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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对木箱凝结的父爱

作者: 陆悦2025/03/22抒情散文

前段时间,收拾房子物件,再次小心翼翼抚摸那对一大一小、一绿一红的木箱,生怕它们被碰损一丝一毫。眨眼间,它们已四十多岁了,虽然已斑驳陈旧,留下无数岁月皱纹,犹如农人饱经沧桑的脸,但依然开合自如。当然,与现在高大上的新潮家私相比,它们显得过时、老土。

按理说,如此不合时宜的东西早该被清理淘汰,以免长期挤占家庭有限的生活空间,但我却像宝物一样悉心呵护,久不久便给箱面拭尘,给合页上油,且每次见到它们,内心便波澜迭起。

这对箱子,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恢复高考制度后,我有幸跨进高校大门,在离开家乡、远赴广州求学时,父亲特意请村里木匠赶制的。在箱子选料和制作上,一板一榫一卯,都倾注着父亲的心血。考虑到瘦小的儿子第一次孤身出门,且当时从家乡去广州有近500公里路程,要先坐班车出县城过夜,第二天天还没放亮,再改坐水陆联运,途中要在鹤山九江排长龙乘坐轮渡,晚上方可到达省城。那时,高州人常戏称去广州为"两头黑",费时费力,木箱自然不宜笨重。为此,父亲像寻宝似的,找遍村里村外的亲朋好友,最后从十几里外的一位广西亲戚家里寻到两截干的花心木,用单车运回,在翻越崎岖山路时,还不慎扭伤脚踝。而这种花心木学名叫苦楝树,木质细腻、轻便,纹理漂亮,且不容易变形,是当时家乡人最喜欢用来制作箱子、柜子的上等木材,可谓一木难求。

箱子做好后,父亲想得更为周详。绿的大箱子,给我装上一张新棉被和几件新衣服,箱底下还压着一张他参加高州水库修建时被评为"英勇突出队员"的奖状;红的小箱子,则给我装上一双新的"解放军鞋"(草绿色布鞋)和一些简单的日常用品,诸如口盅牙刷之类的东西,还有一大一小的两支新毛笔。父亲知道我从小就喜欢在家门口前的沙滩上用竹枝练字。那时,穷乡僻壤的孩子外出读书,能有这样的生活配置,算是高配了。

自从这两只箱子走进我的生活后,就走进了我的心灵,始终与我形影相随,不离不弃。只要我走到那里,它们就跟着到那里,哪怕天涯海角。它们成了我人生的忠实伴侣,默默无言中,陪伴我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一段又一段人生旅程。

刚毕业那几年,我在粤西从事野外地质找矿工作,它们曾伴随我攀登信宜莽莽大山,寻找斑岩锡矿矿床;它们曾伴随我踏遍家乡高州西部山山水水,寻找高岭土矿床;它们曾伴随我穿梭廉江塘蓬仙人嶂脚下丛林、田畴,寻找花岗岩矿床;它们曾伴随我走访湛江市郊红土地,普查矿产资源分布状况……很多队友看到我每转战一地,都随身携带着这对箱子,甚是不解,都劝我尽快把它们处理了。那时,他们通常使用行李袋携带东西,这样对长期居无定所的野外地质工作者来说更方便。但他们不清楚这两只箱子对我的特殊意义,更不能随便弃之荒郊野岭或给队友冬天烧火取暖。

结束"流浪"生活,来到城市工作后,我也先后搬了几次家,尽管居室空间有限,甚至一家人曾挤在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平房时,我依然给它们腾出位置。虽然夫人曾偶有怨言,但与她说明情况后,她每次搞卫生时,也不忘把箱子拭抹干净,让它们保持清洁仪容。

如今,箱子里装的再也不是父亲当年给我装的那些东西,而唯一保留下来的则是父亲那张奖状。大箱子装的是在广州求学时的专业课本、学习笔记;小箱子装的则是父亲给我在校读书时每月写来的一封信。每当我工作生活感到困惑、迷茫时,我便打开箱子看看,顿时浑身充满力量,我仿佛听到了父亲的叮咛,明白了父亲压着那张奖状的用意,看到了自己学生时代求学的艰辛。一定程度上说,这对箱子成了我人生的精神支柱和启航明灯。

算起来,父亲已离开我们二十多年了。在父亲的每一封信里,几乎少不了"勤劳就是本钱"这句话。我理解父亲的良苦用心,他就是凭着勤劳的双手改变一个放牛娃的命运。上世纪五十年代,修建高州水库时,父亲与村里兄弟姐妹一起来到三十几里外的山头安营扎寨,栉风沐雨三个春秋。那时,正值壮年的父亲日夜奋战在工地上,一直走在曹江河、大井河截流的最前线,以勤劳和英勇数次获得表彰。水库修建结束后,父亲幸运地被招收为国家干部。身份变了,但父亲始终没有改变自己的勤劳作风,三十多岁便担任基层税务所长,再度为自己的人生增添亮色。我们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他的箱子里藏着数十张各类积极分子和先进工作者的奖状。这便是父亲一生勤劳的见证。

每每打开小箱子阅读父亲的信件时,我的眼睛常常湿润。尽管父亲的每一封信大都只有半页纸,且有三分之一的错别字和病句,很多地方语不达意,但我能读懂父亲要表达的意思,更能理解父亲握笔的艰难。目不识丁的他,依靠工作后参加扫盲速成班和勤看报纸,才勉强学会一些字。他的信能写到这种程度,已相当不简单了。父亲曾对我说,他一生中只给我写过信。那一行行歪歪斜斜的笔迹,寄托着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深爱。

我清楚地记得,父亲曾在信中提起我儿时经历的一件小事。还在读小学时,有一年放暑假,父亲接我去他工作单位小住几天。一天中午,他叫我去供销社食堂买午饭。当我到达时,那里已空无一人。我突然发现窗台下面有一个涨鼓鼓的钱包。于是,我便捡回来交给父亲,那时我家里正在建房子,急需钱呢。可父亲二话没说,当即拉着我的手,赶往食堂,可惜那里依然无人。没办法,父亲只好将钱包交给公社失物招领处。事后,父亲对我说,再穷再苦,也不能要别人东西,更不能要不义之财。虽然这件事已过去数十年,却历历在目,成了我一生为人处事的准则。

去年,为记住乡愁,更为纪念父亲,我在老家新建一幢房子,并特意辟一间宽敞明亮的居室,专门陈列父亲的奖状和其他遗物,也决定让这对跟随我在外漂泊了几十年的木箱子回归原点。而"少小离乡老大回"的我,面对新屋旧物和儿时的一草一木,常常触景生情。在嗟叹岁月不居之时,更感岁月静好。自己一路走来,一路风雨兼程,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过上了比父辈更安逸、幸福的生活。若说人老了,还有什么愿望,除企盼身心健康外,就是企盼自己的子孙后代,能记住来处,记住家乡泥土的恩情,记住祖辈勤劳的美德。

父爱如书,需要一生品读,更需要代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