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谷幽兰

一个老教授曾经对我说过：“一个人活在世上，就要在身后留下自己的名字，不要像活在深谷中的幽兰，没有游人参观，没有蜂蝶光顾，只有孤芳自赏而已。”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我曾经把这句话作为至理名言，用以指导自己的言行。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阅历的增多，我心中产生了怀疑，我看到不少人为了追求名利而丧心病狂，而心劳力竭，而付出生命，多少次地自问：“他们这样做值得吗？老教授的这句话对吗？”

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我在一个山区小村蹲点时忽发奇想，要看看“深谷幽兰”究竟是什么样子，它们是怎样生活的。清晨起来，我给村支部书记说声“有事”，就循着一条长长的山谷，迎着冉冉旭日，径直向深山走去。山路崎岖坎坷，荆棘野草丛生，我艰难地走了三个小时，在红日当顶时，才来到被人们称为人迹罕至的“荒草坪”。这是一个有名的峡谷，左侧是壁立千仞的石岩，除了几棵倒挂的古松，寸草不生；右侧是较缓一点的山坡，乱石之间星星点点地生长着几丛茅草。放眼四望，一片静寂，我顿觉自己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深谷幽兰”，这里有吗？我满山坡地搜寻着。我沿坡而上，来到一个两山的夹角处，眼睛忽然一亮，见数丛碧绿的马兰连片而生，长条形的阔叶舒展着，郁郁葱葱的，每一丛中间都抽出了数莛亭亭玉立的花苔，花苔顶端都盛开着蝴蝶状的天蓝色花朵。他们在这乱石野草中间显得那样明媚艳丽，那样风姿绰约，照的整个山谷都焕发出勃勃生机。

“啊！这就是‘深谷幽兰’！”

我绕着这几丛兰草观察着，欣赏着，品味着。联想起城里大花园中那些为迎接蜂蝶狂舞和如织游人而盛开的花朵，不禁对“深谷幽兰”生出深深的敬意。

这几丛兰草在这土地瘠薄、游人罕至、蜂蝶也很少光顾的山涧僻野，仍然郁郁葱葱地生长着，静静地展示着自己的俊美与芳姿，装扮着这一块几乎与世隔绝的空间，这不是所有的花草都能做到的呀！“耐得寂寞！”这四个字从我心中奔涌而出。

我想，世间的百花也同人一样，是爱热闹的。人们常说“春花烂漫”，就是说百花大多是争着在春天开放的，这时蜂蝶成阵，游人如织，何等风光！而且名贵之花，大都生长在人口聚居的城镇之中。著名词人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写过一本书，名为《洛阳名园记》，详细记述了洛阳著名园林中的牡丹、芍药等名花受到市民争相观赏和购买的盛况。李格非在描绘这些鲜花时用了九个字：“天匠地孕，為花卉之奇”。似乎这些花生于城镇，受人赏识，是天造地设的。

只有一部分鲜花是个例外。从时间上讲是菊花和梅花，它们偏偏在秋冬开放，不惧霜雪，不恋蜂蝶，以超凡的勇气装扮了秋冬的空旷与寂寥。菊梅受到历代诗人的赞美，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从地域上讲，就不能不数这些幽兰了。它们生长在这远离城镇的山野，相伴的只有一山岩石，数丛荒草，几只飞鸟，可它们还是靓丽地盛开着，展示着自己生命的娇美。你说它孤芳自赏也好，说它装扮了这一片空漠的世界也好，反正你不能不赞美它这种有耐得寂寞之心、无哗众取宠之意的品德。这在众多花草中间，也算是独树一帜的呀！

耐得寂寞的深刻内涵，是敢于同恶劣环境抗争的坚强。这些生活在高寒山区的幽兰，在三九天，它们卷缩在冰雪之下默默地忍受着严寒；在三伏天，它们在炎阳的炙烤下坚强地承受着酷热。它们不是“天之骄子”，从来没有想过享受城镇的温室之福，也不指望园丁们为自己浇水施肥。等到春天到来和雨水丰沛时，它们照样会郁郁葱葱地生长起来。和他们的坚强相比，那些完全依靠人们的栽培、养护而存活的花草，其生命显得何等脆弱啊！

我在这几丛幽兰旁边久久地徘徊着。那盛开的花朵，就像一只只蓝色的蝴蝶，展翅欲飞。蹲下来细品，还有一股隐隐的香味漫溢，觉得一阵清爽。此时此刻这几丛花的观赏者只有我一个，再远一点想，也许多少年来也就是我一个。可是，它们多少年来依然年年就这样的开着，在这样的旷野中展示着美丽、散发着芳香。这是何等的自信啊！它们不是为得到别人的赏识而活着，更不仰赖别人的垂怜而活着，不怕“养在深闺人未识”，就算为周围的山石活着，为那几丛茅草和数只飞鸟活着，只要自己活得自在，又有什么不可呢！

当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村里时，村党支部书记正在等待着我。他说：“你到哪儿跑了这一天，中午吃饭都找不到你”。我说：“荒草坪！去看那几丛山里的兰花。”他说：“那有什么看的，那不就是几丛花吗，年年开了又败，败了又开。就像我们这些山里人一样，一代人去了，新一代人又长起来了。”此时我又想起那位老教授的话，难道一个人生下来就为了在世间留下自己的名字吗？那些千千万万的山里人，那些亿万工人、农民，为筑牢这个社会的基础辛劳一生，有许多人活得也很精彩，可他们想过留下自己的名字了吗？就像“深谷幽兰”一样，虽然也装扮了那一片山野，它们留下自己的名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