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火
岁月如轮,经行万物。年,是时间滑过生命边缘时遗落的记忆。正如禾谷以岁熟、树木以纹理刻镂对年的记忆一样,人类以从祖宗手里继承的节气文化积淀对年的记忆。而记忆永远是充满个人性的,永远对应着个人心灵中那独一无二的缺口。而我对年的记忆,或者说年作为一个隆重而庞大的节日落在我单薄生命上的映像,永远是那团燃烧在出生地院落中的火。在每一个年开始的起点,它被亲人的手点燃,在每一个年结束的终点,它被亲人的手重新搭砌。而在起点与终点之间横亘的365道沟沟坎坎上,始终有火光给一家人的生命以亮色,以暖意,以旺而不衰之气。
这团被点燃在正月初一早上的草木之火,在晋东南泽州乡音中叫“正火”,取正月之火的意思。与其他地方将此火命为“旺火”而暴露出“旺财”欲念的低俗气不同,“正火”这一命名显示了泽州乡亲朴素、浑实的民风。而“正火”的命名因与中国神话传说中火神祝融的浑名相同,因此这团火又得以跳出民俗文化的小圈子,而进入中国神话的大领地寻找它与上古传说千丝万缕的联系。
泽州大年初一烧正火的习俗很可能缘于那个以火驱逐年兽的传说,但更可能是缘于乡人对火的崇拜以及对生命力康健、旺盛的企盼。为生计奔波的乡亲需要在一年之始,为自己点燃一把草木,以许念想,以继香火。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泽州的正火也是因地而异,但一般来说,都是腊月收柴,三十午后搭砌,大年初一早上点火。乡乡如此,家家如此。
在我的生命记忆中,正火始终是一个强大而鲜活的关键词。一提起它,童年与少年时的记忆便如一枚被点了药捻儿的炮仗,啪地一下炸响在三十年的时空中,回荡声中,火药烟里,浓浓的年味便袅袅娜娜,姗姗而来。
十岁前,我们一族合住在四合院老宅里。堂屋、南屋、东屋、西屋分别住着爷爷、伯伯、叔叔和我的堂兄堂弟们。每年腊月二十三小年一过,小兄弟们便腰别斧头手提绳索上后山砍柴草,下河西搂松柏,为大院里的正火而忙碌了。上山后,大的砍柴,小的搂草,将干柴、豆荚、松枝、柏枝用绳索捆缚背回院子后一一储藏起来,待到腊月三十午后,众人一起开始搭正火。搭正火有讲究,要高、要稳、要通透,只有这样,正火才能火旺焰高且燃烧时间长久。我们按照大人的指点,先在院落中央敬神的石桌边用砖头垫出一个底座,底座上放置一个用烂的荆条篓筐,然后将一年积攒起来的玉米棒子和碎柴添注到篓筐中,再将两米多高的干柴围着篓筐分层搭成一个宝塔的形状。柴塔搭成后,再用碧绿的松柏枝,鲜红的碎纸条加以装饰,一炉正火就搭成了。正火由谁来点燃,这是孩子们之间的竞赛。正月初一早上,谁起得早就由谁来点正火。所以大年夜里孩子们都是早早睡觉意欲第二天起个绝早,但因为过于兴奋反而睡不着。辗转反侧刚刚迷糊着,就听见见屋子外面毕毕剥剥的响了起来,同时炕头新糊的窗户纸就映红了。这才知道正火已被别人点燃了,一阵忙乱穿上新衣出屋,但见丈把高的大火已在院子正中熊熊烧起来了。与此同时,只听远远近近接连不断的鞭炮声响成一片,乡村新的一年,就在这正火的映照与鞭炮的炸响中拉开了大幕……
后来的许多年都是这样,搭正火,点正火,围着正火闹红火。只是慢慢的,当年点正火的孩子已渐渐在岁月中长大成人,为父为母,一任年岁的巨轮从生命的边上轧轧驶过。
岁月流转,正火不老,今年依然。我对妻说:“今年回家,要带你点一次正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