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的诱惑
三月了,一切都在生动着,大地刷新。又一个春天随着温润的小南风漫过树梢,燕子们越过山川河流,乡村都市,在大地上跳跃,鸟翅划出优美的弧线,呢喃在苏醒的屋檐下。
回想蛰伏一冬的困惑和隐藏,真如冬眠的蛙和蛇一样,我需要一次小鸟破壳般的突围,一声惊雷或一场大雨,即便是一场见血封喉的箭雨。
日子和岁月贴着我的生命,像一场梦,像一次毫无准备的情感盛宴,直奔我的胸怀,把我打得一个踉跄接着一个踉跄。假面具的生活和伪饰的情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把自己蹂躏或驯化为哈哈镜中的变形人,甚至连自己也不认识自己。假话像水雾中的塑料花摇曳多姿,矫情被包装成各种各样的面目招摇过市,以适应活得舒服的本能需求。心中想长出一片绿叶或属于自己的一扇窗口,却淹没在都市人肉物欲的丛林里。除了仰天长叹,就是只能把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从一堆肉和又一堆肉中伸着血脖子挣脱逃开,在回望祖先的心路历程中或在线装古装的书本里寻找一点过去。因为,当下的书本抒情也在迅速地干涸化,假情假义像子弹一样呼啸在我们的耳边,一切都在激素的催生下疯狂地生长,并开出恶之花。在星空下漫步,与树木、云朵待在一起,看看那些柔软、缓慢的炊烟已成生命和心灵的奢望。工业化城市化覆盖了一切,它几乎像一条条强制装配的流水线,不知不觉中就把我们搅进、吞没,甚至庞大得连骨头渣也不吐。柔软的躯体已失去人生的弹性和光滑,血液也粘稠成果冻状,不是堵住心脏就是拴住大脑,放支架的人越来越多,走路摇摇晃晃的人也越来越多;人们的眼泪少了,少得想硬挤都挤不出来。都市的心湖在盐碱化,硬且苦涩,不相信眼泪,更没有动情而怜悯的眼泪。
我看见一棵树,一颗春天的风中之树。
风来了,风从我的身旁刮过,也刮过树的身旁,我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我抱着树,紧紧依偎着。风越刮越大,雨也来了,一群鸟猛的钻入树冠中,树成了我们的天和地。我们不走,树却像有急事般,把头摇得呼天抢地,它从雨中汲取生命和营养,直到夜色苍茫,一群群的鸟雀叽叽喳喳飞离,犹如后山坡上的果园里黑色的山雀一哄而起。雨停了,树止住了脚步,我们却该回家了。月牙儿出来了,遥远的星河泛着白光,树木在星光下闪烁,它的根躲藏在被雨水浸泡的大地中,一片昏暗。树干挺拔的躯体在夜的神秘中,仿佛传说中一尊敬畏的神。树叶被黑色笼罩着,密密如一口黑锅,我黑色的体肤连同大地一样,在等待着那瞬间的风起,呼啦啦,一叶响动一棵树就会响动起来。
当阳光在天空中绽开,两只鹿或羊在树下或山坡上悠闲地采摘着叶片或啃着青草,你一生有漫长的光阴,可以读点闲书,喝点小酒。直到后来,暮色漫进衣襟,猫坐在书上模仿你,你永远躺在那棵树下合上永不睁开的眼,树已成林,林里传来天堂的风声。
一棵树在雨中走动,匆匆走过。你不动,却和这棵树擦肩而过。神鹿们从大地蒸腾的烈焰中浴火重生,那么干净,那么美丽。一只蝴蝶落在它们带有白色圆点的背上,像一片柔软的叶片被风吹动。
然而,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了这棵树。,一颗在雨中走动的树。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被种下抑或是被风或鸟衔落下的一粒种子,树干挺拔雄伟,浑身披满了青苔,湿漉漉的仿佛水浸过一般,虽然被数以万计的人注目和抚摸,它依然冠盖群芳,呼风唤雨。一种天然得有点傲慢的姿态。即使千年它倒下了,在地下,在水中,风化为煤或重生为风。水在它的周围静静地流着,它用身躯改变了水的姿势。如果有流水从它身上滑过,在它的胸部,可能又会长出另一棵小树,那小树颤颤地站了起来,临风起舞,搅动起叮咚的水声,风铃般在山坳回荡。当人们踏着漫水匆匆而过,一个趔趄,弯腰或伸手想去抓住那颗小树时,小桥或流水已经过了。老树和小树就被人们所记忆,所牵挂。
我怀想着沉在水底的那些树。我觉得它们真正的气韵和美就是沉静,沉静得一睡千年也不喧嚣浮华。它们巧夺天工或大气磅礴,行走在哪儿就和那里的山水,花草鱼虫融在了一起。水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山浓了又淡,淡了又密,而那些风干或沉在水中的树,总是藏静于心,大智若愚,只被风和水亲昵着。风和水永远活着,大树和小树就永远活着,老树生花,树真的是成精成神了。水声淙淙,树影婆娑,瀑布雷鸣,一切都像一个纵情的少年把性情拨弄得如四季的风,树在风中旋转和奔跑,活一千年,死一千年,朽一千年,再生,永远不死!
一棵树在雨中行走,而我不能。
我真的不能吗?当生命仅仅被活着所用,漫长的光阴又有何用?而当暮色漫进衣襟,谁在风雨里懊悔。金色的红狐爬上树梢,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漫山的树林里只传来孤单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