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生命……
库布齐的春天常有沙暴来袭,我却一无所知。
晨起,天色黯淡发黄,遂渐渐吹起少许沙尘,这未能引起我足够重视,仍信心十足按考察计划向鄂尔多斯西北部的库布齐开拔。行进中约莫有多半个时辰的光景,狂风大作,沙尘疯起,顷刻间天地一片混沌。同行的鄂尔多斯友人告诉我说,库布齐沙暴袭来了!
我不甚懂得友人所言库布齐沙暴来袭的潜台词,也就更不能认知库布齐大沙暴的凶猛和残虐。柏油路两旁是大片碱性土壤的草滩,叶子狭长而干枯的芨芨草保持着极原始的自然状态,无序的贴地而长,与昏黄穹际形成难分难辨的极端天象。为避风头,友人提议在一处集聚几户人家的路边小餐馆歇歇脚,顺便美食一顿库布齐人最喜爱的家常便饭。当地人为防风沙,在临街小店铺门外都会齐间伸出一米见方见长的隔离通道,通道墙壁镶嵌着采光性能极佳的无色透明玻璃。食客们每每经此通道方能进入厅堂用餐,飞沙走石被一一抵挡在通道之外,不能长驱入室,这是极有鄂尔多斯高原特色的房屋结构样式。我猫腰跨出车门的一瞬间,想竭力保持身体平衡,可还是被厉风推得一个趔趄,险些扑地,就连头发也如同已被连根拔光一般的透凉难耐。我蜷缩着踉踉跄跄进入厅间落座,惊魂未定,只见几张餐桌早已被围坐得满满腾腾,人声鼎沸,煞是热闹和太平,仿佛门外未曾发生风起沙涌的窘恐。我心里正在诧异,只见体态丰盈的女主家随即端来大若脸盆的炖菜置于餐桌中央,定睛细看这一海盆大菜,我顿时瞠目,竟足足将我吓到。比拳头还大出许多的肉块参合着炖成糊状的土豆,还有未曾刀切长长的酸白菜,热热乎乎烩炖一起,五味杂合,直扑口鼻。我窃窃思忖,这一种极原始的吃法大抵具有蒙古民族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粗犷豪放之特质,难怪所见食客不分男女个个都敦实壮硕,原来这饭菜里蕴含的有益营养已经超然盛大了。见我面露难色,友人解释说,为抵御风寒这里的人们必须这样吃食。
盛大的饮食结构成就了库布奇人强势的体态特征,以及豪气浩荡的笃厚豁达之品性,与其相比我的身体显得有些弱不经风了。
面对这盆我从未食过的壮士之餐,我下定决心,亦学着友人和食客们的吃法,猛猛食下大大的肉块,又狠狠喝下壮壮的豪酒,痛快啊!大有人仰马翻,大快朵颐之势头!我以为胸中有了库布齐坚实可触的盛情笃物,就能够在呼啸而来的沙暴潮中平添一股象蒙古勇士般超乎异常的英勇!
风暴依旧狂猛,我却依旧上了路。
车行得很慢,车窗外一股股流沙飞扑过来,直吹打得车身唰唰作响,左右摇摆。我紧紧握定把手,眼睛盯紧前方,紧张得不敢有半点懈怠。突然,眼前出现一片不见边廓的浑浊而噩际的水泽,水面在风暴的猛烈击打下,掀起一层层惊涛骇浪,汹涌无比。
我着实有些胆怯了。友人告诉我说再往前走就是黄河岸边了,“黄河?”我恐慌中透出惊喜。黄河在这里转了一个大大的弯子,从西至东三面将库布奇绕过,形成一条天然河界。河漫滩上大面积裸露着灰白色的盐化草甸土,在肆虐的沙暴中显得是那样的孤寂悲凉和荒蛮,仿佛是一片从未有过人迹出没的蒙昧之地。
车行至盐海子便再也不能前行了。
简朴陈旧的盐海子已不见人迹踪影,家家门户紧闭,任咆哮的沙暴狂躁无情的扑打着房屋和街道,砖瓦油毡和电线都被无情的撕扯着,大有将盐海子连地掀翻的势头。
艰难行进中,风暴更加猛烈的疯狂扑来,天色亦异常昏暗,能见度极低。滚滚黄沙顺地肆意奔流着,一如决堤的洪水漫际呼啸怒泻,已经全然覆盖了柏油路面,眼前是一片滚滚流动着的茫茫沙海,完全没有道路印迹。我的心顿时提到喉咙,双手拳握不能自己。
猛然,我看见前方沙流中似乎有人影晃动。是的,看清楚了!一个用绿色军大衣将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只见他推着一辆摩托车,前倾着身子艰难地前行,不料却被狂风重重掀倒。在一股风头狂啸的间隙里,我眼前突然闪过一星红色,“女人!她是女人!”我惊呼着。扑倒的男人身后果真匍匐着一个包大红头巾的女人,她的脸颊被红头巾严严实实缠绕着,就像一团烈烈的火。依稀中,那男人紧紧拽着女人的手臂,拼力向前拖着站立起来,踉跄挪步。一时间,又一股高头恶风疯扑过来,他们又被推到,顷刻黄风沙浪挡住了我的视线,眼前是恣意狂奔的沙海恶浪。我顿时紧张得悚然颤栗起来,焦急的不顾一切猛推车门,可任凭狂打死推,门已经打不开了。我绝望地望着的车外,两眼不住地涌出泪水,仿佛整个心脏都被眼前浑噩的沙暴紧紧攥住,不得喘息。一个趔趄,车身猛烈晃动起来,我如坐舟船一般,头被猛烈撞击到车门上,一阵钻心疼痛,霎时隆起一个不小的包来。“快抓紧扶手,抓紧了!”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友人厉声催促我。我下意识将两手叠加在一起,紧紧抓住车门上方的把手,车窗外一片黄黑暗浊,什么都看不见了,一种强烈惧怕笼罩着我,让我突然感到自己的灵魂正在被狂澜倾覆着,被沙浪淹没着,被风暴毁灭着。可心神里只要还有一息生命,生存的本能都会在做逾越自我的拼力挣扎!那一刻,我思维几乎变得一片空白,显得是那样羸弱和无能啊!
生命在极端汹涌险恶的境况里煎熬、磨难和撕扯着,不知多久我竟然在强势风头过后的间歇里,依稀看见那男人和女人紧紧相拥着的朦胧轮廓,他们时隐时现的依托着摩托车,已经渐行渐远了,我心里倏然有了一丝慰藉。是的,他们无疑已经习惯了在这样一种自然环境里生存,练就了一身与风暴抗衡的心胆和本领。在目送他们顶风前行的那一瞬间,我心头猛然一阵揪痛,两行热泪噗淌而出,真想与他们相拥相抱一下,在如此之大的风暴中,对生命的敬畏让他们显得是那样无恐无惧和淡定从容。我惴惴不安地想着他们前行的路途究竟有多远?他们还要趟过多少茫茫无边的肆虐沙流,走过多少肃肃凛冽的风路脚程,家在哪里呢?是在盐海子,还是在弯弯的黄河岸边,或是在更遥远的芨芨草遍野的孤寂村落?我心里一片黯淡,一片茫然。
终于,那男人和女人艰难前行的身影离开了我的视线,消失在黄沙风暴的尽头。可我心里却又是一阵急促的窘迫,眼前这种恶劣的自然环境和极端的灾难气象,会让生于斯长于斯的淳朴人们经历着怎样的生存考验呢?我不禁陷入沉重的忧虑和难抑的牵念之中。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敲击电脑的手指似乎有些僵硬,胸腔也有些窘息起来。我起身离开电脑,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竭力想让思绪宁静一些。可无论如何那场让我平生头一次遭遇的内蒙古高原上的风暴、沙流、着绿色大衣的汉子、包大红头巾的女人、还有疯狂咆哮的沙漠和原始枯槁的草滩,那些令人揪心难抑的惶恐场面,一幕一幕怎么都挥之不去。惊险中还是惊险,无助里仍是无助,但心胆中惟存有一个信念,一定要走出这片狂暴凶险的沙漠!
我沉沉地思索着,在这样极端凶恶的气象面前,祖祖辈辈生长在这里的人们,他们每年都要经历几次这样凶残和狂虐的风暴天气,但人类顽强的生存足迹却始终没有停歇下来,大自然的特质让他们与生俱来就与这样的气象相生相伴,从未惧怕过。
思绪里,我被翻江倒海的焦心所牵念的依然是沙暴中凛凛一息的生命。
风头开始慢慢收敛起狂虐暴行,尖利呼啸的风声也渐渐变得不再了锋芒凶残了。然而,天地间依然悬弥着令人窒息的昏黄沙霾和恶浊气息,强势的沙流过后,旷野里又形成一堆一堆新的沙山和恣野的沙海。凝望眼前这一切荒蛮旷像,我心里扑簌着阵阵忐忑和惊悸,长久郁郁无语。汽车开始缓缓前行了,我决意告别这一片险象环生的沙漠、盐碱草滩和荒芜的戈壁,逃野似的回奔了。
见我忧心忡忡不可自拔,同行友人动情地告诉我说,库布齐人已经开始尝试用新技术防沙治沙了。闻听此言,我的心绪顿然转危为安,并有了极大企盼。
离开库布齐的那一刻,我眼里再一次噙满希冀的泪水,一种强烈的感念袭上心间。偌大的库布齐啊,生命在这里显得那么脆弱,那么渺小,那么孤寂,而一代又一代生长于库布奇的普普通通的人们,在我眼里却是一个个无畏无惧的铁胆英雄,他们以砥砺大自然的顽强勇气,拥抱着至尊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