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膳
都说“无限风光在险峰”,我却常对一些平常的事情“望洋兴叹”。就拿改膳来说吧,本是平常的不能再平常了,无非就是吃顿好饭而已,这平常的就如同我这个平常的人,掉到人堆里保准找不着一样。然而,在今天这个神奇的年代,许多事情就像必然和偶然一样不可捉摸,连“改膳”似乎也被赋予了新的含义……
二十年前,上大学放假的时候,寒假里的一天。
母亲说:“咱改膳吧!蒸窝头!”
我听了,没吱声,微微皱了一下眉。
蒸窝头也算改膳?我的舌头上的颗颗味蕾溢出了几分反感,食道和胃也泛起一阵阵痛苦的灼热----这是窝头留给它们那粗拉拉沉甸甸的记忆。
从我记事起,窝头便伴随着我的成长,早饭是窝头,晚饭是窝头,上中学在学校吃的仍是窝头。不过,我记忆中的窝头并不都是玉米面的,小时候吃得是高粱面和红薯面的,黑漆漆、硬梆梆的。印象深刻的是,玉米面窝头是只有家中来了客人或者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的。再后来条件好了的时候,还能吃到黑馒头和包皮卷子,那是后话。但是始终忘不了放学后那缠着母亲要玉米面窝头的情景,就像期待山珍海味一样。等上中学以后,生活条件有所好转,我在学校吃住,吃得大部分还是玉米面窝头,偶尔也能奢侈的吃一次黑麦面馒头。在学校吃饭需要用粮票兑换成饭票,由于家里没有吃商品粮的亲戚和朋友,只能从家里拉上粮食卖到粮站,换成粮条(一种相当于粮票的单据),再拿到学校兑换成70%的粗粮和30%的细粮的饭票,有时候粗粮不够吃,就用细粮饭票给条件好的同学兑换成粗粮饭票,当然是一比二兑换的。那时候的饭量似乎很大,每个月吃不少粮食,总想着能为家里减轻一点负担。三年的高中生涯,是玉米面窝头、贴饼子和白水熬白菜外加玉米稀饭与咸菜滋养着我正在发育和求知的身躯。想想还真与窝头很有缘,是这窝头,垒起了我的五尺之躯;是这窝头,铸就了我的智慧和灵魂;是这窝头,把我送进了高等学府,成为当时街坊邻居羡慕的“天之骄子”。但是,我并不留恋窝头,总盼着有那么一天永不再吃它。
母亲拿出面盆,舀出黄灿灿的玉米面,又加了一些白面和佐料,添了水,又特意放了一些从地里揪来的野菜,我听见玉米面发出的沙沙的细音绕着母亲的指关节响,很有节奏感,像一首自然的天籁之音传入我的耳鼓,也许是很久没有听到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的缘故吧。那黄糊糊、散落落的面团,在母亲的手里旋转、翻飞,瞬间就旋成了宝塔状,旋出了尖儿,旋出了鸡蛋大小的窝儿,就像一件艺术品一样,显得古朴、厚重。
这声音,这动作,在我的记忆中并不陌生,然而,现在听起来看起来却与以往又有所不同……我想不出它们的不同之处,只是这音乐的节奏感让我很是受用。我目不转睛的看着一个个“宝塔”从母亲的手里诞生,在高粱秆做成的瓮盖上排成弯弯的队列,不像正规军,和母亲给我讲的故事中的土八路差不多,一个个穿着臃肿的棉袄棉裤,头上扎着白色的毛巾,占队列的时候总是像一条摆动的蛇一样弯曲着。我在想象着这些窝头,是否也会像当年的朱元璋逃难时喝得“珍珠翡翠白玉汤”的感觉,我尽量压制着内心对窝头的反感。
母亲边蒸边说,前些日子听别人说某位知名教授每星期都要吃两次窝头,说玉米面里含有的营养成分是别的粮食和蔬菜所不能替代的。我知道这位教授是从营养学的角度吃窝头的。但是我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也开始关注食品营养了。
这时,我不由得想起了刚回家时看望叔叔的情景,不太宽绰的院子,看不到矮小的土坯房了,一溜五间大瓦房,白白的墙面,平整的水泥地板,屋里用自己做得席梦思床替代了传统的砖坯砌成的火炕,蜂窝炉子上一根银白色的管子弯过两道弯通向窗外,高大的玻璃窗把外面的阳光邀到屋内,亮堂整洁。在靠墙的餐桌上,几个黄灿灿的窝头赫然映入我的眼帘,倒像一个个雕琢过得石头,棱角分明,彰显着“民以食为天”的个性。
我怀着惊异的目光,回头望着叔叔黑中透红的脸膛。“整天吃馒头,腻得慌,还是窝头顺口,你婶子特意添加了豆面、白面、白糖,也改膳改膳。”叔叔笑着说。
唠了一会儿家常,叔叔又说:“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家家户户的存粮都吃不完,够吃三年的。都穷怕了,唯恐再回到从前呢,光吃麦面馒头也不习惯,就掺点粗粮吃……”
哦,原来如此啊……
看着母亲把窝头放进冒着腾腾热汽的锅里,盖上盖,便又忙活儿去了。我盯着锅底下燃烧的火焰,仿佛听到了窝头在锅里哼起低沉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