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味道
北方夏天葱郁的绿色里,瓢泼大雨都不能兴风作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雨滴滋溜溜渗下去,顷刻间没了踪影,广袤大地喧腾起来,能听见此起彼伏地咔咔哗哗声儿,植物根茎伸开蜷缩的关节,喝足了天上洒下来的汁液,涌动出浓浓的情绪。手指拍拍,嘴巴亲亲,细腻柔和,却冒出一股豪爽、热烈的气息,咂一咂,嗅惯了。当脑袋伸进一簇簇叶片里,水珠纷飞,抽鼻子挤眼儿的时候,汗毛孔正在一张一合地呼吸,父老乡亲是这个味,脾气秉性是这个味,家园也是这个味道。
此时,雨大风更大,刮得柳树和杨树倾斜四十五度角,繁茂的枝叶抖擞着,张牙舞爪着。风鼓动得窗隙间发出警车嘶鸣一样的叫,偶尔雷声大作,雨点子小巴掌一样拍下来,打得老榆树叶片翻卷,一阵白亮,不过,没事,看看它们的根吧,牢牢地扎进泥土里,纹丝不动。树们在季节分明里变得焦虑了,一丝丝品格脉络活得曲径通幽处,捕捉起来,是坚强的味道。去年这时,我正在广州,那里下大雨引发洪水,一夜之间,许多树木纷纷跌倒,折断根子,还有的连根拔起,颓废地跌在路旁,看了很惋惜。近前摸摸它们,不禁惊讶,每棵树的根须都少得可怜,一圈圈装饰性地长在干上,它们不需要自己用劲的,湿度温度气候太安逸了,沙砾堆上、岩窝边、马路沟槽中浅浅的一层土,日夜得以成长,高大健壮,就是不能抵挡住任何摧折,否则,轰然倒塌,环卫工人吃力地拉走它们,身影弯在路上,像一棵棵树在默默地移动,成长的含义变得寡淡了。
乡村如一个个熟透了的南瓜,藏在流淌色彩的田野里,顺了水泥小道,它们会不经意间冒出来,水塘清亮,鸭子一群,牛儿在棚子里慢悠悠地嚼着草料,三五个孩子脑袋紧凑着嬉戏。果实累累的枝条挡住窗子,栅栏几片围住酱菜园子,矮墩墩大酱缸,白布盖儿上飘一绺红布条,黄豆瓣的酱香味道熏醉了屋檐下的小燕子窝,浅口边的雏燕儿张嘴巴等吃的,一口一口吞咽着大酱奶奶的味道。自古传下来,四月十八奶奶庙会,是下黄酱的日子,奶奶在太阳出来前,把酱块子掰碎,下到缸里,以红布条为标记,酱缸安在果树下,日日捣搅,烟火熏陶,经天地灵气之浸染,过百天方可熟香。一家一个味道,一村一个味道,团团笼笼在麦香里。走出这块土地的丫头小子各个醇厚朴实,老人家的褶皱里透着豆味,狗儿的吠声里都含着腌盐的味道。
一阵鞭炮爆响后,青烟在树梢上缭绕。老张家娶儿媳妇,这可是件大事,送亲和迎亲的人群在村外水塘边会合,迅速排成一大队,敲锣打鼓,红缎绿锦的被子一摞摞在敞篷车上直颤悠,摩托车、电脑、电视机们披红挂彩。突然,新郎背起新娘就跑,大队人马呼叫着追赶,惊得树上鸟儿纷飞,蒲公英的绒球球瞬间飘散。踩着碎碎的喜纸屑,新娘怀里抱着斧头和大葱,迈火盆,拜天地,叩长辈,蒙头红上五谷杂粮倾泻而来,吹吹打打入洞房。前街后巷酒席摆开,猪肘大鹅,粉条酸菜,酱扒茄子苦瓜煎蛋,肉丸大虾红焖肉,再配上高粱酒、二锅头和自酿的米酒,猜拳行令,吆五喝六,老公公大伯子弟媳妇,闹在一起,叽里咕噜,喝得天昏地暗,月儿高照,在忙着听听房。喜庆的味道,几天不散,直到庄稼好了。
夏天就像新娘子,先做媳妇,再生娃娃,精打细算地过日子,经历了世间情爱,一天天让自己熟了,结了果,腰板厚了,妩媚了,透着芳香,挽起的发髻上插了爽快和泼辣,男人们变得越发贴顺了。他们守护着老婆孩子,脚步不停歇地丈量着这块土地,依着这块土地生活,才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