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画
学校后门的不远处,有个菜场,绿油油的,不着边际。学校饭堂的青菜,多数的时候就是那里供应的。
我经常看见一辆农用三轮车,满载着嫩绿青菜,突突突,从后门进来,直达饭堂。
饭堂就在美术室窗外。我教的这些小学生,窗外稍有响动,目光就弹出去了,画画心不在焉的。我也只好跟着弹出去,再暴跳如雷地把它们一一网回。
有一天,我正让三年级学生自由画"理想家园",满载青菜的三轮车又来了,除了突突声,还有童稚歌声:"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乍听,以为车上音响唱的。再听,却听出歌词不清晰,歌调也不准确。
同学们笑成了一锅粥。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从三轮车另一侧窜出来,扭秧歌似的扭动着腰身,像极了风中小树。他听到这边吵闹,便扭到窗下。两条蚯蚓样的鼻涕正好从鼻孔爬出来,他吸溜一下,蚯蚓钻进了,不一会儿,蚯蚓又爬出来,他又吸溜一下,如此三番,待蚯蚓快爬到嘴巴时,他吸溜不住了,干脆用衣袖切断,擦,擦,左右开弓,黏糊糊的蚯蚓肉浆,粘在脸蛋上,很快形成鱼鳞片。
哇呀!学生尖叫,有的吐着舌头扮鬼脸,有的低头弯腰作呕吐状。城里学校的这些孩子,衣着光鲜,脸蛋白净。反差太大了。
看到这个小男孩,我似乎看到了儿时的小伙伴。那时的农村,兄弟姐妹多,感冒了就任鼻涕流,让时间去治愈,大人没钱也没时间管。这个小男孩也是这样吗?怎么不上学?他父亲为什么带着他送菜?不知道会影响学生上课?他母亲呢?若是要下地,就带着他种菜不行吗?
我越想越来气,好一阵暴风骤雨,才把神兽们的心思赶回笼。
小男孩似乎觉察到了室内的不友好,便躲在窗户一侧,只露出两只黑溜溜的眼睛,瞄向学生的画板。
我的心被那目光戳了一下。
那天,我没上饭堂。
第二天,满载青菜的三轮车又突突突地来了,但没见小男孩,只见到他的父亲。他来美术室找我,毕恭毕敬地递给我一张画,说,我儿昨晚画的,让我交给画画老师。他接着又说,我儿读二年级了,昨天感冒,上学要去江对岸,太远了,我担心这娃感冒加重,就没让他上学,带着来送菜。他说昨天看到你们画"理想家园",他也画了。
听其口音,知是外地人。我问,来广东多久了?他咧嘴一笑,挠挠头,说,近十年啦,一直在这里种菜,小孩都在菜地出生的,他很小就爱在地上乱涂乱画。
我认真看了看画。画里是一片绿色的青菜,青菜中间有一个灰色工棚,工棚旁边还有一幢高楼,楼前有个池塘,岸边有个人在钓鱼,有个女人站在一旁,像是看鸭子嬉戏。最醒目的,是歪歪扭扭写在高楼上的字:理想家园。
不知怎的,我的心又被戳了一下。
不是惊喜。说实在话,这画并不咋样,说是理想家园,应该是现实家园吧。
我决定去那个菜场看看。
说来惭愧,来这里教书十多年了,我从未走近那个菜场。我倾心的,是学校前门的繁华,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灯红酒绿。
曾有同事揶揄:前门外是城市,后门外是农村。
新开发的城区,不都这样吗?一半是农村,一半是城市。曰,城中村,城乡接合部。
那是周末,我约同事户外运动。骑车是真,看菜场是顺带。从学校去往菜场,是水泥路,骑车如风,满眼皆绿,神清气爽。但进入菜场后,变成土路,就不大爽了。近一个工棚处,我们被一只狂吠的狗吓住了,正要调头逃离,一个小男孩跑出来,喝住狗,并向我们招手,怯怯地叫,老师。
原来就是那幅童画的作者呀,他没流鼻涕了。
这里哪有高楼和池塘?就一个简易工棚而已,周遭都是青青菜蔬。
小男孩进棚去了,一会儿提着个水壶出来,要倒茶给我们喝,同事急忙上前阻止,说我们随身带茶水了。这时,听见棚内有人问:"才才,谁来了?""妈,是老师。"小男孩放下水壶,应着转身就要进去,一个女人坐着轮椅已出现在门口了。
我们惊呆了。我的心再次被戳了一下,原来爸爸有机会钓鱼、妈妈能站起来,就是他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