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浴柳河冲
这条路是陌生又新奇的,尽头是个叫柳河冲的小山村。北方的春天来得迟,已是暮春时节,风才见着舒缓了些。一波一波泥土的味道若隐若无的飘过来,扑面而来的山不那么凌牙利齿的张扬了,轻轻淡淡地抹上些色彩。一种感觉无处不在,却又叫人说不出道不明。心宛如一张伸展开来的彩旗,随风起舞了。
这里是一片没有污染过的水域,柳河清清亮亮的流淌着,无忧无虑的平缓向前。几只鸭子悠闲的游戏着,浑然不知山外的世界。风追随柳河流淌的方向一顺的刮着,带着沿河几天几夜都说不完的故事,或许还有没完没了的遗憾。
柳河冲的清晨是从鸡的啼鸣开始的,睁开眼睛,一切那么安宁沉寂。窗口被迎面的山峰遮挡着,一群群轻巧的羊羔早早的上了山,点缀在山的缝隙间,样子如云朵碎落山腰。柳河冲有句老话:这是个狼都要钉掌的地方。
柳河冲的女人生就一付好容颜,明眸皓齿,丽质天成。守着经年流淌的柳河,一遍遍的洗刷着青春华年的憧憬。一口棕红的三节板柜稀疏摆放着几样廉价的化妆品,一面巴掌大的小圆镜倒挂在墙上。柳河冲的女人在这样的一汪光明里,从花容到暮垂。
柳河冲的女人不远稼,几十户的人家星子一样的散落在山坳里,沿一条柳河时代繁衍。村东的女儿嫁到村西,鸡犬之声相闻。一只黑白相间的杂花雌猫每天乐此不疲的往返于娘家与婆家。柳河冲偶有女儿外嫁,总会有上了年纪的婶子大娘上得门来游说:水葱一样的闺女白养活了。
柳河冲的男人喜欢留出几分菜园地,种上一片烟叶子,水汪汪油亮亮很是喜人。盘腿儿坐上炕头,烟笸箩放在近前,拇指食指悠闲地捏上一小捏,吧嗒吧嗒抽上几口,很是尽情。炕头的男人眼睛微闭,一天天一年年甚至一辈子的辛酸苦涩都随烟雾淡了散了。
依山傍河的男子汉个个是烧炭的好手。一付肩膀挑满炭窑实实在在,一窑炭总要候上个三天五天的。卖炭也是个辛苦的营生,用驴驮子驮出山外的集市上,一家老小的日常用度就指望这点进项了。坤娃在山外的县城读过两年高中,又读了大学。五十多岁的王井权日子过得忙碌紧巴,除去烧炭卖炭,间或着去鼓捣那几亩薄地,零零散散的贩卖些应季的山果子。柳河冲哪个不知道出息了的坤娃,谁不说那是个懂事的乖娃子?三年的高中四年的大学,硬是没花过一分零钱。坤娃只知道能吃饱肚子就是今生父亲给予的无法偿还的恩德。坤娃可以离开柳河冲走出大山去做大事是王井权夫妇最大的荣耀。柳河冲的人们还记得坤娃的一切是用父亲的身子骨换来的。七尺男儿铁骨铮铮,硬是让没边没沿的山里日子吞噬了。早早的落下一身的病,身子垮了,精气神儿却不差,眼里的希望之光足以生动着一轮轮寡淡的年月。
小雪和小梦是柳河冲最稚嫩的童声,小羊角辫儿朝天撅着。大人们喜欢问孩子长大了要去做什么的话题。小梦这样说:放羊。小雪这样说:放驴。一屋子的人们都哈哈大笑,又有人问:还想做啥?小梦回答:给妈收拾碗筷刷家伙。这里的“家伙”特指吃饭用的锅碗瓢勺之类。又一阵哄堂大笑后,有人问了:梦,怎么不上学?小梦说了:我不上学,我都会数到十了。在笑声中,可以听见有大人责备孩子的语声。
春天纵然来得晚些,还是不会忘记这山旮旯儿的柳河冲人。梨树的花骨朵密匝匝的压低了枝头,梨花似雪的日子近了。隐约的就要触摸着不绝如缕的清香。守山的人看山的人心里眼里凭添几分柔和。村子南头有一块斑驳脱落的黑板,一则告示那么显眼,有人读着并笑着这样的句子:“柳河冲认何男女老少,从今日起不许去南山坡东背阴砍山柴。如有违者,别怪咱哥们爷们翻脸。”哪一根山柴还会记得来自哪一座山坡?哪一只鸡仔儿会认得它的主人?山里的鸡毛蒜皮堆积着一辈子也说不明白的仇怨。世世代代的柳河冲啊,大山无言柳河无言。
老杨树高高的枝桠间,陈年的喜鹊窝松散了。柳河冲95高龄的王文达老人安静的走了,送殡的队伍清一色的素白衫子。缓缓的移动着,如一群羊不急不徐的漫上一座一座的山冈,隐进一条狭小逼仄的山沟沟里。暮春的黄昏来得迟些,一轮大太阳终于压山了,样子像一只蛋黄。王文达老人可以入土了,带走了多少不再牵挂的沉重,一切终于可以抛开了。南山岭东背阴西冒梁,许许多多的坟头在此刻越发的显眼起来。
一只只喜鹊复又飞来,依旧做着温温暖暖的巢穴。喜鹊从不停止唱歌,尤其是在春天光临柳河冲的时候。那欢欣雀跃的小样儿,那光滑俏丽的毛羽,穿越于天地间。风怜惜的梳理她的羽毛,喜鹊不觉得,忙不迭的衔枝筑巢。快乐是简单的事,与生死好象没什么关系。比如喜鹊比如安静辞世的老人,柳河都记得。布谷鸟叫的时候,谁还会记得曾经的故事?
炊烟独特的味道固执的守望着一片废墟中的柳河冲,春汛不来,炊烟不散。冬的残破需要怎么样的耐心才可以一点一点的修补直至消失?草丛里的眼睛是跌落的星星吗?泥土看着草芽疯长,像是成丛成片了。雨水打湿星星的梦,柳河冲是一只飞不高的大鸟,沉沉的醉在自己的幻境里,久久不愿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