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雨不知春去
台灯下的光微黄,书桌凌乱,素白的稿纸上横放的黑笔突兀,一旁斜斜散落的几张稿纸上已经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或大或小,宛若策马奔腾后留下的深深痕迹,看床上,她已经入睡,均匀的呼吸,轻颦的眉。
我想伸手将她额上那几缕不听话的长发扶开,又想扶平她眉宇间连在梦里也余留的心思,却又怕手指一旦触及,她便会立刻醒来,再无法睡去。便看着,不说话,轻轻盖好她身上的薄被,转身点燃一支蚊香,关了灯,退出房来。我有些颓废,这一刻,我不知道要怎样做才算最好,考试的日期越来越近,我也越来越不安,我看得见她的努力,我也明白她对自己的期盼,就像她对我的想法也清清楚楚一样。在房门前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无声地叹着气,眼前只浮现着她明媚如初的笑颜。
夜深。时光空寂。屋外的雨从昨天下午开始就一直下着,未曾停歇,仿佛季节里一场最绵长的雨,淅淅沥沥地在考验着人的脾气,晚上去学校接她回来的时候,我还看见原本幽蓝的夜空中依旧有浓云笼罩着,随风缓缓翻腾着,真不知道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才能停止。看她笑,听她说白天发生的点点滴滴,兴奋,忧伤,开怀,愉悦,懊悔,激励,甚至还有一点点的颓废,种种情怀在我的面前表露无遗,那声音青春跋扈,不容我半点争辩,却只在那瞬间就把我拉到了我的年少时光。以为那些属于年少的青葱懵懂再难亲近,岁月的风里它一边飞逝一边泛黄,一边已经与我隔了千山万里路,她的笑容里,我却瞬间抵达。
我对她说,我不止经历过你现在经历的时光,我还陪着你一起经历你现在在经历的时光,不要担心你一个人在面对荆棘和风雨,放开脚步,走过去就是你想要到达的彼岸。她看着我,似乎有片刻的恍惚,随即笑开,说,因为我的陪伴。
对她,我没有很多的要求,我只是希望她开心快乐,然后一边经历一边长大。不久前和雨寻说及孩子的事情,她说她能做的只是在孩子回来的时候给他做他喜欢的饭菜,带他走临近的风景,或者干脆安安静静地窝在家里,他做他的作业,她忙她的事,即便不说话,只看着,也是一种心安的陪伴。我笑。比起雨寻,我有些局促不安,明明知道她在认真看书,还会偶尔借故走过去,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在看书,看见了,才安下心来,做自己的事,每一根神经高度绷紧,生怕她会浪费一点一滴的时间。直到听见她和她姐姐的对话,我才长长地舒气,原来她比我想象中的更珍惜当下,她说,我的目标就在前方。
多好。她知道她要的是什么,如此,她也必定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这样一来,其实我可以完全放下心来,只要给她微笑就好,不是吗?
雨还在下着。夜开始静气。从阳台上吹来的风带着栀子花的淡淡香气,清新,凉爽,从屋檐落下的雨滴的声音疏密有秩,空灵,动听。
记忆中义父的样子永远爽朗地笑,大声地说话,连走路的声音里也能感觉到他的精神矍铄。我原本准备好在六月初赴湖南去见他和义母,以及渐渐年迈的祖母,但是二哥打来电话对我说,他现在站在小哥哥的楼下,固执地要立刻见到我。
雨下得很大,偶尔有葱绿的梧桐叶从树上旋转着飘飞下来,清新的凝郁在眼前慢慢弥散。我有些慌不所措,随即放下手中未做完的事,交代好便开车前往。我记得三月初始,他们起程回湖南老家,除了想陪年事渐高的祖母过一些最平常最琐碎的日子,他们还想修缮祖坟,走访亲友。对他们来说,年轻时候便离开家乡,一旦在他乡落地生根,工作,家庭,子女,琐事,有太多的羁绊已经让他们无法随意就回老家去,仅仅是年龄越来越大倒也可以不说,身体已经日渐开始不听使唤,套用他自己的话,八十多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去了,还有多少次回家的机会,还能见母亲和亲友多少次面?
我对他说,如果可以,我也想去他生长的地方看看,我喜欢叫我“妹朵”的祖母慈祥地看着我的样子,我也一直记得她在我小时候抱着我坐在藤椅上摇着蒲扇讲着故事的神态,这些年来,除了电话里偶尔的联系,我已经快要想不起她的样子记不起她的声音了。他说好,那来吧,我就在湖南等你。
是这场雨下得太久了,还是我的思绪和心情一直在孩子的身上,我居然忘记了我还对义说过这样的话。转眼六月已经过去小半,他竟然已经回来了。突然不知道该用如何去对他解释,脸也开始红起来,脑子里似乎只知道,这一刻,他正站在小哥哥的楼下,等着我。
那棵凤凰树如同记忆里的样子,花红到近乎极致,叶绿得可以滴出水来,要是往日,我一定会对着这满树如火的富丽堂皇呆呆地看个半天,但是现在,我一眼看见了树下的老人,我的义父,他正撑着伞,踮着脚,看着我来的方向。
他用我熟悉入髓的声音叫着我的小名,然后箭步走近我把我拉到他的伞下,随即又弹去我身上的水滴,喃喃说着,怎不带伞,怎不带伞呢。我只唤他,终究说不出下一句来,他应着,笑着,说,上楼去,上楼去。
呵,大家都在,连平日里忙得总不见人影的大哥哥也笑着坐在沙发上,义母正好从厨房里出来,双手端着水果,看见我,笑,叫我坐下,说,我们给你带了一些湖南特产回来,来不及给你送过去,就让你过来了,还有,主要是你爸爸想看看你。她的声音如同我保留在脑海里关于年少时候的记忆中的一样,轻柔,舒缓,我看着她,眼前似乎突然迅速开始模糊起来,我慌忙看向窗外。
窗外,雨渐渐停了,我看见清冷的花香浸染了空气,澄澈,绝美。
雨终于停了。
日子很琐碎,上班下班,然后找午后一点点的时间喝一杯久违的茶,整理家事,再懒懒地睡一会儿觉,仿佛已经忘了今夕何夕。如此疏懒。早已经忘记了和义父的约定,心思只在局促不安的期盼里。
隔壁王阿婆送来柚桃的时候,我问她哪里买的,那么新鲜,那么红,那么甜,她说,门口树上结的啊,刚摘下来。
打开后门,那棵桃树立即落入我的眼里,才是什么时候呢,一树的桃花那么清然,那么妩媚,缤纷绚丽,又深刻动人,而转眼,它已经褪下了它最明媚的盛装,只一身葱绿,优雅地站在我的面前,隐藏于其中的红色果实如同娇羞的少女,有风吹过,才露出最真实最诱人的容颜。
一定是接连几天的雨让我忽视了这棵寂寂的树,或者是我素来忙碌了,已经顾不上看身边的风景,每天早晚,我只经过它的身旁如常匆忙上班去下班来,哪里还来得及去看青涩的果实慢慢红了熟了透了?直到阿婆将桃子放在我的眼前,才恍然,原来这是夏天,原来夏天早已经来了。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呵,好一句“连雨不知春去”。这雨,大概也就是梅雨吧,贺铸说,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大凡绵长的雨都带着点点心绪丝丝烦扰吧。时间太快,转眼春去,转眼半夏,属于我的这段日子我又是怎样过过来的呢,除了每天的奔忙,除了每天的美妙的孤寂的清凉的繁琐的时光?
我对雨寻说,其实我的心理素质一点也不好,要不然我怎么总在担心这担心那,焦急这焦急那呢?不提孩子的事情倒也罢了,一提起,总会深深叹气,说着,说着,巴不得将自己此生所学倾囊如数倒给她,如果可以,再狠狠地逼迫她按着自己的意愿来,不浪费一分钟,只学习,只学习。但终究,这只是自己咬牙切齿地在背地里跺着脚笑着说着的,却断然不会在她的面前多说一句,看见她,说早些休息,说不用太累,然后最多说一些与学习无关的轻松话题,只微笑着,看她,给她鼓励。
坏情绪一定是与雨相携而来的,要不然,那些日子我怎么会突然开始颓靡,开始任心情荒了凉了?一个人的闲适时光,万转心思凛然,拒绝上网,打开电视,肥皂剧又如何,满目荒愁又如何,至少有些情节会将自己某种心情绕成千指柔,然后,任时光空寂,不动声色地笑。
雨过。天放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