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家的父亲
"立冬萝卜小雪菜",是说"小雪"节气一到,白菜要及时收起来储存,以免受冻后烂在地里。
父亲种了一辈子地,深知这些道理。他早早地挖出一条约半米深,三四米长的地壕。看着手机里的天气预报,变天转寒前,就把白菜萝卜藏在壕里面,上面盖上玉米秸保暖,随吃随挖,这样能吃到来年春天。
我家的地就在家门前,约二亩。每天一睁眼,父亲抬脚就往地里跑。边边角角,收拾得干干净净。人勤地不懒,春天菠菜芸豆,夏天豆角地蛋,秋天黄瓜大蒜,冬天白菜萝卜,还有姜和绿豆,种在玉米畦里,冬瓜和南瓜种在地堰边。到了啥季节种啥菜,换了一茬又一茬。这块地,就是父亲的"百宝箱",不管我什么时候回家,都会带回些他的劳动成果。
俗话说,"庄稼一枝花,全凭粪当家",肥料的好孬决定了庄稼的收成和口感。我和妹妹商量着,老家没有暖气,今冬要让父亲体验一下城里人的生活,电话里催几次,他始终无动于衷,继续着他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地上的水已经结了冰凌,父亲还满山跑着采荊种子,采回家放进大锅里煮熟,再倒进大瓮里发酵一个冬天,说来春当肥料用,既防地蛆,又肥田。荊种子已经装满一个大瓮,还盘算着把屋里的三个大瓮都挪到院子里去。他这样天天忙活着,觉得天不冷,其实就是不想进城过冬。
实在没办法,只好先顺着他的脾气。急急忙忙做了新棉衣棉裤、厚被子送过去。父亲冬天离不开电褥,还执意留在乡下过冬,怎么办?说不服父亲,心里不是滋味,心想,要是娘还活着,该多好!
可惜娘不在了,父亲脾气又大,每次劝他进城住,听到这话,他昂着头,斩钉截铁地说:"我哪里也不去,哪里也没有自己家里好!"
催的次数多了,父亲便有些不耐烦,生气地说:"烦人不烦人?你们谁也别管(我),管好你们自己就行。"
有时候我们绞了肉馅,想包饺子和父亲一起吃顿饭,他就说:"放在这,我自己学着做。你们要是硬做,你们吃,我不吃!"
他那辈人,男人就是出力气干活,女人在家做饭。已经快八十岁的老人了,他现在身边没有人照顾,一切从头学起。
父亲不善言词,多数情况下不说话,一说就一杆子到底。他这一生,来过我家不超过十次,别说来家里住了。他总感觉住闺女家不合适,说:"年龄大了,吃的少。你们做了不吃又不好!吃了又太饱!再说不好听的,到了时候了,要死也得死在家里。"
不这样说还好,一说我们都沉默,都心疼。人不老该多好,娘要还活着,听到父亲这样说心里肯定不是滋味。一辈子为了儿女操劳,到最后还是为了儿女着想!
九月份父亲过生日,席间弟弟说:"你来青岛过冬吧!跟车回青岛,咱一家人在一起。我娘走了这两年来,每个人都不好过,家里谁也不能再出事,谁有点事也让人承受不住了。"弟弟满脸期待地望着父亲。
弟媳也说:"您来青岛,您屋里的东西没变,掀开被子就能睡觉。"
父母亲曾经在弟弟家生活过十多年,有独立的房间。本想着应该和女儿亲吧,但还是在情感交流上做得不够好。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做才合父亲的心意,也不敢表态,唯恐一言不合,闹得不开心。
父亲席间一言不发,青铜色的脸上写满倔强。但显然是被弟弟和弟媳的诚恳打动了,快散席时表了态:"走一步说一步,地里白菜萝卜还当长,等收了菜再去。"
这算是答应了,我们长舒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放下了。
父亲也很纠结,他在老家住,我们相距八十里路车程,照顾他的生活实在不方便。再说路上拉沙的大货车很多,"呼呼"地窜。我这女司机坐在车里紧绷神经,眼盯前方,握紧方向盘,小心翼翼地躲闪,很不安全。
父亲知道,他不回城,我们就要回老家看望。每次走时他就说:"没事别回来了。"
然后把他种的菜搬上车,目送着我们上车离开。有时,车才刚走一半路程没进城区,他的电话就打过来了,问他是不是忘了啥事?他说没事,到家了没有?哎!可怜天下父母心,觉得自己很无用!我们要是老了也会这个样子吗?我们去待这一点点时间,什么事也解决不了,徒增他的牵挂。
要是娘还活着,该多好!娘不在了,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固执。我们劝他开空调,他却心疼电费。我向他解释说一千瓦电机运转一小时才一度电,一天花不了多少钱。他一听说教就说:"好了,没事挂了吧!"
看着劝说无用,买了电暖宝送去。心想晚上睡觉暖和暖和被窝总比没有强吧。下周再去,他却将电暖宝送人了,说是看着村里有个老人家可怜。真是欲哭无泪,父亲怎么就不知道心疼自己呢?他要是变得自私一点该多好,可他心太软,见不得别人受冻。他去疼别人,但谁又疼他呢?不觉想到这个世界上最疼爱他的母亲。娘要是活着,该多好!
刚进十一月突发疫情。村里我们去不了,父亲也出不来。每天打电话互报平安,父亲一下子明白了,该做两手准备。疫情一结束,父亲就买了铁火炉,置办了煤炭。他说:"明年麦后找个匠人盘炕,年纪大了还是睡热炕。"
老家是父亲坚守的阵地,只要能动弹他就不会离开。我们也只有继续奔跑在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