一种男人味儿。这是一种观念挑战，吴彩霞你敢不敢带个头改变水房姑娘的衣着观念？”

吴彩霞瞪大了眼睛听这从没听过的话，感到从未有过的新鲜，人家大学生就是见识广，观念新，外面的世界那么精彩，这山沟里不知要落后到什么时候，到汪泉问她的时候才回过神，嗫嚅地说：“我不敢。”

小汪爽朗一笑：“你会改变的，只是时间问题，这个小山村也迟早会变样的，世界上没有不变的事。”

小黄小汪第一天参加劳动就闹出了洋相。生产队长说今天去山坡上挖地，俩个大学生不会挖地就不要去了。他俩执意要去，小黄说不会挖地怎么能说是劳动锻炼呢，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嘛。俩人手拉手上坡，小黄强勉能站稳脚跟，而小汪则是左右晃悠，她拽住吴彩霞衣角好不容易上到半坡上，看到羊胡子草，她说是韭菜；看到油桐树上结的桐籽，她说是青苹果，惹得许多社员朴哧朴哧的笑。吴彩霞给他俩两个小镢头，他俩学别人往下挖，可两个镢齿只扎到地里不到一寸深，镢头脑儿一晃一晃地不听使唤，挖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攒下一小堆土，又害怕站不稳，便把土用脚踩平，然后站到被踩平的土上再挖。彩霞说，你俩挖地等于没挖，挖的士都踩瓷实了，哪能长庄稼？弄得小黄小汪很不好意思。

成立“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想法，已经在杨仕龙脑子里形成。其实，这里面还有更深层次的用意。杨仕龙有两女一男，两女已经嫁了出去，这男娃取名杨升宝，小时常得病，一场肺结核，玄乎要了他的命，现在长大了，却身单力薄，瘦得前心贴后心，一担子水也担不动，越是这样越成了杨家宝贝疙瘩。在农村，哪家不是两三个以上男娃，一个男娃的家庭不多，杨升宝两个姐姐出嫁后，杨升宝就成了“独苗”。杨仕龙给老婆常说“我在村子扑腾上扑腾下辛辛苦苦还不是为给咱宝子创基业，这家里的一切最后还不是咱宝子的。”

杨升宝23周岁了，在农村就算是大龄青年，同年龄伙伴们的孩子都到处在跑着耍哩，可升宝不着急，上门提亲的都快把门坎踢断了，方圆几十里哪个村子的姑娘不想嫁给杨支书的宝贝蛋，尽管杨升宝瘦马干筋，但是长得也不丑，一般化的那种小伙子。不过，目前杨升宝是一个姑娘也没看上。

杨仕龙知道儿子的密秘，儿子早已看上比他小5岁的吴彩霞，可以说父子同心，不谋而合。

杨仕龙知道吴家很穷，吴全印安葬时用的200斤腊肉、一石米、50斤油还不是从他杨仕龙家借的？借的时侯办丧事的督管是打了个借条，牛年马年能还？杨仕龙觉得迟还早还或者不还无所谓，只要她吴彩霞能跟他儿子成婚就行。这鬼女子长得真他妈水灵，怎么这漂亮的女子长在穷人家？要说这事，杨仕龙有两块心病，他觉得这鬼女子从不接近他儿子，压根好像没看上自己的宝贝蛋；还有，吴全印死时的名声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坏分子，与这种家庭成亲岂不是坏了杨家的声誉？但是，杨仕龙有自己的盘算，水房几年前唱花鼓，就数杨升宝和吴彩霞唱得最好，被公认为“金童玉女”，要是宣传队组织起来，俩个人整天在一块磨蹭，自然就水到渠成，好成一对儿。至于吴全印坏分子名声，随着时间推移，也慢慢会被人淡忘，说不定政策那天会变个样，上边的事儿，谁说的清？今儿你上台，明儿他下台，今儿你是对的可能明儿就是错的，今儿你是错的明儿就是对的，这十几年的风风雨雨不就像走马灯在转吗？刘少奇不想让农民饿死，让开荒地救命，哪个农民不喜欢？可现在刘少奇成了叛徒、内奸、工贼？

正好，西坡公社韦栓柱派牛力金来水房蹲点，杨仕龙说了成立宣传队的事。牛力金说：“好哇，这就叫紧跟形势，革命生产两不误，我全力支持，公社韦书记也肯定会支持。韦书记说了，我到你们大队蹲点，就是抓革命促生产，对大队要搞什么事情，让我可以代表他表态。”

杨仕龙召开队委会，牛力金参加了会议。杨仕龙在会上说：“最近来了几个大专生，那两个中技娃是农校的，镢锄犁铣还将就能使唤，两个大学生干农活就是白板了，上山挖地还把地踩平再挖，这不是笑话嘛。但是这也不奇怪，省城里的娃嘛，细皮嫩肉能干啥？毛主席说过，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如果用‘两分法’来看问题，他们有优点和长处，优点是娃们单纯，有热情，长处是他们懂文艺。正好咱们大队过去文艺搞得好，名声大得很，又是进北京见毛主席，又是省音乐学院来采访，这恐怕在全省都少见。现在“九大”才召开不久，上级要求大力宣传“九大”，宣传毛泽东思想，报上刊登农村各地都成立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咱们有这么难得的好条件，要赶快抓住机会，立即响应，在全大队抽调十几名能唱歌的男女青年组成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让大中专学生教一教，培训培圳，一个月之内就要正式演出节目，先在大队演几场，如果节目好，就到公社去演，再到其他大队演。宣传队抽的人按正式劳力出劳记工分，必要时加班排练也记工分，这是政治任务，要闻风而动，雷厉风行。具体抽谁，请文书杨立办理，排练地址就在大队办公室……”

牛力金和队委会成员都说成立宣传队是好事，机会难得，还是老支书能紧跟形势，事情看得远，政策水平高。

这事儿着实让几个大中专生高兴，小邱小席手上磨出血泡连锄把都不敢碰了，这下可免受皮肉之苦了。

大队文书很快就把宣传队的事搞定了。文书是队长兼打鼓，小黄是编剧兼打板，小汪是导演兼化妆，小邱是拉京胡或二胡，小席管灯光、布景，兼舞台监督，乐队还有水草小队的三弦、板胡能手乔四娃，主要演员是杨升宝、吴彩霞，一般演员是长相比较好的几个姑娘，群众演员临时抽调。

黄玉昆他们商量，一定要把宣传队搞好，要对得起杨支书的厚爱，尽快把节目搞出来。

汪泉出点子，由她给宣传队员教歌剧《白毛女》，相对来说《白毛女》比较容易排练，如果这个剧排成功，再排京剧《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等等，再由黄玉昆编几个紧跟形势的群众喜闻乐见的大众化节目。大家都说这个主意好。

黄玉昆抓紧时间创作节目的本子。

汪泉每天给宣传队员教《白毛女》的歌曲。

黄玉昆不到一个星期就写出了表演唱《听广播》、《妇女能顶半边天》、《四个老头学毛选》3个剧本，其中《听广播》的开头是一位老农民扛着锄头上场，用花鼓调唱：

今天上工去锄地，

广播听到好消息。

九大会议召开了，

不由老汉（我）心欢喜。

……

这唱词押韵，通俗易懂，轻快话泼，完全是农民的语言。排练的时候，牛力金、杨仕龙都在场，表演者是当年玩旱船的远近有名的“老艄公”，他演得轻松自如，得心应手，维妙维肖。牛力金评价说：“这就是典型的抓革命促生产的典型小戏，一边锄地，一边学‘九大’精神，太精彩了，完全可以在全公社一炮打响。”

杨仕龙高兴地赞叹：这个小戏有农民生活味道，结合实际，我说嘛，大学生就是大学生，高射炮就不能打蚊子，大材就不能小用嘛。说得小黄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按演员分工，吴彩霞扮演喜儿，杨升宝扮演大春。汪泉给吴彩霞教唱“北风吹”的时候，发现吴彩霞的嗓子很清亮甜美，暗自感叹，可惜这姑娘生在了农村，虽然不懂什么简谱，也没什么乐理知识，但是她悟性很高，模仿力很强，虽然有些细微的地方唱不准，比如说：6 2|02 76|5－|（唱词是“年来到”）其中的起半拍，她开始唱不准，纠正了几次，很快就能唱准，而且她记性很好，一首歌教上几遍，很快就学会了。杨升宝的接受能力一般，没多少唱词，跟着大家溜。

一个晚上，吴彩霞来到汪泉房子，“小汪，你为什么那么聪明？能识谱会唱歌还会表演。”

“不聪明，只是多读了几年书，人都有长处短处，你看，我的嗓子就不如你。”汪泉浅浅地一笑，“我上大学一年级时候演了很多戏，后来眼睛近视得很厉害，有的戏比如李铁梅、喜儿等角色就不能戴眼镜表演，在舞台上我不戴眼镜就看不清什么了，只好演大众角色。”她从抽屉里取出一本相集，“这是我原来的演出剧照，你可以看看，参考参考。”

吴彩霞仔细地看完每一幅剧照，“真是太漂亮了，我从来没看过剧照呢，不怕你笑话，我从来没照过相呢。”她认真地说。

“机会有哇，我看吴干事不是挎着一个照相机吗？你这次演喜儿，正式演出时，你让他给你照几张呗。”

一天下午，牛力金背着照相机转了两个生产队检查了生产情况后，来到吴彩霞的家，只有吴彩霞的妈尤春花在家。

尤春花连忙搬过小木凳，来不及找抹布，便用袖子把凳子上的灰一擦，“牛干事，我认识你，你是贵客，快坐快坐，听彩霞讲，你是我们家的恩人。那天绑我男人，是你暗中保护他，可惜我男人心眼小，想不开，脾气又倔，受不了侮辱，回到家气得三天不沾五谷，硬是一口气憋死的。我家穷，安埋他的时候，连给帮忙的亲戚吃饭的粮食都没有，后来是向杨支书借了一屁股帐呢。我的命苦哇，一辈子就一个姑娘，这孤儿寡母的日子难熬呀。噢，只顾说了，我给你烧水去。”

牛力金连忙说“大婶，我不渴。我知道你很困难，以后慢慢会好的。我和杨支书商量了，两个大学生住你家，每天给你记10分工，也就是每月30个劳动日，算是补贴吧。现在彩霞在宣传队每天也挣工分，这样一来，你家由缺粮户就变成余粮户了。我在你们大队蹲点，有什么事就找我吧。”

尤春花叹了口气：“牛干事，我男人不就是挖了三分荒地吗？生产队没收不就完了？为啥要绑他？那还有其他人也挖荒地为啥不绑呢？韦书记也太凶了，随便就绑人，还给我男人扣上坏分子帽子，让我们家抬不起头来，这不是欺服老实人吗？现在整死个人，就像踩死个蚂蚁。”她眼泪掉下来了。

牛力金急忙为韦栓柱开脱；“这是上边叫抓阶级斗争，有人把老吴叔告到公社，韦书记他不管不行，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也没谁说老吴叔是坏分子，我就认为老吴叔是好人，不然为什么当初我救他？杨支书也没把老吴叔当坏分子，对你们还是很信任的，很照顾的，把大学生安排到你们家住，别人请都请不去呢，你看，彩霞不是进了宣传队吗？坏分子的女儿能进吗？以后没事了。”

尤春花不再说什么，她还能说什么呢？这时吴彩霞回来了。

“牛干事来了，想找你说话，一直没机会，今天你来了，是稀客，我应该向你道谢呢，”吴彩霞把厚厚的一叠《白毛女》歌曲本子放在桌子上，拧过身来，“我爹虽然死了，可你当时冒险为我爹松绑，我都看到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份情呀。”

牛力金发现尤春花这一厢已基本摆平，她也是个老实人啊，现在是如何不让吴彩霞再提她爹的事，便话锋一转：“彩霞，下午我去拍了几张各队生产的照片，相机里还有几张胶卷，我给你和你妈拍几张吧。”

尤春花：“行啊，我一辈子还没照过相呐，没想到你给我们照相，这样吧，我去换身干净衣服。”

吴彩霞噘着嘴：“这可是你愿意给我们照相，我们家可没钱给你哟。”

牛力金：“不问你要钱。”

吴彩霞自言自语：“我穿什么衣服呢，噢，对了，我们排的戏正式演出时，你给我照几张相吧。”

牛力金：“一定给你照，公社还要做一个宣传牌，贴上你的演出照，全公社宣传呢，那个时侯你可是全公社有名了。”这时，小黄与小汪回来了。

“牛干事，今天有空到这儿来？”小汪问的时候被小黄扯了一下衣角，示意这话问得不妥。

“我检查生产顺便路过这里，给彩霞娘俩照张相。”牛力金有点不自然。

“小汪，我没啥像样的衣裳，穿啥呢？”吴彩霞这一问被从里屋出来的她妈听到了，“彩霞呀，照相可是个大事，你没好衣裳，就借小汪的吧，她的衣裳可高级啦，很洋呐”。尤春花换了一身洗得很干净的蓝凡士林衣裳。

小汪：“好哇，我全力支持。牛干事照的是黑白照，穿红色的、花的，没什么效果，白色、浅灰的效果好。不过，彩霞呀，我那裤子可是男式的哟。”

“你说好就好，我听你的，”吴彩霞一笑，“小汪，我到你房子换衣裳。”

小汪对尤春花说：“大婶，我给彩霞稍微打扮一下，你不反对吧。”

尤春花：“你们女孩子呀就喜欢漂亮，随你们便吧，反正彩霞是你们宣传队演戏的。”

吴彩霞知道妈是很开通的，当初就支持她到宣传队演戏。

在小汪的房子里，吴彩霞听从着小汪的摆布。小汪给吴彩霞一边描眉一边说“你的眉毛很淡，照黑白相是要描黑一点，不然，看不清眉毛；眉型呢，要根据具体的脸型情况而定，你的眉型适合柳叶眉；你这单眼皮可以画上双眼皮；口红要涂淡一点，涂浓了，黑白照的嘴唇效果是黑色的；你的嘴有点大，我给你勾一下唇线涂上口红，嘴就显得小了；以后你演出要学会自己化妆……”

牛力金给尤春花照了单人相，给她母女俩照了合影，给吴彩霞照了全身像、半身像和面部的特写。他觉得吴彩霞眼睛本来就好看，经小汪一描画，格外显得黑亮有神，白衬衣扎在西裤里，比城里姑娘还洋气，简直像换了一个人，漂亮的没法说。他暗自高兴这次行动很成功，小汪又无意地帮了大忙。他心里泛出一股火热的冲动，要不是有几个人在场，真想过去搂住吴彩霞……

经过一个多月的排练，《白毛女》终于排练完毕。杨仕龙指挥在小学的一个土台上搭起了舞台。大队没多少钱添置三四道幕布，只缝制了一幅蓝凡土林底幕，买了单价每尺8分钱的白色包皮布让小席画了两幅有庙房和山水的布景。舞台上空没幕布遮盖，吊着几只200瓦的大灯泡。舞台四周是用社员晒粮食的芦席围住。

在大队的第一场演出的消息，社员们前几天已经在喇叭上听到了。到了演出的这天晚上，不少人都锁了家门，男女老少倾巢出动，打着手电和灯笼从四面八方赶来观看。

演出场地密匝匝、黑压压挤满了人。大队有个小的水力发电站，全力保证演出的用电需要。

还是在半下午的时候，宣传队就开始化妆了，这是因为牛力金要照相，他的海鸥120相机没有闪光灯，晚上在舞台上照相效果不好，只有下午在演员化好妆后在大队办公室的场外边照相。每个演员都觉得机会难得，抢着让小汪化妆，然后照相，留下珍贵的回忆。

晚上，第一个加演节目是《红色娘子军》里的“大刀舞”，是前几天由汪泉连夜加班赶排出来的，由8个姑娘演出，给她们的化妆使汪泉花了较长时间。她们都是第一次脸上涂油彩，变模样，还要照相，兴奋地不得了，叽叽喳喳，你议论我的眉毛，我议论你的眼睛。吴彩霞的妆化得最早，牛力金给她照相的时间也长，照的也多，弄得前来坐阵的总指挥杨仕龙很不高兴。

在演出前，开场锣鼓打得咚咚咚，牛力金围着吴彩霞转，一会儿递开水，一会儿问这问哪，鼓励吴彩霞沉住气，不要慌，甭怯场。这一切都被杨升宝看在眼里，暗暗翻白眼，生闷气，可有什么办法，人家是公社干部呀。

吴彩霞一出场唱的“北风吹”，一子把全场给震了，全场的人静悄悄的，屏住呼吸在听。吴彩霞是化了妆的，很多人都不认得这个“喜儿”是谁家的女子，以为是请外地人来演的。当吴彩霞头上披着用苎麻做的白发出现在庙里时，全场都惊呆了，社员们没料到黄世仁把喜儿逼到这个地步，有人高呼口号：打倒恶霸地主黄世仁！不少人把鞋子脱下来朝舞台上扔，要打黄世仁……

水房宣传队的演出轰动了全公社，韦栓柱下令在西坡中学的大操场搭起舞台，让水房宣传队连演两个晚上。第一个晚上演《白毛女》，第二个晚上演小戏。演《白毛女》引来了邻近大队几千人观看，演小戏也让大操场挤得水泄不通。那个《听广播》节目的唱词，一下子让很多人记住了。还有《红色娘子军》选段的“大刀舞”，8个女子的漂亮打扮，把观众俘虏得心痒难挠，交口称赞。

有的大队不服气，也成立了宣传队，公社所在地东坪大队排练《红灯记》，让有名的大美人余三芹扮演李铁梅……牛力金也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了余三芹。

牛力金在水房蹲点期间，照相机帮了他的大忙，他拍的社员劳动的照片连同他和公社文书合写的通讯报道，还登上了省报。这期间水房大队还冒出个引起轰动的宣传队，这使牛力金的名声也随之鹊起。在韦栓柱极力推举下，上级很快把牛力金提拔为公社副书记。

杨仕龙知道牛力金是光杆青年，他看出了牛力金与吴彩霞之间的蛛丝马迹。

杨仕龙来了个先下手为强，到尤春花家送了一份重礼，买了商店里价格最贵的料子布“凡立丁”二丈四尺，够尤春花娘儿俩各做两身衣裳，还有六百块钱、四十斤腊肉、五十斤包谷酒，这分明是水房大队目前最重的彩礼，尤春花没和女儿商量不敢接，而杨仕龙说，这是点小水礼，儿女的事，慢慢再说。杨仕龙还当着尤春花的面，把那张借条撕了，然后转身就走。尤春花觉得这礼，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心里像被猫抓了似的，坐立不安。

尤春花问女儿对婚姻有啥打算，吴彩霞支支唔唔。尤春花问女儿跟杨升宝在一块排戏产生感情了没有，吴彩霞说正式接触时间短，只顾排戏没想其它，说杨升宝老是往她身边挤，想坐在一块，她老是起身回避，杨升宝说他俩过能不能像大春和喜儿成一对儿，她说八字没见一撇，成一对儿就恁容易？

尤春花哭了：“娃呀，我看出来才提升的牛书记对你好，可人家是干部，你是农民，般配吗？你嫁给他将来我靠谁养活？杨支书家里条件好，他姓牛的每月挣三十来块钱，能顶个啥？人家迟早是要调走的，远水能解了咱们近渴？”

一个月光皎洁的傍晚，牛力金与吴彩霞在一条小路上不期而遇。牛力金说他刚从小岭生产队开完会回大队办公室住处，吴彩霞说排练节目加了一会儿班正回家。牛力金想起听人说过“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识君”这句用于爱情的俗语，他说了前半句，却没见她反应后一句，或许她知道这句话，或许她不知道，只见他有点害羞地笑了笑。

牛力金：“我们俩好好谈谈，行不？”

吴彩霞憋了半天说：“行。”

“在路上谈不方便，一会儿有人从这儿走的；到我住处谈，也不合适，这满村到处都是人。嗳，咱俩到前面大河的拐弯背处，那儿清静，不会有人去的，好吗？”

她捏了捏辫稍说：“行。”

借着月光，俩人来到了河边的一个拐弯处。

河水有个小小的分支，十几个列石匀称地分布在浅浅的水中，列石在水中只露出两寸来高，清清的河水倒映着他俩的身影。牛力金主动地把吴彩霞的手拉住，觉得她的手很绵软。

他俩手拉手地踩过了列石，坐在水边两块紧挨着的石头上。

他瞅了瞅天上的月亮感慨道：“今晚月亮真好，你看，天上的星星不多，那个牛郎星与织女星真亮啊，可惜牛郎与织女难以见面，叫王母娘娘划了一道天河。”

她却低下头喃喃地说：“最好听的故事，住往是不好的结果。”

牛力金没有听出她话中有话，却说：“今晚咱俩遇得真巧啊！”

“巧是巧，可是……”

牛力金见她有点吞吞吐吐，觉得女孩子谈恋爱往往不大方，尤其是农村女孩，自己是男的，应该主动，便大胆地说：“难道你看不出我喜欢你吗？”

“我知道你喜欢我，可是，你是吃净粮的国家干部，我是吃毛粮的乡下农民，咱俩般配吗？”

“怎么不般配？干部娶农民媳妇多得是。”

吴彩霞沉默了好一会儿，便把她妈说的话和盘托出。牛力金愣了半天，想不到杨仕龙还有这一手，我一个公社干部竟然败在大队干部的手下，真是强龙难压地头蛇。他想，和吴彩霞恋爱要闯尤春花和杨仕龙两个关口，而尤春花也讲得是实话，图得是实惠，现在我的前途未定，既做不成上门女婿，又不能保证将来怎么养活尤春花……

“你真的爱杨升宝？”

“你知道我对他不感兴趣，虽然我们都在一个生产队，很少接触过。这次排戏，他有空就想坐在我身边，我每次都回避他。我知道他在追求我，杨支书又给我家送那么重的礼，这虽然还不是啥订婚礼，其实就是提前把我套住号住哩。”

“那你说我们两个，你到底喜欢谁？”

“你是装傻呀，你看不出来吗？不说别的，杨升宝长得瘦马干筋，老是病病秧秧的样子，干啥都没力气，你呢，五大三粗，多魁梧！”她用手指把他的额头轻轻地一戳。他趁势把她的头搂在自己的肩膀上，俩人头挨着头。

“彩霞，等我娶了你，我就让你住到单位里，给我做饭洗衣服，其它什么也不让你做，不让你再受农活之苦，我调到哪儿把你带到哪儿。要是我调到县城，你就是城里人喽。”

“那我妈咋办呢？”她瞪大了眼。

“这个……还没想好，反正，该我养活罗，如果我还在乡下，我就给你妈生活费，如果我调进城，就租间房把你妈接去。”

“你那一点工资能养活几个人？”

他突然想起在县城看的苏联电影《列宁在1918》中列宁的一句话，便拧过头把脸对着吴彩霞的脸说：“面包会有的。”然后突然把嘴唇对准她的嘴唇猛亲，她也没拒绝，任他的舌头伸到自己的嘴里搅动……

二十一

韦栓柱对牛力金说：“你在水房大队蹲点有成绩，生产也抓上去了，宣传队也搞起来了，而且搞得很红火。下一步，你到东坪大队蹲点，把生产促一促。东坪就在公社眼鼻子底下，上级来检查，随时有可能到东坪。东坪也搞起了宣传队，那个余三芹演的李铁梅，虽然欠点火候，也蛮不错呀。水房宣传队演得好，是因为有几个大专生在撑腰。力金呀，我看余三芹那丫头长得蛮不错，你可以多接触她，她家庭出身好，祖孙几代都是贫农，过几天，我通知水房的那个大学生小汪，到东坪给余三芹辅导辅导，我看这余三芹当的李铁梅不差于吴彩霞当的喜儿。”

牛力金暗暗叫苦，才与吴彩霞套上卯，就要分开，今后见面的机会肯定少，那个杨升宝一定会趁虚而入，有什么办法，官大一级压死人，谁敢不服从韦书记，他只能乖乖地听话。

说来也巧，牛力金刚到东坪大队办公室，就碰上了余三芹。余三芹正在排练《红灯记》，她举着个马灯当“号志灯”，正用不太地道的京剧唱道：

我爹爹像松柏一样坚强，

顶天立地是英勇的共产党。

我这里举红灯光芒四放，

照我爹爹打豺狼。

祖祖辈辈打下去，

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

余三芹唱完了就往附近的长板凳上一坐，正好与牛力金坐在一块儿，她一拧头看见了牛力金，但却不搭话，又把头拧向一边。

“余三芹，我见过你，唱得还不错哟。”牛力金主动搭话。

“你是公社的大领导，我认得你，你咋能认识我这个小卒子？”

“我经常到你们大队来，偶而遇到过你，还有，你那次到公社参加‘铁姑娘战斗队’大会，还发了言，我记住了你。我这次到东坪来蹲点，韦书记说了，把水房那个女大学生小汪叫来，给你导演导演。”

宣传队负责人说：“好哇，我们求之不得呢。”

余三芹瞅了瞅牛力金，眼睫毛扑闪了几下，没说话。牛力金这才发现余三芹的大眼晴上覆盖着长而浓密的睫毛，额头上有几颗小粉刺痘痘，脸面还白净，嘴唇红润，一条又粗又黑的大辫子足有三尺长垂在脑后，真有点像电影里李铁梅的那根辫子，与吴彩霞比起来，她眼睫毛要好看一些，但体型稍微有点胖，总好像比吴彩霞差上那么一点点，却仍然是个美人坯子……

在东坪呆了三十多天，牛力金每晚上都回公社住，在韦栓柱眼鼻子底下，他不敢到水房与吴彩霞约会。他天天晚上都在想吴彩霞，想她那俊美的扮相、穿西裤潇洒的身姿、月光下的幽会……有时把余三芹与吴彩霞比较……他常常失眠……做梦的时候，他总是恍恍惚惚地搂着吴彩霞，醒来时，床单上遗下几滴粘粘糊糊的东西……

令牛力金没想到的是，韦栓柱通知他，几天之后要他参加省上的一个青年干部培训班，为期三个月，结束以后，县上要抽调他参加“抓革命促生产经验交流巡回演讲团”，赴全县各公社交流经验，时间是一个多月。韦栓柱暗示他，他将很快被上级提拔重用。

牛力金陷入深深的苦恼之中。他现在才体会到行政干部过的是水上漂的日子，吃谁饭，由谁管，就像个游狗，今日游到东汪汪叫几声，明日窜到西汪汪吼几声，完全是任人摆布，听人调遣，一点自由都没有，一丝反抗也不敢。他想，也许这就是有人说的叫政治上得意，爱情上失意，有所得必有所失，有所失必有所得，反正跟吴彩霞的事已是很渺茫了。

四五个月很快过去了，虽然牛力金觉得度日如年，归心似箭，但毕竟结束了他心中的苦旅。他终于有机会见吴彩霞倾吐心声。

牛力金在县城的照相馆冲洗了很多照片，又给吴彩霞买了些东西，连公社都没回去，径直来到了吴彩霞的家。

吴彩霞正在家里低头剁猪草，见一个高大身影站在自己前面，吃惊地一抬头，见是牛力金，连手上的猪草渣也顾不上擦，一下子搂住了牛力金，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你好狠心呐，半年都不来看我？”

牛力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从裤兜掏出白手绢给她擦泪，然后把嘴唇对着她的嘴唇深吻，好一阵子，他才松开她，“我是身不由己呀，这不，我一结束县上的事，就跑来看你。嗳，这儿方便吗？你妈妈呢？”他把肩上的大背包放在一个凳子上。

“我妈最近咳嗽的很厉害，大队医疗站说可能是肺病，她一早到公社卫生院去检查去了，说不定也快回来了。”吴彩霞到脸盆跟前去洗手。

“我刚才看到你门外厢房的门口地上都长出草了，门也上了锁，小黄小汪他们呢？”

“他们几个都走了，听杨支书说上边给他们安排了工作。唉，他们这一走哇，村里又冷清了，宣传队也解散了，一切都恢复了过去，我的心凉透了。没有了你的消息，杨支书和他儿子隔三岔五到我家，逼我定婚，我一拖再拖。我妈说，咋样？干部靠不住吧，姓牛的咋不来呢？你也不照镜子，能配上人家吗？说不定姓牛的早就看上别人了，你还等啥？等到啥时候？杨支书对咱家也不薄，杨家的家势儿也不错，干脆和杨升宝定婚算啦。我拗不过，只好答应和杨升宝定了婚，你说，这能怪我吗？”

牛力金像木头一样站在那里，半晌才说出一句话：“不怪你，都怪我。”

吴彩霞忽然想起了什么，“我家后坡上有一树梨，现在梨子已经熟了，很大很甜呢，我妈要摘给杨升宝，我不让，就等你来，你再不来，可就成了别人的。”

牛力金想，今天机会真好，她妈正好不在家，和她到山上去玩一玩，是求之不得的事儿，现在最好离开这儿，要是她妈回来，撞着他俩在一块儿，多尴尬。看来，还是她聪明，也许这是她有意的安排，大概是最后的一次相会。

吴彩霞把门闭上，用一根筷子粗的竹棍儿把门上的钉铞儿别住，她妈回来如果见到这种情况，就知道女儿走不远，不会找她的。

牛力金背着背包跟着吴彩霞来到后山坡上，蹬上好几个“之”字型毛毛路，来到了一棵有两丈多高的梨树下，黄澄澄的梨挂满了树梢，低枝桠的梨，人稍微踮起脚跟，就能摘到。

梨树下是一块草坪，绿绒绒的，四周全是葛藤隆起的一簇簇蔓条儿。从这儿朝大河望去，水房大队的主要景致尽收眼底，远处的大河，像一条白练缠绕在山脚。吴彩霞的家是独院独户，她屋后的山坡顶上是当年战乱时代留下的一座巨大的石寨。这山坡上静悄悄地，偶尔有几只小鸟窜来窜去，一切都显得那么寂静。

吴彩霞顺手摘下一个梨，递给牛力金，“这梨很干净的，不用洗，你把皮啃掉就行，很甜的。”

牛力金接过梨，把皮啃掉，咬一大块儿，嚼了几下，真是很甜，吞下去一直甜到心里。

吴彩霞又摘另一只梨，向上蹦了几下，还够不着，便说：“那只梨好大哟，你把我抱起来摘。”

牛力金把她往起一抱，她那没有乳罩的乳房露出来了。他趁势用两手按住那乳头，她便咯咯地笑起来，就势躺在草地上，闭上眼睛，任他的手在乳房上摸上摸下。

过了一会儿，牛力金拉开背包，拿出他在县城照相馆给她洗的那些照片。吴彩霞一张张地仔细看，真是很漂亮，演喜儿的剧照，向上挑的黑眉毛，明亮的眼晴，简直和剧本上印的剧照差不多。有两张是穿小汪的西裤和衬衣化过妆的相片，比小汪的化妆照更洋气。牛力金打开背包，拿出一条黑灯芯绒西裤和一件墨绿色的格子呢小西服领上衣，说是给她买的秋冬装。

吴彩霞把衣服拿到身上比试了几下，“这要花很多钱吧？我怎么好意思要，咱俩的事儿又难成，这样不好吧。”

“成不成，没关系，算我交个最喜欢的朋友总可以吧？”他又从背包里拿出一条深蓝色凡立丁西裤、一件银灰色女式衬衣和一条黑色皮带，对吴彩霞说：“这是城里姑娘目前穿得最时髦的款式，我觉得你一点不比城里人差，人是衣裳马是鞍，你穿上后一定很漂亮，我估摸了你的腰围和身高，专门在城里最好的裁缝店给你做的，你看合身不合身？你到那边去试试，一会儿给你照几张相，留下美好的回忆。这儿风景好，光线好，也没任何人干扰，真是个照相难得的好地方。”

吴彩霞：“没想到你还是个很细心的男人，我穿小汪的西式男裤照相，你就给我买西式男裤，真能揣摸人的心思。可是我是乡下人，穿出去合适吗？”

“没啥不合适，水房大队就你美，我就要使你穿最时髦的衣裳。要记住小汪的话，不要老脑筋转不过弯儿，都什么年代了？城里人穿的衣服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小汪小黄跟我聊过说，人的衣着观念是在不断地革新，从某种意义上讲，改变旧的传统的衣着观念，往往是一场不可忽视的了不起的思想革命哩，说不定将来中国的服装要漂洋过海到外国，外国的服装到中国来，这叫互相学习互相交流，也可能外国流行的牛仔裤将来在什么时候也穿在中国人身上。我们现在认为是先进的时髦的衣裳，将来就是落后的，现在认为是超前的或者被认为是可笑的，将来会被认为是习以为常的、不值一提的。”

“你们干部就是凭的一张嘴，能说会道，一套一套的，把水都能说得点着灯，好了，那我就领你的情啦，逢年过节、走亲戚、赶集、开会，我就穿这时髦的衣裳，看谁能把我咋样？”她满心欢喜，拿起衣服朝一簇葛藤那儿过去。不一会儿，她就换好了衣服走了过来，“咋样？”

吴彩霞的衬衣扎在西裤里，系着黑色皮带，皮带的金属扣儿，锃亮锃亮的，新熨过的裤线，像刀片一样直楞楞，使她显得格外苗条和洋气。她边走边用手扣着裤子前门襟里的几颗扣子，笑了笑说：“这扣眼太紧了，急忙扣不上，算了，不扣了，外边也看不出来。”

“哇，真是太美啦。你就站那儿别动，那儿的光线很好，听我的指挥，你一只手叉腰，一只手牵着那簇藤蔓的条儿，笑一个，嗳，就这个姿势好，别眨眼晴，照了噢——”牛力金已经将相机的光圈和速度调好，“咔嚓”，“咔嚓”，为她照了几张。

“敢不敢和我照一张合影？”牛力金试探地问。

“怕啥？照个相有啥了不起，只要不让我妈知道。”她显得很有勇气，但心里想的是自己虽与他无婚姻缘分，不管咋样也算相好一场，他对自己又不错，满足他的要求，也是一种报答和补偿。

“不会让你妈知道的，我们俩应该有自己的秘密，成不了夫妻成情人，成不了情人总不能成仇人，照个相只是作个记念呗，过了多少年还能想起现在的事儿，多浪漫。”

吴彩霞想浪漫大概是好玩的意思，她把嘴一努，“你们当干部的花花肠子多，鬼套套多，咱这乡下人只会上你的当。”她给了他一个媚眼。

牛力金心领神会，心里高兴地直跳，没想到她进了宣传队以后，脑子变化得很快。他把照相机架在有一米多高的树叉上，按了自动拍照的快门，迅速走到吴彩霞身边，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腰，俩人朝照相机镜头望去……

牛力金想哪个少女不怀春？他浑身有一股冲动，照相机的快门刚响过，他就按耐不住搂住她的脖子吻她的嘴唇，一只手不安分地从她那还没扣上扣子的裤门伸进去……吴彩霞一下子似乎明白了什么，嗔怪而没有拒绝地说：“你真坏。”他俩人紧贴着绞在一起……

几十年过去了，牛力金想，当年最美好的回忆也是现在最不想回忆的事，竟然出现在眼前，这天地之大，又这么小，不是冤家不聚头啊！是福错不过，是祸躲不过，年青时侯的无知和幼稚的一时冲动，是要付出代价的，难道人一生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操纵着你，捉弄着你，监视着你？过去做过的荒唐事儿，就一定会有报应？为什么偏偏能遇到过去曾经深爱过的吴彩霞？牛力金心扉不禁抖动起来。他觉得眼下最重要的事是，必须给吴彩霞弄一笔钱，为他治病，不仅是帮助她度过难关，更重要的是要为良心弥补自己的过失。

二十二

西坡人民公社改称西坡乡人民政府的时候，牛力金被任命为西坡乡党委书记，韦栓柱已升任西坡区党委书记。

牛力金新官上任烧了三把火，做了三件大事，一是修河滩地，二是村村通广播，三是抓计划生育。

这三件事在全县引起了轰动，也引起县上领导对他的重视与瞩目，为他以后的升迁打下了基础。但世上的事情往往是两个方面的，有正面必然有负面。这期间出了几起事情，着实让牛力金伤透了脑筋，甚至是提心吊胆，要不是区上和县上领导暗中保护他，替他摆平了事儿，别说他当官儿，恐怕连公职都保不住，韦栓柱给他撑腰，说这年头搞行政好比政治赌博，赢了就上，输了就下，头皮撑硬，不要后悔……

第一件大事，修河地。

“农业学大寨”的口号逐渐喊得不太响了，但是上边还没有否定“大寨精神”。牛力金认为学不学大寨无所谓，但农村工作最大的亮点和政绩无非是修基本农田。他召开了几次乡党委会，终于统一了思想，决定成立“东坪河堤工程指挥部”，由他任工程总指挥，以全乡大会战的形式，将东坪村沿河岸的5华里河堤修成。

这个工程量很大，可修成河河滩地150余亩，要抽调7个村劳力2000多名，平均每户出一名劳力。东坪村是主要受益村，除五保户和特殊家庭外，每户要出3名劳力，谁家劳力不够，可以请亲戚朋友代劳，不出劳力的家庭要重罚，工期100天，在冬季内完成，少数尾留工程务必在来年发大水的春季前完成。

全乡的群众大都知道牛书记是个风风火火、说一不二的领导，谁要是得罪了他或违抗他，绝没有好果子吃。

各村委会主任没有谁敢怠慢，分别召开村民大会，落实乡里的红头文件。很快地，各村组织好了会战队伍，按照乡上统一安排，以小组为单位，进驻到东坪村有条件吃住的家里，垒锅灶、打地铺、交粮食、收柴禾……

余三芹的父亲余大魁，身体不但不魁梧，还有点瘦弱，好在有个木匠手艺，他箍水桶、做木柜木箱木床木桌，是远近闻名的，这在农村还算是轻松活儿，起码不晒太阳，还能挣点工钱或是换得一点粮食，以弥补家里无米之炊。

余大魁常为自家一窝女子发愁，6个女子，一个儿子。儿子最小，才6岁多。余三芹是弟妹中的老大，个子虽不高体质较好，可能是继承了她妈的优点，可姑娘家干农活力气总不如男孩，本地的俗话说男娃不吃10年闲饭，意思是男娃10岁以后就有力气干农活儿了，余三芹不信这个邪，谁说生女不如男？她小学强勉上满就回家务农，替父母分忧，挖地、锄地、担粪、安苗、撒种，她样样都行。因她比同龄姑娘力气大，在大队组织了“铁姑娘战斗队”，还担任队长，与男劳力比赛抬石头，加上她模样儿又漂亮，很是惹得小伙们的敬慕。

生产队实行工分制，由于余大魁老是到别人家做木工活儿，他家就显得人多劳少了，按工分来分粮，余家挣的工分少，是有名的缺粮大户，别人家劳力多，分粮时玉米、稻子、红薯等背了几背篓，余家只能分得别家的三分之一。

每到吃饭时，余三芹那些弟妹齐刷刷地围住锅台，等着捞稀汤里的红薯或洋芋，这么大一家子人，每顿下的米面不超过一斤，主要是瓜菜代。“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余三芹和她妈到山上挖蕨菜根，将那黑根放到大河边漂3天，然后去皮晒干再碾成粉末，用野菜包成包子度日，还吃了很多的红薯叶、榆树叶、枸叶、枣树叶、柳树叶……好在余大魁有手艺能换得点粮食，不至于烧火断顿，一家人强勉熬了过来。

如今修河堤，余大魁当然得上工地，连同余三芹和她妈算是上足了三个劳力，但余大魁摆弄木活的手，搬起石头来，实在是力不从心，几天下来，手磨破了不说，还腰酸背痛。余三芹的妈心疼老伴，让二女儿顶替，然而家里的工分却减少了。

余三芹在工地上和男劳力一样抬石头，挣的工分也和男劳力一样多，每天10分工，而女劳力每天只能挣3分工。

自从“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动解散后，几年来余三芹再也没演过《红灯记》中的李铁梅或其他什么戏，因农活太多，手，粗糙了，脸，晒黑了，嗓子也变粗了，大辫子派不上用场，显得多余而累赘，干脆把辫子盘在头上。在韦栓柱极力撮合下，这个时候牛力金和余三芹还保持着恋爱关系，但牛力金似乎没有了对吴彩霞那样的激情对待余三芹，也没给余三芹买什么衣服之类的东西，也没海誓山盟说过时下流行的“海枯石烂不变心”的话，不过，他隔三岔五地也来到余三芹家转转，有时瞅准机会约余三芹到河边柳树底下坐坐，可就是不提订婚的事，更不用说结婚的事。

韦栓柱曾多次摧促牛力金赶快与余三芹订婚，牛力金却说不急，工作第一，等工作干出个名堂再说。

余三芹的妈好像看出了某种玄机，对余三芹说“姓牛的是不是在糊弄你？是明显地在拖延嘛，当干部的花花肠子多，你没要高攀，说不定那天就把你一脚给蹬了，你老大不小了，干脆嫁给咱农村条件比较好的老实农民娃算了。”

余三芹说，牛力金长得虎背熊腰，从模样看，长了个官像，从工作能力看，有魄力，是个当官的料儿，跟了他，可能不会受穷，我也是让咱家穷怕了，哪个女人不想找有工作的人？他糊弄也罢，拖延也罢，是我的人，他跑不了，不是我的人，拴也拴不住，你要是缠着他，他还以为你求他，还越发硬起来，越发显得了不起，咱农村人只有凤求凰，哪有凰求凤？……

河堤工程不到第9天就出了一次大事故。

修河堤要在附近的山上用炸药炸石头，然后用架子车、拖拉机或人抬，把石料运到河堤石坝上。东坪村吴三芹所在的第三小组有几个人专门负责打钢钎、放炮。一个点炮的名叫黑牛的人在几声炮响过后数了数放了几炮，发现有两处炮眼没响，就招呼搬运石头的大伙等一下，等他检查完了再说。谁知就在黑牛检查的当儿，很多村民急着要赶进度，等不及了，一窝蜂地拥向石料场，“轰——轰”，两声巨响，一大片石块从山上翻滚下来，顿时硝烟弥漫，尘土飞扬，黑牛被埋在石头堆里，山坡下的石料场有5个人躲避不及被石头砸伤，有一人被压在一块大石头下，只剩一个头部在外，脸色煞白，在痛苦地呻吟……人们立刻乱了套，惊慌失措，哭喊成一笼蜂，不顾一切地扒石头救人……

待牛力金赶到现场时，面目全非的黑牛的尸体已停在河滩上。几个头部受伤和大腿骨折的人正在被抬上拖拉机准备送到区地段医院救治。牛力金被惨不忍睹的场面吓得面无血色，两腿直发软，他看到余三芹正在给最重的伤员嘴对嘴地做人工呼吸……过了一会儿，那人竟然有了气儿……牛力金对余三芹的敬意陡然而生……

区上、县上很快派人处理了这起事故，安埋了死者，抚慰了伤者，并给了死伤者家属一定的补偿，善后工作做得很到位。鉴于牛力金在事故发生后采取了层层把关和防、堵、查等措施，委任余三芹专职当东坪村安全检查员，后期工程再也没出现伤亡事故，而且河堤工程按时竣工，县上把这个工程作为样板工程，还召开现场会，让其他各乡前来参观，因此，牛力金没有受到任何处分。而牛力金最感激的是余三芹，她在关键时候救死扶伤，不仅使工程少死了一个人，减轻了他心里压力，而且作为安全检查员，她尽职尽责，对安全检查得很过细，每个环节不放过，着实出了大力，这样的人值得信赖……

第二件大事，村村通广播。

都到了20世纪80年代初，西坡乡竟然还未村村通广播，牛力金想，这山区信息闭塞，国家有个什么新的方针政策，上级有个什么指示，群众都不知道，仅仅通过报纸宣传，等到村民知道时，已经是正月十五贴门神——迟了半个月。

在和县上广播电视部门请示沟通后，再报县政府批准，西坡乡很快得到一笔10万元的拨款和一批通讯器材，于是，牛力金采取户户动员、村村上马的办法，不到两个月时间，村村户户都通了广播。不说别的，乡上要召开村组会议或传达上级指示，只要对着麦克风一喊，全乡都知道了，很方便，再用不着派人上坡下岭过河去各村通知，应该算是政令畅通吧。不过，在山上立电线杆的时候，有两位村民从杆子上不慎摔了下来，虽然没出人命，也着实让牛力金揪心了一把。

第三件大事，抓计划生育。

牛力金当上乡党委书记第四个年头，计划生育紧锣密鼓地展开了。解放以后30年来没搞过计划生育，西坡乡的人口疯长，很多家庭有六七个孩子，有的家庭竟然有八九个孩子。在计划生育工作宣传发动期间，牛力金召开村组大会小会无数次，配备的计划生育专职干部每天早上、中午、晚上要在广播上喊三次，不厌其烦地向家家户户宣传计划生育政策。

这计划生育政策内容多而复杂，其中主要宣传的是，生一胎的要上避孕环，生二胎的要做绝育结扎手术。考虑到农村成年男子在体力劳动中的重要性这个实际，做绝育手术一般是育龄妇女，而计划生育工作才开展时，最棘手的问题就是做绝育手术。受传统观念影响，不少人认为做绝育手术就等于是把人阉割了，不但丢人不说，而且一辈子再不能生娃，成了残疾人。有的人私下议论说，做绝育手术十有八九会失败，做失败了的不管男女，就再也不能干活儿了，搞得人心惶惶，许多中青年男女心里很恐惧。

万事开头难。牛力金决心在乡级机关单位干部中打开缺口，还给初中、小学的教师下了死任务，凡是符合做绝育结扎手术者，在指定日期内不到区地段医院做手术，一律停职，并上报上级主管部门处分，或罚款，或开除，或开除留用……不到10天，包括教师在内的乡机关单位干部符合做手术的28名女职工或女家属一个不落地上了手术台，县上派来的手术队协同地段医院医生，整整做了5天手术。

还是发生了意外。粮站一位女职工30来岁，已经生过二胎，动员她做手术时，她百般不愿意，站上领导多次开导并陈述利害关系后，她勉强答应，心里仍然很恐惧，一连3个晚上睡不着，想到那手术刀要把肚子划开一个洞，浑身直发抖。在家人采取的拽、拉、哄等措施后，她被弄上了手术台。还没打麻醉针，她已经吓得面如土色晕了过去，没办法，手术只好停了下来。过了一段时间后，家人又把她哄到手术台，强行做了手术。一个多月后，她患了精神病，整天嘟嘟囔囔、自言自语，两只手在空中舞来舞去，从来不会唱戏的她，竟然每天都要唱几句样板戏：“这小刁，一点面子也不讲……”

有一位女干部在结扎时手术出了问题，在医院里已住了3个多月，仍然不能下床……

干部职工对计划生育工作阻力不大，难点重点还是农民。有不愿做手术的携儿带女跑到外地躲了起来；有的夫妇把儿女交给父母管，屁股一拍到外面打工去了；有的装病……不过，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乡上也有办法，喇叭上整天喊：应做手术而不做手术者，收回承包地，或把房子扒掉……这种做法固然有点“左”，也有吓唬的意思，但也有一定效果，有的村民担心承包地被收回，今后吃啥？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便悄悄溜回来了；有的还真不吃这一套，哪里黄土不养人，躲一天是一天，“打一枪换个地方”，看你把我咋？

在强大的舆论攻势下，西坡乡的绝育手术登记率已达83%以上，各村应做绝育手术的妇女先后来到地段医院，地段医院的病床根本不够用，在过道、走廊都支满了病床，甚至在院子里搭起了帐篷，连同护理家属，把医院拥得水泄不通，但上级对83%这个手术完成率不满意，要乡上领导加大工作力度。

牛力金也不得不想出绝招，效法其他乡，对于少数逃跑者，决心来个“杀一儆百”。正好乡里被县上新近安排了6名招工指标，都是清一色的考不上中专和大学的年青人，为此，牛力金专门成立了“西坡乡计划生育工作突击队”，并跟这些年青干部讲：计划生育是国策，谁都不能违犯，你们才参加工作，这正是考验你们工作能力的时候。乡上有规定，哪个干部完不成计划生育结扎指标，就不能发工资，年终考察评比不合格，也不能发奖金和福利；对计划生育罚款，也是有任务指标的，每次罚款，按罚款总额的20%提成作为奖励；在具体执行中，除过不许打人绑人骂人，其他办法灵活掌握，相机行事，必要的时候，集中兵力打歼灭战；在各村，你们要有联络人，通风报信，对检举者要重赏，发现有逃回者，要及时采取措施，决不能放过，也不能心慈手软……

乡上几位青年干部涉世不深，不知天高地厚，拿着鸡毛当令箭，顶头上司发话就毫不迟疑去执行，出了问题也不怕，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一个名叫水中石的青年干部接到沙河沟村一名联络人的举报，说有个生了三胎的严芳和她丈夫最近从河南一个金矿上潜回家……水中石立马找牛力金汇报情况，牛力金说行动越快越好。

漆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由一名副乡长带队，连同临时抽调的干部，水中石等一行9人打着手电筒，连夜朝沙河沟村摸去。近40里的山路，要翻4座山粱、3道深沟，他们高一脚低一脚地摸了大半夜，天快亮的时侯，与村委会主任接上了头，问清了事情和严芳的住址，由村主任带路，在副乡长指挥下，将严芳的房前屋后作了布控，前门后门安排了身强力壮的人专门把守，俨然是一场激烈的战斗要发生。

天大亮时，严芳打着哈欠打开大门，立刻被两个人扭住两个胳膊。

严芳先是一愣，接着大声地喊：“你们是啥人？想抢人是不是？”

严芳的丈夫闻声很快从屋里出来，他手拎着一把砍柴斧头，看到好几个干部模样的人聚拢过来，村主任又在场边站着，他明白了这些人的来意，把斧头朝墙角一扔，板着脸说：“你们不就是来抓我婆娘上医院结扎吗？”

水中石：“不仅是结扎，你俩生了三胎，还要罚款！”

“钱，没有。我的三个娃没钱上学，都休学了。我俩口在河南才干了几个月，工钱还没结算，我妈有病，回来看她，也看看娃，路费都是借的。”

副乡长见干部人多，分析这俩口也不会马上跑掉，便让两个干部放开严芳，对严芳丈夫说：“计划生育政策你们是知道的，严芳必须结扎！这罚款，你向亲戚朋友借，5千块，一块都不能少！”

“我婆娘得的是羊角疯病，做不成手术。这钱，我向谁借？大家都穷，有钱，我还能不交？”

水中石厉声说：“那我们就抬家具，拉到村委会变卖！”

严芳俩口不吱声。

水中石：“再不吭声，我们就要扒房了！”有几个干部已爬上石板房，开始揭房上的石板。

严芳俩口仍不说话。

副乡长做了个手势，让房上的人停止行动。“这样吧，罚款你先打个欠条，你和严芳一块儿跟我们走，手术是一定要做的！”

严芳三个孩子都起床了，来到父母身边，老大抱着他爸的腿，老二跑着她妈的腿，都瞪着不解的眼光，分明是不让把爸妈带走，最小的六七岁男孩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像是看稀奇。

最终，严芳的丈夫还是妥协了，他知适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自己不是这伙人的对手。

经过一番准备，严芳还是和丈夫一块儿随着这个干部队伍朝山下走去。

走了不到2里路，严芳突然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双脚乱蹬，两手在胸口乱抓，接着就不省人事了。这是典型的癫痫病，也叫羊角风。水中石认为这是装的，其他人也不好说严芳是不是装病，都静静地站在那里。过了20多分钟，严芳又恢复过来了，她在丈夫的搀扶下，又跟着干部们走。走不到半里路，严芳又犯病了，时间比第一次长得多。副乡长想，这严芳的确有病，要是做手术闹出个人命来，怎么办？自己有没有责任？考虑了半天，他还是决定暂时不做严芳的手术，然后他以同情的口吻，绕着圈子让严芳的丈夫就范，打了个罚款欠条……

副乡长把这次事情的经过详细向牛力金作了汇报，牛力金考虑了一会儿，觉得这结扎指标难以完成，便决定让严芳的丈夫做绝育手术……

俗话说，绳从细处短，好不容易让严芳的丈夫做了手术，大概由于医生的不慎或是医生手段不高明，严芳丈夫的手术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他整天佝偻着腰，干不了活儿，隔一段时间就到县上县委找书记、县长上访，县上每次给些钱，花完了，他又到县上找领导……

每当想起这事儿，牛力金总觉得自己当年好大喜功，年轻气盛，工作方法欠妥，对群众造成伤害，心里很是不安。他想，要是让我现在再年轻20多岁，绝不会干那些傻事……

二十三

牛力金对余三芹说，他晚上老是失眠，肯定是神经衰弱，恐怕要到省城医院去找一下高手大夫，顺便再把身体其它部位检查检查，报刊杂志不是经常说中老年人要经常检查身体嘛。

余三芹两手在牛力金的肩膀上捏弄着，笑了笑：“俗话说，人老了有三个特点，爱钱、怕死、没瞌睡。这钱嘛，对咱俩来说，没多大意思，钱，多少得够？够花就行了；这死嘛，顺其自然，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谁也抗拒不住，上至高官贵人，下至草民百姓，世间事没有一个是平等的，只有死亡是平等的，所以死并不可怕，很正常，到死时权当要睡觉了，眼睛一闭，万事干休；这没瞌睡嘛，是正常现象，人老了，瞌睡自然就少了，但整夜睡不着，这肯定是有问题，不是神经衰弱，就是有什么心思困扰，我看你这么多天晚上翻来复去睡不着，就要引起注意了，要不，我陪你到省城检查？不要怕花钱，钱是个什么东西？钱是身上的垢甲，洗了又来了，只要咱身体好，自然就有了钱，到了咱这个年龄的份上，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世上什么都是别人的，只有身体是自己的。”

牛力金觉得老婆越来越有水平，自己以前就怎么没有发现呢？看来，过去对她关注留意得少，她的这番话简直是人生哲理，这女人头发长见识未必短，比自己这个大男人还见解深刻，她看人能看到骨头里，不过，我的心病她是看不到的。他说：“你陪我，就不必了，目前，从表面看，我这身体零部件还是好的，我一个人去检查就行了，要是那个部件有问题，检查了再说……”

牛力金揣了1万多块钱离开了家，不过，没有去省城，而是坐班车来到了西坡乡水房村，他觉得欠了吴彩霞很大一笔人情债，多多少少是要偿还的，想了却这桩心愿，不能把愧疚带到棺材里去。

走在水房村的路上，看到地里的玉米棒子已经成熟地低下了头，那黑红色的玉米胡子紧贴在快要枯黄的玉米壳上，牛力金想，人就像庄稼，婴儿时就像种子发芽生命力强，童年时就像小苗破土天天向上，少年时就像庄稼长了几片叶子嫩绿可爱，青年时就像庄稼茁壮成长，老年时就像庄稼结果，虽成熟而接近枯萎，可人还不如庄稼，庄稼虽然命短，一季一个轮回，年年有人种，死而复生，人呢？只在世上走一回，虽然有几十年光景，但不知不觉地也就是一眨眼工夫，他突然记起文化革命后期公布的毛主席重上井冈山作的那首词中的一句“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是啊，这人生几十年不就是弹一下指头的时间？他望了望水房村四面的山和那条熟悉的河，想起了他曾多次被邀请到卡拉OK舞厅里听人吼的“山也还是那座山，梁也还是那道梁，碾子是碾子，缸是缸……”可是，青山依旧在，人与事皆非呀！

牛力金来到吴彩霞当年的住处，满目荒凉，几间土房早就垮了，断墙残壁里长出密密匝匝比人还高的蒿草，在秋风中清冷地摇着头；过去小黄小汪住的那间小屋已成了几个小土堆，有几疙瘩牛屎干瘪地晾在那里。他想起当时还在这儿给吴彩霞和她妈照过像，那时吴彩霞多水灵？小汪是多么的活泼？可现在哪有她们的身影？他抬起头往后山上望，那棵梨树还在，虽然梨树如今很高大，但它分明老了，老远就能看到枯枝和稀疏的树叶，估计早就不结果了，那可是他给她照像并发生了刻骨铭心的野合之事的地方……

牛力金知道吴彩霞跟杨升宝结婚后应该住在那个杨家小院里，只是吴彩霞的近况不太清楚，那次在医院里的木条沙发上也没顾得问个详细，他想打听一下吴彩霞的家庭状况，可找谁问呢？刚才进村时遇见好几个中年人和老年人，他们谁也不认识或者想不起来自己曾是这个乡当年是公社的“牛干事”、“牛书记”。是的，老百姓才不管这些屁事的，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这官当得最好和最坏，老百姓才能记得，那么自己当年的官当得怎样呢？正想着，他发现有个30多岁走路有点跛的男人扛着一把镢头走了过来，他赶忙迎上前去说：“老乡，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

“吴彩霞。”

“问她做啥”？那人很奇怪地瞅了瞅眼前这个陌生人。

牛力金长期做农村工作，知道农民对干部模样的人有戒心，而且想问什么事不给发香烟，是往往甭想问的，有不少农民把给他烟抽视为看得起他。“我是吴彩霞远房的一个亲戚，想问问吴彩霞这几年家里的情况。”牛力金赶紧掏出一盒20多元钱的香烟，抽出一支递给他，并迅速将打火机打着了火。

那农民似乎懂得这香烟是比较贵的一种，也似乎觉得眼前这个老头儿还尊重他，狠狠地咂了两口烟后索性坐在地上，吐出了几个烟圈后说道：“她呀，是个苦命人，当年她是个独生女，她老子听说是呕气死的，过了几年她妈得病死了，她嫁给杨家后，她这屋就垮了。杨支书死后，杨家就败了，杨升宝身体不好，现在60多岁，牙也掉光啦，白头发也没几根，耳朵也聋啦，说话说不清，呆头呆脑，像个傻子。吴彩霞生过三次娃，前两个没活到半岁就死了，后一个是个女娃，可惜是个哑巴，都快30岁了，也找不到家。唉，可怜呐，吴彩霞年青时是个大美人，是方圆几十里都知道的演员哩。还听说那时候公社有个姓牛的领导看上了她，不知为啥婚事没成，也有人背后议论，说不定姓牛的把吴彩霞耍了，后来姓牛的高升了，就把吴彩霞甩了，真是个陈世美！”他把烟头一扔，吐了一口唾沫，很是愤愤不平的样子。

“姓牛的没跟吴彩霞结婚，算不上陈世美。”牛力金心里蛮咯噔，却不露声色。

“反正姓牛的没良心！唉！这都是命啊，不信命不行，你活了这么大岁数，信不信命？命里造就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像咱这挖地球的，走到哪儿都是下苦的，癞蛤蟆就甭想吃天鹅肉，心大的最后都要吃亏。就是当干部的，该升，谁也挡不住，不该升，挣死亡命也爬不上去，最后老了还不是和咱农民一个球样儿，说不定吴彩霞哪时想攀高枝攀不上，才落了个如今下场，这是命啊！”

牛力金没料到这个农民嘴很能说，赶紧又递给一支烟，问道：“你们村老一辈的人对当年那个牛书记是咋评价的？”

“嗨！人多嘴杂，说啥的都有。有说姓牛的搞工作有能耐，有杀气，开群众大会讲话嗓门大，能镇住人；有说姓牛的是凶神，恶得很，搞工作全凭赫唬言诈。计划生育说起来是国策，没人敢反对，可姓牛的为了完成计划生育结扎指标，把咱乡的人整苦了，谁生了一胎要是没结扎或是生了二胎没钱交罚款，姓牛的就指挥乡干部拉猪、牵羊、拆门、扒房、砸锅、铲粮，还有的乡干部强行把女人抓到手术台上做绝育手术，甚至为了顶指标抓错了人，把没结婚的小姑子当成生过娃的嫂子抓去做绝育手术，真是荒唐！有的手术失败了，成了后遗症，听说不少有后遗症的人到县上省上告状哩，那个时候真是胡整啊，现在搞计划生育再没人胡整了；还有人说姓牛的贪色，见到漂亮姑娘就想搞到手，反正，当年很多乡干部在群众中没啥好印象。唉，说这些话有球用，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他猛吸了几口烟，把烟头一扔，扛起镢头，扬长而去。

牛力金的脸发烧起来，幸亏那农民已经走了。

牛力金来到当年大队支书杨仕龙的小院子里，这里曾是牛力金到水房下乡经常吃饭的地方，院里子当年栽的苹果树、李树、桃树，现在已荡然无存，几棵长得很粗的椿树零散地矗在院子旁边，落下不少枯枝，看得出，现在院子的主人多年来并没给杨家带来生气。牛力金往院子里一站，就见一个佝偻着腰、嘴里流着口水的老头儿冲着他傻笑。

这难道就是当年演《白毛女》中那个大春的扮演者？眼前分明就是杨升宝嘛，从脸部总的轮廓看，还依稀能找出当年杨升宝的大致模样，那时他身体有点单薄，但也不至于变成如今这般样子？显然，他过早地患了老年痴呆症，已经认不出眼前这位不速之客就是当年的情敌牛干事了。他傻笑着一颠一颠地进了大门，不一会儿，吴彩霞从大门里出来，看到牛力金，怔了一下，苦笑着说：“没想到是你来了，快到屋里坐。”

牛力金很快地扫视了一下吴彩霞的穿着：皱巴巴的藏青色西服，里面套着一件很不值钱的白底黑点衬衣，裤子是黑色的化纤那种，大腿弯部和膝盖以上有好几道皱褶，不用说，这些皱褶都是干活时所致，脚上是黑平绒布鞋，浅灰色袜子分明有个小洞，整个一身衣服就像是从城里地摊买来的，总价充其量不超过二三十元。

“真不好意思，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她低下头，木讷地站在堂屋里。

杨升宝躲在她身后，突然冒出头，嘴里呜哇呜哇地叫着，一只手指指吴彩霞，一只手指着他自己，像是给牛力金介绍什么。

“他就是我的男人杨升宝，你认不出来了吧。我嫁给她10年以后，他老子就过世了。说起来他家过去在村子里还算富裕，其实就是粮食比别人多一点，每年杀一头猪，再用柿子烧百来斤酒，其它就再没值钱的了。土地承包后，村里大部分青壮年都到外面打工挣钱，不少人都盖起了楼房，可杨什升宝却身体越来越差，一点钱也挣不来，慢慢地就成了傻子。他刚才是给你说我是他媳妇，家里来了人，他都是这样哇里哇啦。”她眼角红了，“去！到后山上背些干柴回来！”她指了指屋后，又比划了一阵子。

杨升宝呜哇呜哇地叫着，出了门。

“我到你里屋转一转。”牛力金打量了一下堂屋，还是那两个装粮食的大板柜，染的红漆都剥落了，几只小木椅和长板凳落了不少灰尘；来到灶房，两只木桶已经有了豁口，一只葫芦做的水瓢躺在半桶水里；还是当年那个用泥坯垒起的土灶，灶台上已变得坑坑洼洼，估计连碗也放不平，几只蚂蚁在灶台上爬来爬去，搬运着洗锅留下的饭渣；箸子篓里的竹筷子被长期磨损的七长八短；几个黑抹布脏兮兮他扔在核挑树做的木案上，木案挨着士墙，掉着一些土渣；一把旧莱刀上有好几个缺口……来到卧室，一张土漆染的桌子昔日乌黑发亮，现在却剥落地凹凸不平，桌子上摆的酒瓶、药瓶沾满了灰尘，一个不大的圆镜，只有中心巴掌大一块能照着人影，没任何化妆品之类的东西，有一盒香皂和几毛钱一包的洗发水堆在那儿；床单是七八块钱的那种，还起一些小毛蛋蛋，一床盖被是褪了色的缎子被面，里子是廉价的白“的确良”，被头有明显的污垢……牛力金想起自己家的家具摆设和床上用品，真不敢想象吴彩霞每天每夜是怎么生活的，同样是女人，余三芹用的穿的是什么？吴彩霞用的穿的又是什么？论模样，吴彩霞在余三芹之上，而吴彩霞本可以生活的比余三芹好，可现在的吴彩霞又是什么处境？世事难料，命运难测啊，假若吴彩霞是自己的妻子，情况该是怎样？余三芹如果现在是农民，又将如何？他不敢想下去……

“听说你有个女儿，人呢？”

“是哑巴，到别人家里耍去了。我的命真苦呀。”她的眼泪掉了下来。

她让他坐在堂屋的小木凳上，她则站在大门的一侧，很平静地说：“自从在我屋后坡的梨树下与你有了那个关系后，我就认为我是你的人了，可等了很长时间，你再也不来。后听说你又在东坪村蹲点，和那个余三芹好上了，我一想，我还是高攀不上你，我妈摧着我和杨升宝成亲，我一拖再拖，等啊等啊，就是没见你的人影，有时我到大队办公室转转，心想说不定你到我们这儿下乡，可哪有你的影子？有一次公社开啥庆祝大会，你高高在上，坐在主席台上，我专门穿了你给我买的衣裳裤子，硬是挤到前三排站着听你讲话，只见你手掌挥来挥去，左看看右看看，就是看不见我，我急得直蹦也没办法。你们当干部的，是不是喜新厌旧？”

“都是我的错。其实我的心一直想着你，可就是没空来见你。我在东坪的时候，白天抽不出身，想晚上来看你，可韦书记把我盯得紧，晚上不准让我单独行动，要我一直跟着他。”

你知道，韦书记是器重我的，我也是他一手提拔的，他让我干啥，我都得听他的。其实我始终认为你各方面比余三芹强，不仅是相貌比她在上，而且比她聪明、能干、温柔，善解人意，我如果不喜欢你，也不会给你照那么多照片，也不会冒然和你发生那个事。我和你好，是经过反复考虑的，是认真的，那次我在全县各地巡回演讲几个月没看见你，把我急得心发慌，当我把县上的事办完，连乡上也没回，就直接来看你。可惜呀，我身不由己，端谁碗，由谁管，韦书记是我的顶头上司，同时，韦书记又是我的大媒，是他竭力要促成我和余三芹的婚姻，我哪敢违抗他，这事我又不好给你说，说了害怕你难受，所以对你就避而不见，想把你和我的事慢慢淡下去，想不到这事真把你害苦了，都是我的不好。”牛力金双手抱着头，眼睛盯着地上。

她叹了口气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的前途要紧，这我理解，你和余三芹好上了，我还掺和啥？人家余三芹住的离公社很近，她又有韦书记这个后台，我哪是她的对手？也怪我心想大了，把事情看得太简单，明知道咱俩的事不成，还抱有幻想，一有空儿，我就看你给我照的照片，做梦都梦见和你在一起，那些照片到现在还压在我的箱子底呢。唉！看看我当年年轻漂亮的照片，再看看我现在这个丑样儿，真是天地之别，年岁不饶人呀，不过，我还是感谢你当年给我照像的好意，让我留下了美好的回忆，要不然我连一张照片都没得呢。想起来，我那时也是疯子，受了小汪的影响，用如今的话说是赶时髦，那个年代就敢穿前开口的西裤，就像后来说的是解放思想吧，我们村里许多姑娘都学我的样呢，只是不敢把裤子扎着衬衣穿，那样太扎眼。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现在的女人裤子哪个不是前开口的？看来小汪的思想还是先进，她说的那牛仔裤，现在已经很普遍了，还是读书人有见识呀！”她说着，脸上还泛起了红光，像是一种憧憬得到了满足。

牛力金没料到她并不多于诉说这些年来生活的酸楚，她的心依旧是活泼的，她的思路仍然还清晰，说话恳切又中听，还能把握住分寸，只可惜受家庭条件的制约，改革开放这么多年，她家的生活还仍是很贫困的，但她似乎一点也不悲观，没有心灰意冷，虽然她相信命运，却在默默地与命运抗挣，这样的女人不容易呀，可以说是难能可贵，他还能说什么呢？一切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多余的。他掏出厚厚的一叠钱，诚恳地说：“彩霞，我知道你的日子很紧巴，丈夫又多病，女儿又是残疾人，这点钱你收下，改善一点生活，也好应一下急，这算是我一点心意，弥补一点我的过失……”

她淡然一笑：“过失，我也有，是我情愿的，不怪你，几十年来，你心中还有我，我已经很知足了。上次在县医院遇见你，你帮了我，这次又大老远地跑到乡下来看我，我感恩不尽。与你相好一场，我不后悔。以后你对三芹更要好点，人老了，夫妻就是个伴，只要你对她好，我就放心了。这钱，我不收，尽管我的家里还穷一点，不过，不太要紧，这几年，乡政府整天喊什么调整产业结构，我也知道，只凭种几把粮食能卖几个钱？农村又没有挣钱的来路，所以，我就在承包地种了药材，有丹参、黄芪、二花、薯蓣，去年收入了1千元，今年估计收入有3千元，明年估计能收入5千元，就是辛苦一点，我这身子还硬实，再劳动十几年没问题，日子就慢慢这么过呗。”

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顿时高大起来，多朴实而坚强的女人哪！他见她不接钱，便起身把钱往柜子上一放说：“我到乡政府还有点事，我得走了。”他看了看手表。

“我不会留你过夜，可是一顿便饭总是应该吃的呀。”她一看他朝门外走，便到柜子跟前顺手抓起钱要给牛力金，可牛力金已快步走到院子里，向她招招手，飞快地走了。

牛力金如释重负地离开了吴彩霞的家，他没想到一桩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纠葛，竟得到了很理想的解决，在他的有生之年，算是了却了总是挥之不去的一桩心事。

他并不去乡政府办什么事，而是借个机会想到韦栓柱的老家走一趟。牛力金想，大概人越是上了年纪越怀旧，时常地不由想起与韦栓柱在一起的日子，在自己的人生旅途上，韦栓柱毕竟是起了重大作用的。

韦栓柱在升任区委书记不久后患了脑梗塞，造成左半身瘫痪，卧床3年不能起身，吃饭睡觉、拉屎拉尿都是妻子伺候，在临死之前，牛力金在韦栓柱的病床前守候了5天，直到把韦栓柱送到墓地，应该说牛力金是尽了一份心意，知恩图报的，可现在韦栓柱家里情况怎样？牛力金要去看看。

牛力金在公路上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在通往韦栓柱老家的公路上，随着小车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颠簸，牛力金心潮起伏，往事又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

二十四

牛力金买了一些礼品来到了韦栓柱的老家。

这是个独门独户的住宅，座落在半山腰上，三间石板房算是正房，一间偏厦连着正房算是灶房。整个房子很破旧，墙皮掉落了不少，房上的石板被从屋里冒出的烟薰得乌黑，让外人一看便知这是一个很贫困的家庭，几十年了都盖不起新房，除过本地老年人，没谁知道这座房子的主人曾是公社书记和区委书记。

韦栓柱的老伴周芳芳认得牛力金，也知道牛力金与自己丈夫很不错的关系，还知道牛力金给老韦不知洗了多少次衣服的事，更知道她老韦在临终时，牛力金守了老韦几天几夜，只是没想到当年的牛干事如今钻到这山沟里来看自己。

当牛力金站到周芳芳门口的台阶上时，周芳芳从猪圈那儿提着个猪食桶走过来，身上还沾着一些猪草碎叶。她打量了一下来客，松驰的眼皮顿时上扬，眼睛立刻闪出惊奇的光亮。

“呀！力金，是你？”

“老了，我担心你认不出来。”

“你们当干部的还是耐老，你看我老成啥样了。”

牛力金这才注意到才60多岁的周芳芳就像七老八十的样子：杂乱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疙瘩，满脸的皱纹，门牙掉得没几颗了，下嘴唇朝里凹着，衣服是上个世纪90年代的那种样式，与普通的农村老太婆别无二样。

“不知道是哪股风把你给吹来了，真是稀客呀！你来了，就是把我当天大的人，还带礼物干啥，快到屋里坐，没啥好吃的，我先给你打一碗荷包蛋，然后再给你做饭，炒几个菜，喝几盅包谷酒，我知道你的酒量比老韦大得多，他是酒罐，你是酒瓮。”

牛力金把礼品递给周芳方，“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你甭急给我做饭，我先到韦书记的坟上看看。一会儿呀，你给我擀一碗面条吃，最好。”

在通往屋后不远的老韦坟地上，周芳芳聊起了家事：“那个年月的干部呀，没沾公家一分钱。我家老韦呢，工资一直很低，每月30多块钱拿了一二十年，就是喝点酒，抽抽烟，我儿子柏树给他爸编的顺口溜是‘两袖清风、一肚子酒精，满肠子尼古丁’。”

到底是书记老婆，还能记得顺口溜，牛力金忍不住笑了。

“老韦死后，公家给的一点安葬费不够用，还借了一尻子账呢。你说，他那个书记，平时耀武扬威的，得罪了不少人，死后连个人毛儿都没来过我家，唉！怕是老天的报应，他把人整多了，最后得了个半身不遂。老韦不顾家，心里只有工作，一年到头很少回来，我就像尼姑守庙，有男人和没男人一样。我儿子柏树高中毕业考不上大学没工作，还是力金你当组织部长时给他安排的工作。”

“还在县种子站工作吧？情况咋样？这多年，我们在县上也没来往。”

“他，一般干部，能咋样？在县城找了个开小吃店的女的，结婚后十几年只回来一次，和他爸一样是个倔脾气，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啥蔓蔓结啥蛋蛋。”

“你现在是一个人过？”

“你知道我三个娃，老大、老二是女子。老大嫁得远，老二嫁给本村人。老二的小女子每天晚上跟我睡，等于是给我作伴哩。唉，人真没意思，眼一眨就老了，老了，儿女不在身边，孤独啊……”

来到韦栓柱的坟前，但见得十几棵柏树已有二尺多围好几丈高了，坟堆上的枯草在微风中抖动。牛力金伫立在石头砌的坟头前默哀，心想，当年踹一脚震三响、红透了全县全行署的人物，如今在地下只剩几根骨头棒棒，“文革”时那些“壮举”，早已烟消云散。自己呢？过些年，还不是和老韦一样，在人间销声匿迹，连个坟也没有，火化以后只剩下一把骨灰而已……

告别了周芳芳，牛力金赶到了西坡乡政府所在地。

他在乡政府院子里转了几圈，只见一些年轻人出出进进，没一个认识他。

乡政府大门前的街道，当年的“扬灰”土路，已变成了水泥路，两旁店铺林立，人来人往，今非昔比，发展变化很快啊。他漫步走着，张望四周，也没一个人注意到他的存在，谁也不知道这个人曾经是这个地方呼风唤雨的最高的领导，真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啊！

本来他想去余三芹娘家看看，又觉得走亲戚不如住店，岳父岳母早已作古，去看那个小舅子也没啥意思，还给人家造成麻烦，再说，这次来乡下的事日后让余三芹知道，岂不是欺骗她，自找没趣？孤独就孤独吧，孤独落个清闲，便找了个旅店住下……

二十五

牛力金回到家，妻子关切地问：“身体检查得咋样？”

牛力金淡淡地说：“没啥，一切正常，你男人壮实着哩。”

“没啥就好，这世上啊，啥都是别人的，只有身体是自己的，咱俩现在呀，啥都甭图，只图个好身体，比啥都强，嗳，检查单让我看看。”

“那单单你又看不懂，有啥看的？”

“听说到大医院检查要等好多天，这才几天，你就回来了，是不是找熟人走的后门？”

牛力金趁势说：“对呀，这如今办啥事都得有熟人，熟人多吃四两豆腐嘛，我还真遇到了个熟人，三下五除二地把问题就解决了。咋？你不想我？要知道你是这样，我还不如在外边多呆几天，清闲清闲。”他故意显出一脸的不兴。

余三芹再不吱声了。她把牛力金拉到沙发坐下，用手在他脸上轻轻地抚摸着，“咋不想你，每夜里我都睡不着，做梦都梦见在你怀里，一醒，却抱着个枕头。”她嘴唇凑上去亲了他一下，“快去刮胡子，胡子扎死人了。我去你做饭……”

牛力金吃了饭，想到外面转转。

在街道，牛力金遇到了人大办公室主任吴方，吴方说：“老领导，好久没见了，你也不到单位来转转，噢，正好，快到重阳节了，单位给退休的老同志发点慰问品，是一床‘太空被’，你跟我到办公室领一张购物卡。”

牛力金本来就不太喜欢吴方，刚退休那阵喝送别酒时与吴方搞得不太愉快，后来也很少见到他，今日碰着他，也没啥话可讲，心想，现在这人圆滑势利的了得，我退休了的不称原官职倒也正常，而称老领导，这既是一种恭维，又不伤面子，真是能人呐！退休后，就不再想去单位了，单位要是给退休的人发点什么福利，也是办公室送到家里，今儿遇见了，一就两便吧。

办公室新调了两个年青人，一胖一瘦，牛力金不认识。两个年轻人都埋头在各自的手机上念信息段子。

瘦的念：家里有个做饭的，

办公室有个好看的，

身边有个犯贱的，

梦里有个想念的。

“你那算个啥，看我这个段子，”胖子念：

打破老婆终身制，

实行小姨股份制，

引入小姐竞争制，

推广情人合同制。

吴方一边给牛力金倒茶水，一边对两个年青人说：“上班时间，你俩念啥黄段子？没看到有人来吗？这是咱单位的老领导。嗳，老领导，你坐，请喝水。”

那瘦的还在手机上寻段子，没吭声。胖的头也不抬地说：“对不起，有眼不识泰山。嗳，吴主任，还有5分钟就下班了，让我俩换个脑子吧，材料把人写得头昏脑胀的。嗳，这位老领导你也换换脑子听热闹吧，要是不合你口味，就全当没听见。”

瘦的念：干得干，看的看，

看的给干的提意见。

提了意见还不算，

还在暗地搞诬陷。

胖的说，还是我这精彩：

表扬了溜须拍马的，

提拔了指鹿为马的，

冷落了单枪匹马的，

欺哄了当牛做马的。

瘦的念：会做的不如会说的，

会说的不如会拍的，

会拍的不如会塞的，

会塞的不如会贪的。

胖的抬起头把牛力金看了一眼说：“老领导，你甭多心，这叫新官场现形记，可以理解为愤世嫉俗吧，你听，有人把唐代大诗人洁身自好的刘禹锡《陋室铭》改成：才不在高，有官则名。学不在深，有权则灵。斯是衙门，唯吾独尊。前有吹鼓手，后有马屁精。谈笑有心腹，往来无人盯。无批评之聒耳，有颂扬之话听……”

瘦的念：现在干部真奇怪，

五十六十才变坏，

歌厅爱唱迟到的爱，

跳舞专搂下一代。

胖的念：二十来岁是“佳能”，

三十来岁是“奔腾”，

四十来岁是“日立”，

五十来岁是“微软”，

六十来岁是“松下”，

七十来岁是“联想”

……

牛力金再也听不下去了，站起身来，愤愤地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看你们这年轻人成问题！”

吴方忙陪笑脸，递给牛力金购物卡，“年轻人涉世而不深，不知天高地厚，口无遮拦，迟早要吃亏。”转身对两个年轻人喝斥：“这些都是灰色幽默，有不少是涣散人心的不良段子，今后不能再传播，看我明天咋收拾你俩！”

回到家里，牛力金气哄哄地对余三芹说：“我刚才到单位去领了张购物卡，听见两个年轻人在手机上起劲地念有油没盐的信息段子，真是不像话，这是什么干部作风？要是我当领导，绝不容许这样！”

“得了吧，再别逞什么能，都退休了，还有啥看不惯的，现在通讯呀媒体呀，很发达，谁想说啥就说啥，没人管得了，你干生气有啥方？你没听朱宏和很多退休老干部说，如今要看得惯，变得顺，跟得上，转得快，社会发展变化，由不了咱们了”

“哟？你啥时还学了几句顺口溜，还一套一套地开导我？你这是鲁班门前耍锛子。”

“棒槌三年还成精哩。这就叫跟了县长当娘子，跟了杀猪的翻肠子，跟啥人学啥人。”

牛力金忍不住笑了。

有人敲门，余三芹一听敲门声，就知儿子牛劲回来了。

余三芹打开门，牛劲身后站着应眉，她手中提着一大包蔬菜之类的东西。余三芹说：“应眉呀，有多日子没回来了，快进屋。”

牛劲和应眉进了屋，应眉随手把门关上，她淡淡地一笑：“唉，事情多。这不，有空就回来嘛。”

牛力金发现应眉并没朝他看一眼，便说：“这世上呀，只有上疼下，没有下疼上，当父母的贱，老是操心下一代，下一代心里哪惦记着父母？想回来就回来，不想回来，连个人影也见不着，咱这屋是韭菜园子，想割就来。”

应眉睇了一眼牛力金，并不在乎地说：“谁说下不疼上？该疼的就疼，不该疼的就不能疼，要我说呀，当老的要像个老的样子，当小的要像小的样子。爸，韭菜园子有啥不好？它还有人来割呢，要是没人来割，园子地不就荒了？韭菜不就老黄了？我们俩回来少，这不是因为忙嘛，真正天天都呆在这儿，你还嫌烦呢，都要互相理解哟。”她扭着屁股从牛力金面前走过，把手里的东西提到厨房去。

牛力金在琢磨 “韭菜园子不割要荒、韭菜要老黄” 这话的意思，这狗日的说得太深刻了，真不愧是搞社交的，旁敲侧击，说话打着窗子给门听，话中有话，可又听不出漏洞，我本来是给她带话，她却巧妙地反击，还把牛劲带上打马虎眼儿，滴水不漏。

牛劲坐在他爸身边说：“爸，这段时间，我和应眉把精力都花在走关系方面，与领导之间活动活动。新调来的县委常务副书记与一把手过去是铁哥们，他们对我的情况是知道的，首先肯定我是有工作能力的，初步答应让我回人劳局。你说，这环保局有什么呆头，连办公经费都不够用，一些污染企业，化工厂啦，水泥厂啦，都是象征性交一点污染费，罚款多了吧，他们抗着不交。前不久，环保局按规定将化工厂这个污染大户罚了五万元，那厂长找了县长等七八个领导打通关节，最后你猜罚多少钱？只象征性地罚了一千元。你说，我们环保工作咋搞？到处都是扯皮推诿，各单位互相掣肘，这日子咋过？单位好不容易收回了18万多块钱，可我们那一把手拿出了一大把招待上级领导的发票，光招待费一项就是15万，鬼知道他一把手招待了谁，我这个副职总不能去查他的账吧，审计部门派了个审计小组，没审出个啥名堂，屁股一拍走了。我这个副职硬是当腻了。”

应眉从厨房出来说：“牛劲想当人劳局一把手，难度很大，县上主要领导的水很深，还在卖关子，我俩的工作虽然做得差不多了，但主要领导并没有最后表态，还得继续做工作，趁热打铁，我还得有必要做市上领导的工作，这是个热门单位，多少人眼睛都在盯着，不走上层路线不行，县上领导还以为我们没有后台呢。”她的红衬衣扎在白色西裤里，两手插兜，在沙发跟前走来走去，像是在演说。

牛力金问应眉：“你说趁热打铁是啥意思？”

“当然是花钱呀，舍不得娃套不住狼！”

“得花多少钱才能买那个官儿？”牛力金似乎对这小官场有点陌生起来。

应眉斜了牛力金一眼：“实话给你说，我俩已经花了十几万，花钱的日子还在后边呢。不说别的，就请有关领导吃一顿饭，上点档次的，光烟酒就要花五六千元，还不算饭菜啦、后续系列服务桑拿按摩等等。如果说送礼，尤其给要害人物送礼，万把元能拿出手？你没听说吗？就咱这贫困地区想当个像样儿的官儿，两万块挂个号，五万块报个到。”

“我就不相信现在变成这个样儿！咱这贫困地区干部待遇不高，谁有多少钱送礼？一辈子又能挣多少钱？用钱买官既丢人也划不来。”

应眉冷冷地一笑：“看看，老土了不是？你脑子跟不上形势了吧。现在就出了个怪现象，富裕地方，干部大都想挣钱，官瘾似乎不大，越是贫困地区的干部越想当官，因为只有当了官才有权呀，有了权才有钱呀。有的为了捞个有油水的官，不惜贷款，还有的傍大款，甚至哥们儿用集资办法追逐官场，谁要是当了官，还愁弟兄们没好处，一旦官到手，一本万利。”

牛力金全不服：“有钱也不一定能当上官！”

应眉：“你说得也没错，不是人人有钱都能当上官。没听说吗？要想当官，年龄是个宝，文凭少不了，经济是基础，关系最重要。”

牛劲：“这官场的变数捉摸不定，潜规则日新月异，一年变个招儿，一月变一个样儿。老爸，不是我看不起你，你虽然在政界干了几十年，完全是一个混字，你对官场并没什么研究，你那是硬熬上来的，守株待兔式的领导，想当然式的领导，按部就班式的领导，打发日子式的领导，无需多大竞争的领导，现在时代不同了，你们以前的几届领导无非是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到五十年代出生的领导，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你退休年几了，对现在真正的官场潜规则已经陌生，过去做官和现在做官不是一回事。如果你现在是个白人儿，普通的一般干部，就凭你苦干，就凭你那个性脾气，就凭你现在的观念，就凭你什么都看不惯，你试试，你再想当组织部长，门儿都没有，连个一般的股长都当不上！”

牛力金觉得儿子儿媳像是给自己上政治课，自己当了几十年的官儿，它怎么和现在就不一样？怎么就跟不上形势？儿子儿媳咋就变成了官迷，不顾一切地想当官？这官也不是好当的，我牛力金岂能不知道这官场就是个火坑，他俩为啥双双要往火坑里跳？说到底，还是这狗日的钱把人害了，自己还是要劝他俩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他想了想说：“你俩今日来，就是想说官话？官话说了这么多，无非是嫌现在的官小，觉得官小蹩屈，想捞个更体面的官当，是吗？反正，我这个芝麻官也当得够够了，也没落下个啥好下场，只落得个别人翻白眼，还由于工作上的很多草率和失误，造成了心灵深处许多无法弥补的遗憾，这些遗憾我不想也无法向你俩讲明白，但你们一心要在小小的官场混个名堂，我想阻止你们，恐怕不起作用。既然你们官迷心窍，不撞南墙是不回头的。当然，你们说这些话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让我支持你们，理解你们，可我拿什么支持你们呢？我是已经退休了的死老虎，手上没有了权力，已经没人买我的账。今儿说白了，要我拿钱支持你们，可我有很多钱吗？没有。正如你们说，过去的官和现在的官不一样，我这个过去的官并没贪污受贿过多少钱，说句丑话，就是别人送些小礼物，酒，喝了，尿了；烟，抽了，冒了。好不容易节省了有三四万元，我和你妈要留着防老哩，就是把这点钱全都支持你们，看你们说的那样子花钱，也不过是给你们大嘴里填牙缝。”

应眉走到牛力金身边说：“别害怕呀，我俩又不是向你要钱的，也不指望你能帮助我们什么，我们是一家人，只不过是通报个情况而已。我呀，住省城的办事处主任还干得不错，市委主要领导对我很赏识，有可能调我去市上工作，这就要看我的努力如何了。我在省城联系到了一大笔资金，想在我们县办一家中型酒厂，人家投资，股份制，投资方占70％，我们占30％。我们俩口子今天不为别的事，就是想让你当这个酒厂的厂长，怎么样？你现在身体很好，退休了没事可做，怪无聊的，你有组织领导能力，何不发挥余热，老有所为？相信你完全能胜任的，如果厂子办得好，我们全家不都发了财？现在考察论证已经结束，厂址已选定在停产10多年的原国营酒厂，规模扩大5倍，具体详细资料我会给你。目前，资金已经到账，十几天以后，就要进行开工建设。正式投产时，市、县领导要在典礼仪式上剪彩。”

牛力金没想到应眉有这么大的能耐，觉得有点突然，“让我想想，我不一定能干好。”

余三芹在别人说话时从不插嘴，这阵儿她说话了：“这倒是件好事，恐怕也没多大风险，你只要肯动脑子，注意工作方法，也不是干不了，在干中学呀。有个事干也好，免得你在家六神无主，惶惶不安，动不动发心焦。”

二十六

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应眉创办的“古都山葡萄酒股份有限公司”有关手续均已办到位。

这个公司实际上就是个酒厂，这个酒厂是将原来生产白酒的“北丘县国营酒厂”改制而成。

北丘县这个国营酒厂，在计划经济时代，曾红火了近30年，那时的酒厂职工均为国家正式工人，大部分职工来自城区居民，能进这个厂当一名工人，就算是正式参加了工作，这在当时是一件很荣耀的事儿，曾引起多少人的羡慕。

那时，商品短缺，酒，也属于紧俏物资，但不管穷与不穷，酒这东西，家家户户少不了，逢年过节、红白喜事，交朋结友，没有酒就不成席，酒是家庭里必不可少的。农村绝大多数农民家庭都是自己用传统的土法酿酒、烧酒，但粮食缺少，只好烧柿子酒、一种叫洋姜的酒或是一种有甜味的高梁杆酒，有的采摘山上的野果酿酒，能喝上真正的粮食酒诸如包谷（玉米）酒、麦酒、米酒，那是很难得的。这样以来，县上的以生产包谷酒为主的国营酒厂，就成了“麝香蛋”，尤其到过年跟前，县酒厂门口就排起了买酒的长龙，机关干部们更是找人走后门批条子。可是，玉米酒成本高，县上没有那么多的玉米用来烧酒，只好限量生产，虽然亏损大，好在工人的工资由国家承担。然而，企业改制以后，市场经济却无情地摧垮了这个国营酒厂，尽管后来有人承包这个酒厂，还安装了一套葡萄酒生产线，但因管理不善、资金不足而倒闭，县上为安置这批工人花了很长时问，很多人如今仍失业在家，享受一点可怜的低保。

应眉以200万元买断了这个厂的地皮与资产，当然这是做了方方面面工作的，仅25亩地皮的市场价也远不止200万这个价，但为县上办一家较大的企业，县上还是关照、优惠、支持的。省上投资公司计划投资1000万元，前期投资500万元用于买址、扩建厂房、购买设备，且资金已经到账；后期投资500万元，主要用于购买原材料流动资金、支持农户栽种野生紫葡萄扶持资金和研发新系列产品。而应眉所招聘的技术人员其主打产品也就是依托本地资源，开发野葡萄酒。

牛力金经不住应眉的软缠硬磨，终于答应当酒厂厂长。由于原酒厂有留守工人看护，不少车间依然可以使用，大的发酵车间、装酒车间基本完好，只是要配置新的生产线。牛力金要在不到三个月里将新的大锅炉安装好；将所有车间粉刷一新，将办公搂、职工宿舍楼、食堂重新修葺；同时，边生产边修建一座占地面积2000平方米的厂房，能容纳进口的新型流水线装酒设备，这个大厂房要在半年内建成。

牛力金吃住都在酒厂，他要办的事太多了，这么大个摊子交给他，不连身躺怎么行？他很快地从招聘人员中组建了中层领导成员，办公室、财务科、总务科、技术科、基建科、营销科、宣传科及党、政、工、团组织一应俱全，密密匝匝的会议一个接一个，各科室很快地各司其职，正常运转起来，这充分显示了牛力金干练利洒的行政工作经验。

宣传科的科长戈虹是位40来岁的原酒厂推销员，精明能干，形像气质颇佳，脸庞有点像歌星陈红，人称她虹二姐。她到处奔走宣传，不到十几天就招到了一百多名男女工人，还迅速地搞定了一支资质颇高、质量声誉很好的建筑队。

牛力金铆足了劲儿，有空就到施工现场查看工程质量。这一次，他吸取了前次在公路指挥部的做法，放下了那个官架子，遇到哪个脚手架的螺丝没拧紧、哪块砖没砌好、水泥砂浆没抹平，他都和颜悦色地指出来，还时不时给工人们发香烟，他知道，人常说“烟是和气草，交往少不了”，工人们最喜欢也最在乎领导给他们发香烟，他是厂长，厂长给工人发烟，工人认为是看得起他们，无形中就和工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而他也从不提自己曾是县上什么领导。工人们好奇地问他：“你原来是干啥的？看你这长相和说话办事的样子，绝对当过大官”

牛力金说：“我当过建筑工地施工队的班长”。

在职工食堂里，牛力金和职工们一块儿就餐，而且每天换坐餐桌，以便更多地接触工人。他给工人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发心慌”、“饭要吃饱，活儿要干好”、“吃饱肚子不想家”、“能吃就能干，能干才挣钱”……，说得工人乐滋滋的。

余三芹见自己的老伴儿不回家，知道厂子里忙，便每天晚上步行7里路，到酒厂陪牛力金睡觉，这一来锻炼了身体，二来也照看了老伴儿，不过，她另有一层心思，厂子里女工多，老牛身体又好，万一他寂寞难耐，喜欢上了哪个女人或是哪个女的缠上了他咋办？要知道，我家老牛还是有点男人的魅力哟。

有个晚上，余三芹枕在牛力金的臂膀上说：“老牛，你还真有能耐，老了老了还弄个厂长干干，干得还蛮好，不长时间就把厂子摆顺了。”

“有能耐的是应眉，我看她简直能呼风唤雨，她能引来这么大的资金，不简单啊！不过，她越是有本事，我越是不放心，越是担忧咱儿子控制不了她。她的心大着呐，既想当官，又想赚钱，用钱铺官路，当官再捞钱。”

“她最近干啥？到厂里来多不多？”

“他到省城购买设备去了，20来天都没消息。她操得心才大呢，办这么大的厂子不容易，方方面面的关系都要处理好，各路神仙都要敬哩，哪个环节都不能卡壳，这些都得她亲自跑，太辛苦了，她一个女人家能吃得消吗？”

“又心疼她了吧？”

“你咋老是对我不放心，总是耿耿于怀，缠住不放？你知道我好长时间都不理她了。”

“不理她，不等于心里没有她。”余三芹仍不依不饶。

牛力金叹了口气，“作为儿媳，我心里自然有她，也应该心疼她。作为女强人，我有点害怕她，她胆子大，心气高，善交往，有城府，有点狐狸精的味道，沾上她，是会吃亏，要付出代价的，如果不是看到儿子的份上，我才不想干厂长这个苦差事哩。厂子办好了，毕竟儿子有份，咱俩也有份，肥水不落外人田呀。”

“我正是这样想的才让你干这个苦差事，人不可一日无事，整天东游西荡吃吃喝喝没啥意思，有点正经事做，心里也踏实，还能锻炼人的大脑，促进思维活跃，预防老年痴呆症。”

“老婆哇，我发现你越来越聪明。”他把她搂得更紧了。

“不过，我得提醒你，和应眉讲好了，她每月要付你两千元工资，你可要按时领哟，人常说，麻将桌上无父子，生意场上各顾各，亲兄弟还明算账哩，她该给你的，名正言顺，不要白不要。”

“你说的没错，我又不是傻子。”

“嗳，我给你说一件事，文化馆组织老年人合唱团，他们不知听谁说我有一点文艺天份，年轻时演过戏，嗓子好，还让我担任领唱哩”

“唱就唱吧，参加文艺活动能使人年轻，经老，我就不信你能返老还童，成个老妖精？”

“反正我比你年轻，只要你有劲儿，我就能配合，想咋玩就咋玩，他谁知道咱俩这年纪‘性’福生活还美满着哩，你摸摸我这乳房的弹性……”

奔波了20多天的应眉，终于将大型锅炉和生产线主要设备运回了酒厂。

应眉将装修一新的办公搂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看到各个科室都在有条不紊地工作，她感到十分满意，经她亲自点将的戈虹向她简要地汇报了工作，并提出六大建议，一是加紧对员工培训；二是办公系统配置电脑联网，实行办公自动化，开设公司网站，加大宣传推介

产品的力度；三是组建模特队，请专家来训练，产品一旦上市，要派模特队到一些大城市推广宣传；四是成立驻京、驻省办事处，广泛联络上层有关人士，掌握最新动态，不失时机地参加全国性的食品博览会，以提高我们产品的知名度，为将来扩大销售量打好基础；五是建立全国重点城市销售网点，招聘有经验的推销员，制定可行的奖惩办法，按推销总额的10%奖罚，提高推销员的积极性；六是制做厂服，工人是牛仔布面料背带工装裤，既安全，不致于衣服襟角卷入生产线，又显得很精神，管理人员是藏青色涤纶面料西服，一律是火黄色领带，既庄重又醒目大方，体现咱公司员工的精神风貌。

“这些建议很好，也很具体，你和牛厂长商量过吗？”应眉知道戈虹精明能干，但似乎觉得有些建议应该出自牛厂长之口，她注意到戈虹一袭粉红色裙装，脸上薄施脂粉，眉毛是精心描画的，口红比较鲜艳，秀发披肩，是一位会打扮、有思想、口才好、能搞公关的成熟女性，看来，这个人没选错。

戈虹不卑不亢地说：“实话说，前三个建议是我想的，后三个建议是牛厂长提出的，我和牛厂长已经沟通，可以说是不谋而合，牛厂长虽说过去是搞行政的，却很有商业头脑与经营理念，我们与他配合得很好。”她知道应老板与牛厂长的关系，抬高牛厂长等于抬高自己。

“建议符合我们的实际，对公司今后的发展很重要，待我和牛厂长商量以后再定吧。”

应眉走进牛力金的办公室，见他正埋头签阅文件，便故意将开着的门敲了几下。

牛力金听到敲门声抬起头，见是应眉，便不动声色的说了句：“回来啦，辛苦了。”

“跑自己的事儿，有什么辛苦，不过，你倒是辛苦。”

“我辛苦？你拿啥慰劳我呀？”他故意低下头，用签字笔在文件上画着。

应眉将门轻轻地关上，“自己人，慰劳啥？厂子正在建，还没效益呢。”她把话岔到一边去，却站在那儿不动。

牛力金不由自主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穿着淡绿色的连衣裙，白色高跟鞋，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高髻，化着淡妆，肩上挎着最流行的棕红色皮包。

她知道他故作镇静，心里说不定在咚咚跳呢，不过，老头子现在慢慢变得不色了，随着地位变化，年龄增大，他似乎看透了什么？悟出了什么？改邪归正了？现在正是建厂的关键时刻，他能克制自己，改掉老毛病，实在难得。当年自己有些轻浮，主要怪自己，才发生本不该发生的事，现在那事已经过去了，也没产生多大后遗症，还算万幸，至于社会上有猜测，说三道四，那风头不也过去了？老头子后来冷淡自己，疏远自己，是自己求之不得的好事，这个时候，自己要自重，沉住气，决不能乱他的性，挑起他的‘性’趣。

应眉站了一会儿，见他没什么动静，便款向他走近，站到他身旁，“酒，现在还喝得多吗？要知道酒喝多了，是要伤肝的哟。”

“知道。”

应眉见他不抬头，“你现在可是酒厂的厂长哟，喝多少都没人们管。”

“放心，这儿是你的酒，我是不会随便喝的。”

“一家人，还说生份话，该喝的，一定得喝，等厂子正式投产，我一定请你喝个畅快！”

牛力金分明已感觉到她身上的气息，他觉得这正是考验自己意志的时候，要是在以前，他会趁势把她抱住，这可是投怀送抱的机会，但是，现在不能那样做，必须沉住气，她可是风骚之人，一触即发，不能与她再做那种事，好比一个泥潭，再陷进去，就难于自拔。自己毕竟是她的公爹，是父辈，过去乱伦的事，荒唐至极，尽管老婆、儿子没抓住把柄，可已经有怀疑，县机关也传得满城风雨，真是猪尿泡打人不疼------臊气难闻，那个朱宏就曾经在很多公共场合羞辱过自己“爬灰”，让自己很尴尬，没面子。现在很长时间没人议论了，也正是自己悬崖勒马的结果，是的，是应该结束了……

应眉见他无动于衷，暗自高兴，这说明他心无旁骜，迷途知返，像个大男人，什么事能高高提起，轻轻放下，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是个干事的主儿。她离开他的身旁，走到他办公桌对面，“厂子的起步工作你干得漂亮，各个方面运转正常，工程进度比我预计的要快，听说你和各科室关系处理得不错，没有像以前那样摆架子，和工人打成一片，而且节制饮酒，又以工厂为家，全心全意扑到工作上，真是难能可贵，是我们名副其实的大厂长，我从心里尊敬你，佩服你！”她觉得今天对他的试探很成功，达到了预期目的。

牛力金心里想“你咋不说爱我哩”，但这话再也不能说出口。他看了应眉一眼，“我应该尽自己的职责。”

“刚才，我到宣传科，听了戈虹的汇报，她提出了六条建议，并说这些建议有一半是你的想法，你俩研究商量过了没有？”

“商量研究了两次，我认为切实可行，就等你表态。不过，模特队的事，我看戈虹就可以当教练，她原来当过模特，有基础。咱这是宣传产品在大街上行走的模特，有别于舞台上的服装模特，要求不是很专业，戈虹就可以培训，请个专家来，吃、住、待遇，都很麻烦，至少学得花两万块钱。咱这是创业，能省一点就省一点，大手大脚花钱不行。”

“好！你们的建议我都同意。现在大部分设备都已拉回来，组织好专业技术人员尽快安装好，争取两个月以后投产。”

二十七

古都山葡萄酒股份有限公司酒厂正式投产开业典礼的那天，可谓盛况空前。

巨大的两个红色气球缀着两幅绿底黄字的标语，悬空于酒厂的大门；各个厂房车间的楼顶都插上了彩旗；会场主席台前的县剧团管乐队不停地演奏着欢快激昂的乐曲。由于是星期天，被邀请的各单位的头头脑脑和许多干部职工也前来捧场，县上五套班子的主要领导、市上市长率领有关部门的领导、省上商业厅等有关部门负责人及省内知名的酒业集团的老总们前来祝贺，主席台上的领导和嘉宾有60多位就座；文艺表演、模特队亮相、烟花燃放……使开业典礼高潮迭起。人们感慨这种场面在这个县是史无前例，而且，作为公司总经理应眉还有个促销措施，凡是与会者都将得到包装精美的两盒“野山牌葡萄酒”和10张优惠购酒券的馈赠。

半年后，在郑州、广州、西安、北京等大城市的街道上，有一支佩有“野山葡萄酒”字样的红色绶带的模特队，在款款而行，引得市民驻足观看……

又是半年后，在石家庄举办的全国食品博览会上，有一架被租用的直升飞机在会议现场撒下了“野山葡萄酒”、“丁香葡萄酒”的宣传单……

一年后，在北京举办的全国食品博览会上，“古都山葡萄酒股份有限公司”的“野葡萄酒”获金奖，同时，“山楂酒”、“野刺梅酒”，获银奖，全国各大报纸、新闻媒体都报道了这次食品博览会的盛况。国家对外经济贸易部部长、中组部副部长等领导分别接见了应眉公司的赴京人员。不止如此，抗日战争中在北丘县打过游击的老红军、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得知北丘县酿出了好酒，欣然题词：“开发野生资源，为国节约粮食”。当赴京人员捧着金奖、银奖证书和国家领导人的题词走出县城的车站时，由千名小学生组成的欢迎队伍，手持花环，敲锣打鼓，鸣放鞭炮……

应眉对酒厂的科研开发技术人员予以了重奖，对牛力金的管理也赞赏有加，并给牛力金买了一套价值4000多元一套的名牌西服。一天，应眉对牛力金说：“现在二期投资款已经到账，厂子已进入正常运转，你要注意身体，不必过于操劳。厂里大事你管，一般性的事务可由副厂长处理，晚上你回家陪老妈，以后的星期六、星期日，你照常休息。我和牛劲商量好了，今年的端午节，你和我妈到我们新买的房子来看看，我亲自为你二老烧几个菜，看看我的手艺怎么样。你的孙女好长时间没见你了，挺想你的。”

牛力金和余三芹给孙女甜甜买了些喜欢吃的东西，端午节那天去了牛劲和应眉新买的住宅楼8幢5层2号。进了屋，甜甜把吃的东西拎到她房间里独自享用去了。应眉在厨室里忙乎着，牛劲就陪着爸妈在各个房间里转悠，聊天。

这是个180多平方米的单元套房，两厅、四室、两厕、一厨，还有一个比较宽敞的阳台。仅客厅就有80多平方米，四个角放置着四个大盆景；电冰箱两旁放着两尊镂刻精细的“奔马”、“孔雀”造型木雕；墙壁上分别挂着西藏壁毯和名人字画；地板是栗色花纹橡木的那种；两套真皮大沙发围着2米见方的翠绿色与白色相间的高级有机玻璃大茶座，茶座中央放着一尊汉白玉雕刻的象征“一帆风顺”的船体工艺品；42英寸的液晶电视和功放音响设备摆放在客厅的东面，空调等各种电器应有尽对有；卧室的各种陈设，雍荣华贵，富丽堂皇……

余三芹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这儿瞅瞅，那儿摸摸，嘴里不停地喃喃道：“这要花多少钱呐？”她指着应眉卧室的一幅绿色挂毯问牛劲：“这个值多钱？”

“也就一万多块吧，是应眉内蒙的一个朋友送的。”

余三芹又问：“这套房子连装修和买家具、电器，共花了多少钱？”

“也就120万左右吧。”

“天哪，这在咱们县上可是个天文数字，一般好的单元房也超不过30万元。”她不敢相信儿子积攒有这么多钱，恐怕这80%的钱都来自应眉。

“妈，这百十万如今在深圳、广州、上海、北京等大城市，就不算是钱，毛毛雨啦，在咱们这儿，百十万就算大款吧。”

“儿呀，你这钱来路该没啥问题吧？”她担忧地问。

“放心。这主要贡献是应眉。咱不是办起了酒厂吗？世上挣钱世上花，有钱不花是傻瓜，留着钱能做啥，到头来，两腿一蹬眼闭啦。”

“听听，三芹，这就是年代的差别哟，”牛力金往沙发上一躺，叹了口气，“真是不敢想象，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没想到你俩这么有钱，简直是奢侈！”

“爸，你老是给我们忆苦思甜，都什么年代啦。”

“什么年代也得讲艰苦朴素或者艰苦奋斗！”

“又是毛主席的那一套来了吧？”

“毛主席的那一套永远不会过时！”

“总不能让我们现在还穿像毛主席在延安穿的那种皱巴巴打着补丁的粗布吧。”

“你这是偷换概念，不许否定毛主席！”

“我不是否定，也不能否定，也没资格否定。作为伟人，几千年来和当今世界，还没有一个领袖人物在政治、军事、哲学、诗文等方面超过毛泽东。可是毛泽东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的理念到发展至后来的阶级斗争思想，违背了自然发展规律和社会发展规律。建国后的反右斗争扩大化、大跃进、文化大革命、批林批孔，斗争一个接一个，他的接班人一个一个被斗了下去，跟他出生入死的老帅、老干部上至中央下至地方，被打倒的不计其数，斗来斗去，我们的人民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

牛力金气呼呼地打断儿子的话，“毛主席晚年有错误，但也不是他一个人的错误，中央在建国以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中有定论！现在70后80后的一代根本不了解毛主席所处的特定年代的特定规律，社会上还时不时地出现完全否定毛主席的思潮，是不客观的不公正的！注定要失败的！

“我是完全否定了吗？改革开放快30年了，谁愿意听历史旧账？现在是一心一意谋发展，是不是？”

“说实话，毛泽东时代的终结，就意味着改革开放的必然到来，‘两个凡是’挡不住，谁也挡不住，是历史发展潮流和世界潮流的必然。如今，在享受改革开放带来实惠的同时，人们不得不忧虑贫富差距越来越大、社会治安、腐败、失业等重大问题啊。”

“老爸什么时候变得忧国忧民了？还有一点理论水平嘛。要知道，你不必杞人忧天，许多社会问题会在发展中不断完善，逐步解决。”

“反正，艰苦奋斗精神不能丢！”

“那就艰苦呗，奋斗呗，一会儿我们就吃谷糠、野菜，忆苦思甜？”

“又转移话题，顶牛了不是？代沟啊代沟！”牛力金颓然地坐在那里……

二十八

有一天早上，朱宏在环城河的大提上练长跑遇见了胡书礼。

“朱局长，练长跑啊！”

“是啊，我都坚持练快三年了，每天早上来回跑10公里哪，早上呼吸新鲜空气，既‘吐故纳新’，又活络筋骨，一整天都感觉浑身舒畅，何乐而不为？嗳，我早就告诉你，以后不要再叫我什么局长，我退休几年了，听着谁叫局长就别扭！”

“这叫惯了，总改不了口。”

“这就是咱中国干部的特色，总以为把有领导职位的人称个什么长呀就是尊重，这其实就是官本位思想，而很多当官的就很在意这个，谁不称呼他什么官职，就是对他的不敬，甚至记恨在心，伺机给小鞋穿。”

“这早已成了官场潜规则，现在呀，干都等级越来越森严，官大一级压死人，何谈平等，何谈密切联系群众？”

两人由跑步变成快步走，朱宏说，所以有人就讽刺某些当官的：

讲话主旨不清楚，哪个座位很清楚；

谁送礼物不清楚，谁没送礼很清楚；

德才如何不清楚，想要提谁很清楚。

“虽不能说这是普遍现象，但确是某些为官之人的写照，也是一种劣根性！”

“或者可以认为是一种习惯势力，人一但形成了某种思维定势，要改变，很难啊。”

“坦白地讲，我胡书礼也是被一种思维定势左右了的人。我干了30多年法警，天生就不是当官的料儿，很多人看不起我，说我没出息，于是我越发自卑，见了当官的，总觉得低人一头，矮人三分。”

“这就是我们干部队伍的痼疾，长期以来，一些干部评判人的标准，不是看谁有德有才，对社会有无贡献，而是看谁当没当官，高升没高升，提拔没提拔，重用没重用，似乎谁当官了，谁就有本事，有能耐，有出息，把是否当官作为衡量人的准则，尤其我们贫困地区干部，有事没事在一块议论，三句离不了当官的话题，谁谁最近提拔了，谁谁该提拔却没提拔，谁谁有后台肯定提拔，谁谁跟错了人不提拔，谁谁没送礼难提拔，谁谁送礼不到位暂时不提拔，已经形成一个怪了圈和误区，你说乏味不乏味？”

“是乏味，而且无聊。我倒不是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现在真正体会到无官一身轻。”

“嗳，书礼，听说你现在也退二线了，你才52岁呀。”

“领导看我老实巴交，可能觉得我混了几十年还是个白人，太亏了，给我弄了个副科级，这不，去年县上说54岁科级干部退二线，要提拔青年干部，今年又降了两岁，我才在副科位上干了5个多月，就赶上退二线年龄的茬口了。”

“纯粹他妈的土政策！公务员的法律哪有科级干部52岁退二线这一条？中央组织部哪有这样的文件规定？有的领导所谓提拔年轻干部是幌子，想借提拔人之机卖官鬻爵、大捞一把是真！”

“按说，干部52岁正是年富力强，在政治上趋于成熟，业务上轻车熟路，经验上日臻丰富，政策理论水平越来越高，正是干事业的有作为的时候，可来个一刀切，科级干部统统都得下，靠边儿站，在那儿闲着没事干，上班吧，不是领导，别人不好分配工作，不上班吧，又没到退休年龄，实在是进退两难，尴尬得很。”

朱宏愤懑地说：“纯粹是浪费人才！这个问题迟早要引起上边的注意。”

“现在，很多退二线的科级干部，没啥特长的，满大街地转悠，要么下象棋、打扑克、搓麻将；要么跟人聊闲话、在家做饭、哄孙子；经济基础好的有商业头脑的，做起生意来，当经理、老板；有一技之长的或有技术职称的，出外另谋职业。”

“你老胡准备干啥？”

“我能干啥？属于低不成高不就，一辈子就会本本份份的站岗，没啥特长，给哪个单位看大门吧，人家还嫌我这警察脸太严肃，不好看，况且咱们这儿就业难，就是要看大门的，那也是要年轻人，谁还要咱这张老脸？再说了，我还嫌掉价，工资又低，还不如东逛西逛，玩一玩，清闲清闲，混混日子呗。不过，也好，咱没当官的命，心里也坦然，晚上睡觉踏实，不像有些当官的，别看白天装模做样，人五人六的，可心里虚着呢，总是提心吊胆，疑神疑鬼，六神无主，担心东窗事发，晚上都没睡过安稳觉。”

朱宏笑了，“你这算不算阿Q精神？自我安慰。”

“我现在才体会到阿Q精神不朽、不灭、永恒。”

“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本是当时‘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国民劣根性的典型，从现在来审视，阿Q精神仍有其历史意义的深刻内涵，这是思想家鲁迅的智慧创造和伟大之处啊！”

“又说到你的老本行了吧，你是咱县上的大文人，在咱省内有名气哩。我知道你出过鲁迅研究方面的书，可我只知道阿Q的精神胜利法就是自我满足、自我陶醉。人就是要知足，学会自我安慰。”

“你说到这儿，我给你讲一个真实的事。我们民政局退休的那个老蔡，在修公路炸石崖时不慎被炸掉一只胳膊，单位里的人都很惋惜他，同情他，可怜他，可他一点儿都不在乎，很乐观，不需要别人怜悯、施舍。有一次老蔡和那个小华骑自行车下乡，小华故意骑得慢，老蔡却始终冲在前头，小华说，老蔡呀，你用一只胳膊捉着车头把儿，还骑得那么快，那要是两只胳膊呢？老蔡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却说，我有一只胳膊是幸运的，还有多少残疾人既没胳膊又没腿，有的还是瞎子聋子，你再看，公路前面有坐小汽车的，咱比不上他们，可你再往后看，还有背着行李走路的，我们能骑上自行车就很不错了。小华顿时醒悟，翘起大拇指说，你呀，见解高，高，实在是高！”

“这就叫，人比人活不成，骡子比马骑不成，向前看我不如人，向后看人不如我。”

朱宏笑着说：“你什么时候大彻大悟了？用《红灯记》李铁梅的唱词是，‘言语不多道理深’嘛。”

“人和人是不能比的，也无法可比。干嘛要比呢？人，各有各的活法，你有百万千万也是活，我有十万也是活，你有十万也是活，我有一万也是活，你有一万也是活，我有千元也是活，甚至没钱也照样活，你住高级宾馆，花天酒地，吃几千元上万元的大餐，酒醉饭饱往往伤身体，我住普通房子，吃粗茶淡饭，却感觉舒服，身体健康。这就是，没钱的往往活得滋润，有钱的往往很苦恼，不开心，脑里的事多，遇到不顺心的事，就痛苦。”

“这就是人常说的，穷高兴，富忧愁，叫化子吃饱了翻跟斗。”

“深刻！妙哉！俗话说，一个人再能吃，一日三餐；再能睡，卧室一间；再能活，百十来年；想那些百万千万亿万富翁，钱再多，也带不到棺材里去，到死的时候，两眼一闭就去了。”

“所以《红楼梦》里跛足道人念的“好了歌”有几句言词是：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对呀，钱财是过眼烟云，贪财的人，心大吃炸了肺，咱就不说清代和珅贪污的钱能抵朝廷15年的国库收入，最后身败名裂，贪污的钱财还不是充了公？就说咱县的贪官吧，前不久，法院审理城建局局长巩福才贪污受贿的案子，巩福才说，他虽然巧立名目不择手段捞了一百多万，可他几年来就没真正睡过一个好觉，净做恶梦，烧香拜佛无数次，不起啥作用，精神都要崩溃了，到头来，鸡飞蛋打，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一百多万又没了，还要被判刑，蹲监狱。”

两人不知不觉地走到酒厂了。朱宏说：“哟！咱俩都走到牛力金管的那个酒厂跟前了，好长时间没见这老家伙，走，跟他聊聊……”

牛力金没想到两个老朋友来了，便赶快收拾办公桌上文件之类的东西，忙不迭地说：“快坐，快坐。”

胡书礼仰着头，朝办公室墙上贴的生产进度表和一些制度看着。

朱宏打量了一下办公室设备，“嗬！不错嘛，真皮欧式沙发，茶几也是最时髦的，办公桌嘛，比县委书记、县长还阔气！你老牛还真有当官的命，退休几年了，还弄个酒厂厂长干干。不过，这可是儿媳的厂哟，你又拜倒在儿媳的石榴裙下了！”

牛力金满脸堆笑，“朱娃，你就别寒碜我了，早都改邪归正罗。”

“狗还能改吃屎的毛病？”朱宏正说着，进来个漂亮的姑娘，高跟鞋，一身藏青色西服，系着红领带，长发披肩。她熟练地给客人泡茶，茶泡好后，朝两位客人莞尔一笑，不卑不亢地说：“请用茶”，便袅袅婷婷地走了。

“嗯，训练有素！”朱宏赞许道。

胡书礼朝沙发上一坐，翘起二郎腿，品着茶。

朱宏并不坐，走到牛力金身边，两手压着牛力金肩膀，示意他坐存在办公椅上勿动，“嗳，老牛，你准备给儿孙操劳到啥时候？这钱多少挣得够？”

牛力金忙说：“我这是暂时将就，止心慌哩。”

“《红楼梦》里有个‘好了歌’，你知道吧。”朱宏一字一板地：

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

孝顺儿孙谁见了？

牛力金：“话是这么说，可咱这当大人的贱哪！唉，年龄不饶人哪，我血压有点高，这腰最近有点疼，怕是椎肩盘突出。”

朱宏趁机揶揄，“有句顺口溜是，职务不高，工资不高，血压偏高；政治不突出，业务不突出，椎肩盘突出；大会不发言，小会不发言，前列腺发炎。”

牛力金：“你狗日的，见面就没正经话。”

朱宏坐到沙发上，端起茶杯喝起来。胡书礼发了话，“我比老牛小八九岁，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屁就放！你没听说，屁，五谷之气，不放，憋也，放，臭也！”牛力金是个急性子。“哟？老牛啥时成了孔夫子的鸡巴，文吊吊，还会之乎也者。”胡书礼把茶杯一放说：

在位是一时，

身体是一世。

年老别逞能，

没提当年勇。

锻炼为自己，

家庭不拖累。

少花医药费，

有益全社会。

牛力金笑了，“胡书礼，人家说你在法院开会发言的记录是，胡说，胡又说，又胡说。看来今日个没胡说，还说了几句人话，这怕是跟朱娃学了几招吧，可惜，我现在身不由己，想跟你俩在一块儿锻炼，又没空儿。”正说着，办公室主任戈虹进来了。她把手中文件放到办公桌上，笑着说：“哟，是两位老熟人呀，哪股风把你二位吹来啦。牛厂长，中午饭怎么安排？”

“你来的正好，中午弄几个好菜，弄几瓶好酒，把这两个整醉。我一会儿带他两个到厂里走一走……”

二十九

牛力金在酒厂干了一年多，明显地感到有些体力不支，腰椎间盘突出已经确诊，视力也严重下降，看报刊杂志还要带上老花镜。厂里杂七杂八的事很多，有些问题非得他表态、签字才行，往往工作到晚上九点多才能下班，精神虽不错，可心有余而力不足。

终于，牛力金直不起腰了。他不听牛劲、应眉要他到省城大医院治疗的劝告，执意要在本县城医院动手术，说腰椎间盘突出是个小手术，县医院完全有能力做，再说，主刀医生也是请省城有名的专家来做，用不着大动干戈去省城。

应眉在牛力金动手术前，专门在县城最高档次的酒楼宴请了有关医生，一桌酒菜和名烟就花了3000多元，不仅如此，在牛力金进手术室当儿，应眉按照医院的“潜规则”给省城来的主刀医生送了660元红包，取“六六大顺”之意，给麻醉师和其他助手分别送了400元红包，意为“四季平安”……

手术做了5个多小时，很顺利，那个省城来的主刀是临床经验很丰富的省医科大学教授，他说他做这种手术近300多例，牛力金的手术是最成功的手术之一。

牛力金从手术室回病房一个多小时后就恢复了清醒。几个小时之后，牛力金就与一直守候在病床前的余三芹牛劲、应眉、牛真真、杨宏谈起了麻醉前后所经历的生死之旅。

“这种全麻手术，我还是有点劫场的，毕竟是人生头一次。当麻醉针打过之后，我就慢慢地迷迷糊糊了，在一瞬间，我感觉到自己开始脱离了自己的躯体，游离到空中。自己的身体分为两个，一个躺在床上，那只是空壳，另一个是自己的身影，在空中飘浮，晃晃悠悠，然后眼前一黑，身子像是在一个旋转的黑洞里，飘呀飘的，不知什么时候，眼前出现了很小的亮点，这亮点忽明忽暗，游动不定，又过了不知多长时间，那个亮点突然变大，再后来，我就醒了……”

杨宏为了不让岳父多说话以保持体力，便截住话头说：“爸，你这是一般的小手术，谈什么虚幻的体验，再说，我们都不愿听呀。”

牛力金叹了一声：“反正，我是体验到死了一回了，人生到最后，不都是这样，都要走这条路，没什么可怕的……”

牛劲急忙说：“爸，不要说不吉利的话，你现在不是很好嘛？”

余三芹关切地问：“老牛，你想吃点啥？”

牛力金摇了摇头说：“喉咙觉得有点干。”

余三芹：“我给你热点果汁。”

牛真真：“我给你做点你最爱吃的油茶，医生说现在只能吃流食。”

应眉：“爸，你安心休养，酒厂的事儿，我让副厂长老刘安排，你就别操心了……”

与牛力金同病房的文化局退休的副局长老褚，患得是颈椎骨殖增生，已经治疗一个多月，再有几天就要出院了。因为是老相识，他见牛力金给儿女讲起所谓的生死之旅，待儿女们不在牛力金身边时，便给牛力金讲起了当前世界上所谓“濒临死亡”的最新研究情况。

老褚说：“老牛哇，前两天我没敢跟你聊关于临近死亡的事儿，那时讲这话也太不吉利。其实早在1892年，瑞土地质学家赫姆根据爬山跌落者死而复生的口述，就对濒死体验作了专门研究。我国天津市安定医院院长冯志颖也从事着这方面的研究。著名的哲学家和医学博士雷蒙德穆迪出版了一本书《生命后的生命》，轰动了西方。心理社会学家肯尼斯赖因格将复生的人叙述其复生的体验归纳为五种，一是安详轻松感，二是意识逸出体外感，三是通过黑洞感，四是亲朋好友欢聚感，五是与宇宙合而为一感。目前，这些研究很多，不过，那也是因人而异的，不同的性格、不同的文化层次，所感受的也是不尽相同。”

牛力金感慨到：“还是搞文化的人有知识！”

“其实，你老牛的那种感觉，应该说是一种打了麻醉药的感觉，这种不一定是濒临死亡之感，而濒临死之之感现在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牛力金说：“管他什么感觉，死就死，活就活呗，人活得越简单越好，说不定叫化子在死亡时感觉很快乐。”

“我也觉得把生死看淡一点好，咱都活到这个年龄了，死也无遗憾，黄泉路上无老少，你没看多少年轻人都死掉了。”

“对！活一天算一天，死了无遗憾。”

牛力金在医院躺了才两天，就如躺针毡，觉得简直受不了。几年前，他在朱宏过61岁生日时喝醉酒住过一次院，那只是三天。现在不同了，这动手术住院起码需个把月，这才真正感受到什么是受罪，什么是难熬，什么是寂寞。

牛力金觉得自己就像是死了没埋的人，一动也不能动地躺着，吃饭喝水要靠人一勺一勺地喂，有时汤汤水水的流到了下巴颏，十分狼狈，加上导尿管儿又把下身给固定了，身子不能动摊，难受得很，看到别人来回自由地走动，心里越发不是滋味，现在才确实体会到一个人拥有好的身体是多么宝贵和重要！

来医院看望牛力金的亲戚大部分都来了，送来苹果、桔子、香蕉之类的水果和一些奶粉、饮料和什么阿胶、蜂王浆、“脑白金”之类的补品，每天都要在墙角堆上一大堆，余三芹每天得大包小包把这些礼品拎回家。

按照余三芹的分工，每天晚上由牛劲和杨宏轮流看护牛力金；牛真真是教师，每天把课上完就来照看父亲；应眉事情多，隔三岔五来看看就可以了；余三芹主要是每天做三顿饭送三顿饭，而且饭菜很软和可口，她一勺一勺地给牛力金喂，嘴里不时地说着“多吃点，伤口长得快，听话啊”之类的话，像是在哄小孩儿似的，这个时候，牛力金着实体味到老婆的温暖。有时候，同病房的老褚上卫生间或干什么别的事，余三芹不失时机地亲吻老伴并用手在他的胸部抚摸，这对他是一种很有效的安慰和鼓励。

有一天孙女牛甜甜和外孙女杨小妮来看望牛力金。甜甜一边吃着香蕉，一边天真地问：“爷爷，怎么这么多人给你送好吃的？”

牛力金苦笑着：“爷爷可不愿躺到这儿吃别人送来的东西呀。”

“是不是你有病的时候，别人才给你送些好吃的？”

“也是，也不是。”牛力金觉得甜甜的话不太好回答，得解释半天才能说清楚，但小孩子不一定懂。

杨小妮剥着桔子问：“爷爷，是不是人老了，都要得病？”

“妮子呀，人老了，身体的各种器官也老了，各种病就会不同程度地发生。”牛力金觉得这个问题一下子也很难讲清，于是说，“人的童年、少年时期是最幸福的，无忧无虑的；青年时期是最快乐的，中年时期是最累的，老年时期是最艰难的。”他又觉得这样讲，孩子也理解不了，还是说简单点吧，“甜甜、妮子，你俩现在是最幸福的时期，所以要格外珍惜，好好读书，学好本领。爷爷呀，小时候没好好读书，如今后悔呀。”

甜甜和妮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两个孙女临走的时候，都呶起小嘴，一左一右地在牛力金脸上亲了一下。

多少天来牛力金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老褚在靠近窗户的病床上委婉地问：“老牛，你是一个孙女，一个外孙女？”言意之下是问有没有孙子。

牛力金立刻收起笑容，叹了一声说：“天旱雨涝不均匀哪，有的想要孙子的却是孙女，有的想要孙女的却是孙子。现在看来，计划生育还是把干部整了，一对夫妇只准生一胎，是男是女，没法选择。我在基层搞了十几年计划生育，搞来搞去，临到自己家里，却没一点办法，想要孙子吧，没门。儿子儿媳倒不是怕生二胎被开除工职，关键是他俩压根儿不想再要孩子。”

老褚笑着说：“生男生女都一样嘛，都什么时代了，还是封建传统思想，亏你曾经还是县上领导干部。”

牛力金问：“你老褚脚下是孙子还是孙女？”

“一个孙子。”

“你呀，是站着说话腰不疼，饱汉不知饿汉饥。你有孙子，心理感觉当然不一样，传宗接代不用忧虑。虽然说现代社会生男生女是一样，但是区别毕竟是有的。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女孩毕竟是嫁给别人家的，为什么人都说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它是有道理的。再说，孙女长大跟人结婚，她的孩子跟女姓还是跟男姓？这孩子是女方的后代还是男方的后代？”

“咱只能管咱这一代，还能管后代的事？咱眼睛一闭死了，管不了那么多。”

“你倒说得轻巧。”

“这事儿想开点就那么回事，咱们是凡夫俗子，死了算了，后代的事儿顺其自然，你知道，一代伟人周恩来不是也没嫡系后代吗？”

牛力金摇了摇手，“咱咋能跟伟人地比，越是凡夫俗子越是把后代看得重嘛！古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嗳，这‘不孝有三’啥意思，我问了多少人都说不清，你是有学问的人，你说说。”

“这是孟子的话，《十三经》注释是：于礼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三者之中无后为大。意思是，一味顺从，见父母有过错而不劝说，使父母陷入不义之中，这是第一种不孝；家贫而父母年老，自己却不当官吃俸禄来供养父母，是第二种不孝；不娶妻生子，断绝后代是第三种不孝。这三种不孝，其中以没有后代为最大的不孝。”

“噢，我明白了。不过，说来说去，这无后就是不孝的最大事情！你他妈的，还真把孟子的话能背过，不简单！我算服你了，难怪人都把你称活字典，嗯，有学问！”

老褚摆了摆手，“没啥，没啥，小菜一碟。这叫‘干啥的务啥，穿裤子捂啥’嘛。”

“这跟你在一块儿，还能学到不少知识哩，也显得不寂寞。”

余三芹送饭来了，她笑着说：“老牛啊，我可是按照国家领导人的食谱给你做的哟。”她做的是莲子羹，汤菜里有菠菜，鸡蛋絮、海带丝、红萝卜丝、鲫鱼丸子。她无意中发现《羊城晚报》上刊登了北京医院营养科主任、首长营养保健专家为国家领导人制订的食谱，那食谱是：

早上：半杯牛奶，一盘小菜（凉拌海带丝、胡萝卜丝、青椒丝），一个小麻酱咸花卷，一小碗小米粥或莲子羹。

中午：什锦砂锅（10种以上食物，如木耳、蘑菇、金针菜、西兰花或菜花、洋葱以及菠菜、苋菜、小白菜、大青菜、西洋菜、通心菜、皇帝菜等之类的蔬菜），一两左右的红豆焖饭或薏米饭。

晚上：氽萝卜丝、鲫鱼丸子，小米粥。

正餐吃七成饱，两餐中间加零食，如上吃一小碗银耳莲子羹或麦麸，下午喝半杯酸奶，吃几颗果仁，还有养心食物，如杏仁、核桃仁、芝麻、豆类等。

余三芹认为这食谱做法简便，但是营养很科学，自己完全可以在家里做，而且可以灵活变动，关键是种类要多，少吃多餐。牛力金最欣赏老婆这点，想方设法给他调剂营养，真是难得的贤惠妻子。

余三芹到水房洗碗的时候，应眉来了。她说：“本来要换一个单人病房，但老褚马上要出院，这间房子光线好，不嘈杂。厂里的事，刘副厂长已经安排得很好，不要操心，安心养病，争取早日出院。”她发现导尿管连接的尿袋里面的尿快满了，一只手麻利地把导尿管卡住，另一只手伸进被子里把牛力金大腿根部的导尿管衔接处顺了顺，捏了捏导尿管的接合部，轻声说：“这家伙不能乱动，好好表现，小心把导尿管弄掉了，老实点，一切会好的。

牛力金在想应眉话中的意思，规规矩矩不敢动弹，听从她摆布。他知道自己的下身没有底裤，反正自己是病人，顾不了羞丑的，尤其是插导尿管的病人如果尿管插的有问题，别人或医生重新摆弄是正常的，况且这阵儿房内也没其他人，本以为应眉会做出什么举动，然而她绵软的手只在他的裆部摆弄了几下，便把手抽出来，把尿袋卸下，转身朝门外走去，正好遇见余三芹进来。

“儿媳不错哟，给你倒尿哩。”余三芹捏了一下牛力金的鼻子。

牛力金笑了笑没说话，心里却在想：这狗日的应眉是不是变正经了？

应眉回到病房，把尿袋安好，对牛力金说：“爸，市政府已任命我为驻深圳市办事处主任，主要工作是招商引资，还可以做房地产生意，那边的房地产生意十几年来一直火爆，楼盘指数不断攀升，在全国，除了北京，就属深圳房价高。我打算下个月走。”

“那酒厂的事儿？”

“让牛劲负总责。你身体康复后，再管理一段时间，等我在深圳那边站稳脚跟打开局面后，再想法把牛劲调过去，然后把甜甜、你和妈接过去。南方冬天感觉不到冷，相当于我们这儿的秋天，最低温度10度左右，最适合老年人过冬。”

“听说深圳一年要热9个多月呢，夏天热得人受不了，经常是36度到38度左右，不像我们这儿，地处南方和北方结合部，气候宜人，空气新鲜，四季分明，冷，也是一两个月，热，也是一两个月。那儿就是金窝银窝，还不如我们这儿草窝呢。”余三芹似乎并不领情。

牛力金：“老婆，你懂个屁，咱俩可以当候乌呀，冬天到南方，夏天回来呀。”

应眉：“深圳与香港挨着，到时候，你二老可以到香港玩一玩，看一看。”

牛力金：“应眉呀，你在走之前，一定要把酒厂的财务清理好，我总觉得咱酒厂蛇大窟窿粗，五百多万货款收不回来，外债欠得太多，我担心迟早要出问题。”

应眉：“我也是担心资不抵债，酒厂面临倒闭的危险。我到深圳正是考虑后路问题，正好上级给了我一个大好机会。目前，还可以保本经营，等我把财务清理完毕以后，我想给推销员的回收货款提成增加到35%，加大回收货款力度。你上班以后，主要抓货款清收，把损失降到最低点。我还可以给县上主要领导建议，适当的时候，我可以把厂子转卖给县办工业或私人企业，不过，这话可不能泄露出去，这可是商业机密，只能让咱们家里人知道。”

“这就要看你应眉的能耐了。你放心，我会尽力把厂子经营好，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认输的。”

杨宏进来了。

牛力金：“杨宏呀，你文学功底不错，每天给我讲一个名人故事，这样，我就不寂寞了。”

杨宏：“行啊，我就给你一个一个地讲孔子、老子、庄子、孟子、荀子、韩非子……”

三十

这是应眉第二次来到深圳。

应眉第一次到深圳时，那还是深圳成立特区的第5个年头，她的印象是深圳到处都在建楼房，今天这儿冒出一座高楼，明天那儿窜起一幢大厦。在蛇口工业区提出的“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这个响亮的口号推动下，几乎两天建一层楼的“深圳速度”，改变了深圳的模样。

应眉还记得处于深圳市中心的罗湖区，是深圳开发建设最早的地方，那时罗湖尚为开发的地方还不少，还有许多河滩被撂荒在那儿，如今罗湖成为深圳搂房最密集拥挤、发展空间最为狭小的地方。那个时候，应眉是处于好奇心受朋友之邀到深圳来游玩的，没想到10多年后，他以H市办事处主任身份来到深圳。

在罗湖区内一座最能显示深圳气派的豪华大厦第24层，应眉租了几套房子办公。在H市领导亲自出面安排协调下经深圳市有关部门批准，H市驻海深圳市办事处正式挂牌成立，对外办公。

H市主要领导为应眉选派了5名从经贸、工商、科技、政法、工业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作为办事处的骨干人员，并授权应眉再招聘5名懂工业技术开发、房地产开发等业务且有拓展和交际能力的专业人才，组成团队，以组织劳务输出为切入点，以房地产开发为依托，让H市的建筑企业和劳务大军走向深圳，让深圳的适合于内地发展的工业企业到H市投资开矿办厂，以拉动H市的经济增长。

在不到三个多月的时间内，应眉就打开了局面，显示了她出色的组织、决策能力和交际公关能力。在应眉的策划下，办事处先后与宝安、龙岗、盐田、南山、罗湖等区的12家大型工业企业签订了劳务合同，首批赴深圳劳务工人达5000多人。

不久，应眉成功地策划了龙岗一家大型外资企业在H市投资办一座出口玩具的工厂，使H市的民间传统手工艺品狮子滚绣球、布娃娃、布老虎等，出口到东南亚各国和欧美市场。

经过长时间的准备，应眉已办妥了“海天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资质登记手续，按照房地产开发程序，完成了《项目可行性报告》，先后办理了《房地产开发项目建设意见书》、《建设用地规划许可证》、《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建设工程施工许可证》以及工程招投标、工程质量安全、工程监理等必备的一切手续，签订了房地产开发合同。

由于H市主要领导与相关部门的大力支持、省上著名的一家投资公司的鼎力相助以及其他融资渠道的资金到位，使应眉的房地产投资公司的前期工程已拥有了近亿元的资金。

半年以后，以应眉为法人代表的“海天房地产开发公司”建筑工程正式动工。

当应眉各项工作摆顺了的时候，她就想到了牛力金，这儿的许多工作需要他这种人来干，虽然他年龄大了些，但具备了资历与经验，公司内部杂七杂八的事，他能管，安全问题，他也能管，他在酒厂就干得不错。

仔细想来，应眉觉得她能走到今天，与老爷子有很大的关系，自己与牛劲的婚姻首先是他发现自己而选定的，自己参加工作是他一手办理的，自己能当上县委招待所所长不也是他在有权的时候提拔的？自己和他那种不正当的关系，不全怪他，一只巴掌拍不响，是自己情愿的主动挑逗他的，是自己为了达到出人头地的目的而为之的，没想到，他退休后身体依然很棒却来了个“刹车”，终止了和自己的那种关系，这不能不说是经过心灵深处痛苦撞击与反思抉择的一种良知复位。她知道他原来的口碑不好，说他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沸沸扬扬地传了十几年；说他脾气暴躁爱骂人、工作方法简有之；说他不学无术、喜欢摆领导架子有之，可他本来属于文化程度不高的工农干部，在“抓阶级斗争”那些年月的干部中，他还是出类拔萃的，硬是凭他的苦干才一步步被提拔到县级领导岗位的，出人意料的是，他退休后竟然改掉了许多毛病，待人说话比以前谦和多了，酗酒也改了，喝酒有节制，还肯动恼子，注意学习新知识，转变陈旧观念，积极主动工作，发挥余热，真是难能可贵，看来“本性难移”这句话对他来说是不完全准确的。

牛力金住院期间，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看望了他，县人大主任祝玉山、副主任许光也看望了他，朱宏、胡书礼等一些老朋友都先后看望过他，这使他感到莫大的欣慰，他觉得人活在世上不就这么回事么，有病有难的时候，亲情和感情是最重要的，不图谁拿点什么礼物，只图一声问候和安慰。

牛力金出院以后，身体恢复得很快很好，到酒厂上班后，他协助应眉用了十几天时间把厂子的财务清理完毕。他对应眉说，从长远的经济效益来看，在我们这个地方，办以葡萄酒为主打产品的酒厂并不赚钱，现在亏损500多万元，但如果把500多万元的货款都收回来，酒厂并未亏损多少，如果在原材料加工方面再做精细一些，仍然有利润空间，厂子照样能生存，不至于倒闭，因此，不如在这个时候尽快将酒厂转让，该出手时就出手。

应眉在去深圳之前经过多次与县上领导和乡镇企业局沟通，将酒厂承包给了一家企业主。

牛力金还专程去郑州、北京等地，想尽各种办法，软缠硬磨，追要了180万元的货款，这让应眉大为高兴，直夸牛力金。

牛力金也想去深圳，看看当年只是一些小渔村的地方，怎么就变成了举世瞩目的现代化大都市。

已是仲冬时节，北丘县最低温度零下6度，大部分的落叶树木早已光秃秃，树枝桠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山岭上的灌木显得毫无生机，只有那些松柏还在迎霜斗雪，但叶子全然没有了夏日的葱翠，变成了灰暗的绿色；县城街道的女贞子树、机关单位内的黄扬，还有农家小院的枇杷树，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点缀着零散的绿。

从家里走的时候，牛力金和余三芹穿的是厚厚的羽绒服，里面还套着保暖内衣。随着火车经湖北、湖南到江西，牛力金俩口的羽绒服就逐渐穿不住了。到了广东境内，牛力金俩口感觉到穿保暖内衣浑身发烧，出了深圳火车站，发现男男女女大都是T恤和裙子，前来接他俩口的应眉穿着很薄的连衣裙，这让余三芹大吃一惊，都到什么时节了，还穿得那么单薄？

街道两旁的树翠绿翠绿的，有的树上还开满了紫红色的花，鲜艳极了，没有一点儿冬天的气息，问了应眉才知道那些树是榕树和紫荆树，这两种树，牛力金是第一次见到。他忽然想起深圳与香港接壤，紫荆树常绿，花又好看，花期又长，难怪香港特区把紫荆花作为区旗图案。

应眉让牛力金俩口把脱掉的保暖内衣连同羽绒服一块儿放到小车的后盖内。她熟练地转动着方向盘，对老俩口说：“南北气候差异太大了，北国千里冰封，南国春意融融。冬天，从北方第一次到南方的人，像是从冰窖走近了火炉。现在，这儿的温度一般是22度到28度之间。深圳是感觉不到冬天的。”

“你这车很高级吧，什么牌子？”余三芹好奇地问。

“宝马，中档的，100多万吧。”

余三芹惊奇地“啧啧”直咂舌。

应眉：“我给你俩租了一套房子，两室一厅的，70多平方米，离我们公司很近。床上用品、灶具，家具还有空调、冰箱等，我都给你俩置办好了。公司有餐厅，每天为员工免费提供三餐，你俩可以在公司餐厅吃饭，如果不习惯，可以自己做饭。”

余三芹：“应眉呀，在电话中，你说让你爸搞安全工作或是总务工作，我看还是让他搞总务吧。”

“那就让我爸挑吧。”

牛力金：“相对来说，搞总务要轻松一点，也不操多大的心，既然应眉信任我，我就应该为公司出一点力，从一定程度上说，这也是自己人的事，我不出力谁出力？我还是监管安全工作吧，这项工作比较辛苦，要到各施工单位专门检查安全漏洞，要脚勤，嘴勤，心细，善于发现问题，实际上是公司对工程质量安全的进一步监督管理，确保万无一失。”

“看看，响鼓不用重槌敲，我爸说得多内行，”应眉朝牛力金瞥去满意的一笑，“我看呀，妈可以搞总务工作，负责我们公司餐馆的蔬菜食品采购，怎么样？”

余三芹：“好哇，就怕我搞不好，要了解熟悉市场行情，需要一个过程。”

应眉：“慢慢学呗，这工作不复杂，主要是搞好20多名公司员工就餐的生活调配，让他们吃好，安心工作。我想，这工作你会适应的。”

在一家豪华的专门经营海鲜的大酒店里，应眉特意请牛力金俩口吃海鲜，因为这海鲜是内地所没有的，她还把公司几个主要部门负责人叫来陪牛力金俩口。

淡绿色的玻璃餐桌上摆着金鳟鱼、多宝鱼、鲍鱼、黄花鱼、银雪鱼、青蛤、大闸蟹、扇贝、海螺、蚶、龙虾等；配着南方冬天特有的水果：番石榴、沙田柚子、菠萝、砂糖桔、龙眼、洋桃、火龙果；蔬菜有西洋菜、皇帝菜、苋菜等，这些都是余三芹所没见过的。

牛力金虽然从政期间吃过不少有档次的筵席，但真正吃南方的海鲜，这还是生平第一遭，很多海鲜的名字都叫不上来，尤其那些鱼的称呼真是太多太多了。

他见桌子上摆着两瓶干白葡萄酒和两瓶干红葡萄酒，便问：“怎么没有白酒呢？”

余三芹：“南方天气热，我听说很少有人喝白酒。老牛你就喝点啤酒吧。”

应眉：“吃海鲜呐，不能喝白酒，也不能喝啤酒。海鲜是高蛋白，低脂肪，啤酒如果喝多，容易引发痛风病，甚至出现红斑、骚痒，应配干白葡萄酒，其中果酸具有杀菌去腥作用。红酒也可以，再吃点水果，因为水果含有A、C、E，具有抗氧化作用，减轻尿酸盐的沉淀。”

牛力金虽然想喝点白酒，但听应眉这么一讲，没办法，只好走一方，随一帮，哪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看来这南北习惯就不一样。

牛力金显得很高兴，红葡萄酒他一人就喝了两瓶，应眉又让服务员多取了几瓶。

杯盘狼藉之后，应眉埋单，花了3590多元。牛力金看到账单上这么多钱，嘟囔了一句：“价钱这么贵！大部分内地农民一年的纯收入还不到1500元呢。”

应眉学着广东白话：“小意思（xi）啦，毛毛雨啦。这儿的一桌海鲜是3000元起步。”

牛力金感到南北消费观念和水平的差异之大，超乎自己的想象，不一样，它就是不一样。

应眉安排公司一名人员陪牛力金俩口在深圳比较有名的地方或景点游览了几天，世界之窗、锦绣中华、莲花山、园博园、鹏城旧址、明斯克航空母舰、沙头角中英街、大梅沙海滨浴场、西部华侨城、华强北电子商城、东门市场、欢乐谷等都留下了他俩的身影……

三十一

深圳是个典型的移民城市，90%以上的人来自全国各地，以湖南、江西、湖北、四川人居多，可以说，深圳这座城东市是外地人建成的。由于这儿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其语言也是各不相同，不过，大多数人都操着广东式的普通话，突出的语音特点是只有z、c、s，没有zh、ch、sh，学校的老师和学生大多也是这样，这不能不说是深圳基础文化教育至少是语音教学方面的不足与遗憾，起码普通话严重的不标准，当地人说，在特区开始建设的那几年，大部分学生还听不懂普通话哩。而北方或内地大部分地区人们在本地语言交流中也大都使用方言，但在学校，教师和学生大都能说比较标准的普通话。

深圳大多数人把“深圳”shēn zh¨n读成sēn z¨n，把“吃chī”读成cī，把“张”zhāng读成zāng，也就是把该读zh、ch、sh的声母全都读成z、c、s的声母了。

牛力金和余三芹在内地很少说普通话，说得都不大标准，严格地讲，说的只是像个普通话的腔调。

过去，牛力金在官场上接待外地客人或在省城办什么事，也偶然说普通话，很不标准，听者会感到不舒服，但勉强也能听的过去。

余三芹大多是与孙女或外孙女在对话时用普通话，因为小学老师要求学生回家用普通话与家长对话，余三芹不得不撇起普通话的腔调。甜甜说奶奶讲的是醋溜普通话，让人听得酸不拉几的；妮子说姥姥讲的是本地普通话，很多声母是错错。

牛力金和余三芹发现深圳的普通话也是五花八门，南腔北调，他俩的普通话似乎也能凑合，在到超市或到蔬菜市场买东西时，余三芹发现自己的普通话水平不亚于他们，只是广东人之间对话，被内地人称作鸟语，她听不懂，但时间不长，她对有的广东话就听出了点眉目，比如：

把“没有”说成“冇哇”，读成mǒu wa（冇，应读mǎo）。

把“是呀”说成“嗨呀”。

把“哪里”说成“宾都”。

把“谁”、“哪一位”说成“宾哥”。

……

广东话就数潮州、汕头话最难懂。潮汕人在深圳也不在少数，他们与外地人交流说的是咬字很重的广东白话，如果他们是乡党在一块，说话叽哩嘎啦的，外地人根本听不懂。

到深圳的语言关对牛力金夫妇来说不是多大问题，气候也很快适应了，由于这儿的冬天相当于内地秋天，不冷不热，他俩感到很舒服。

牛力金很快地进入了角色，对建筑工地的用料、进度、质量等情况有了基本的了解，各施工单位的头头脑脑和技术员也慢慢地熟悉了，甚至连不少施工班长也认识。虽然工质量安全有专门的质量监督部门管理，但他还是不放心，他认为自己就是专门找茬挑刺的，他要对公司负责，要树立品牌、质量、安全信誉，决不能把创牌子的事搞砸了。他发现深圳电视台都市频道“第一现场”栏目时不时报道建筑工地塔吊突然断裂、支架垮塌、高空坠物等死伤工人事件，越发重视一些容易忽略的细节，防患于未然。

有一次，他发现一名工人在8层楼高的地方攀援，安装钢管，没系安全带，他硬是让那名工人系上了安全带；塔吊下面工人绑好钢筋后起吊时，工人往往站在原地望上面看，他立即让工人迅速从吊起的钢筋下面闪开，并与施工班长交涉，不要再发生此类之事。他仔细观察墙体外工人高空作业时站立的踏板稳不稳，支架上的螺丝拧得到位不到位，墙体瓷砖贴的是否有空鼓现象等等。许多细节的不规范操作，他都能一眼看准，及时指出。技术员们说，老牛的检查，等于对质量安全又上了一道保险，称应大主任考虑周全，慧眼识人。

余三芹的餐馆采买供应工作做得也很不错。

她在菜市场学会了挑选最鲜嫩的各种蔬菜；学会了掌握附近其它市场蔬菜的行情，与蔬菜商贩讨价还价；学会了调整食谱，不断地变换饭菜花样，尽力做到不超过伙食标准预算，还让员工们吃饱吃好。

员工当中北方人居多，为照顾北方人习惯又兼顾南方人胃口，余三芹让餐馆的主食多样化，既保证每天有米饭，又做些面条、包子、馒头、花卷、面皮；既有南方喜欢的煲汤，又有北方的小米稀饭和玉米粥，早上还有南北咸宜的豆浆、油条、麻花、银耳汤、绿豆汤、炒米粉、蕃薯、粽子等，员工们很是满意，说“吃饱肚子不想家，跟着应总闯天下。”

每天早晨在上班之前，牛力金俩口6点钟准时起床，穿上运动服，一路小跑，来到公司附近的一座小山进行登山锻炼。这座小山不高，垂直高度不到200米，老俩口上上下下跑三四个来回，不到40分钟时间，惹来许多中年人羡慕的眼光，然后他俩还要在山顶上的树林中打一会太极拳，惬意极了。

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天空湛蓝湛蓝的，空气十分清新，应眉开车把牛力金俩口送到了深圳最有名的梧桐山风景区。

梧桐山东邻盐田港，西临深训大水库，南北接特区边界，与香港新界山相连，最高主峰海拔943.7米，总面积为31.82平方公里，为广东省著名的风景名胜区。

牛力金穿着一身白色运动服，余三芹穿着红色运动服，俩人都是头戴太阳帽，脚穿运动鞋，余三芹还特意化了妆，显得很精神。应眉身挎“索尼”数码相机，随时给老俩口照像留念。

他们首先来到“凤谷鸣琴”景区。登上一段山路，到了这儿登高望远的景点——“倚天招凤”处。这儿可以远眺香港新界、大鹏湾、深圳湾、伶仃洋；近处可以看到山涧的飞瀑溪流，那茂密的灌木像绿色的毯子覆盖在沟壑上，林荫下，清泉石上流，人可随意掬一口，清甜的水，一直甜到心里。

来到梧桐山主峰——大梧桐、泰山涧。这里是“梧桐烟云”风景区。“梧桐烟云”被深圳市政府评为深圳新八景之一，巍峨的山势与变幻莫测的云雾，互为眷恋，浑然一体，并与广瀚的大鹏湾山海交相辉映。这里有珠江三角洲地区最为珍稀的动物和植物，有蟒蛇、鸢、赤腹鹰、穿山甲、小灵猫……有刺桫椤、穗花杉、白桂木、土沉香……牛力金、余三芹登上主峰后远眺，但见那云山雾海，缥缈游荡，脚下沟壑不断升腾着云霭，仿佛置身于九霄之上，飘飘欲仙。过了一段时辰，那云霭已悄然退去，远处的海湾、楼房、山峦，近处的丛林、山涧、小溪尽收眼底，好一个南国奇景！

应眉说，在梧桐山清晨观日出，与在泰山大顶上观日出，有异域同景之妙。她为牛力金俩口拍下了许多照片。

峰回路转，在山上转了许多去处，夕阳西下的时候，俩人坐在一条石凳上小憩。

余三芹：“老牛哇，我似乎觉得人生刚刚开始，以前见得世面太小太少，现在呀，觉得视野开阔多了，重要的是，观念得到了改变。到南方来走一趟，也算这一生没白活。”

牛力金：“可惜呀，咱俩年龄一天天增大，走向老年时代，要是人能变年轻多好，不说多的，只要让我再年轻20来岁，我将重新安排我的人生，开始另一种的生活。”

余三芹：“人生的自然规律无法改变，但咱们可以改变人生的观念、人生的态度，换一种活法，天天都有好心情，天天开开心心，快快乐乐。”

牛力金想起朱宏常说的唐代诗人刘禹锡那句古诗，感慨道：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让我们珍惜每一天吧。

夕阳的余晖将天边的云霞染得彤红彤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