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门前的那棵皂角树
母亲终于还是把老屋门前那棵皂角树给卖了,连同另外两棵老槐树。卖给了四川一个专门在农村收购大树的人。我回到家的时候,皂角树已经倒在了地上,树根已经被包扎了起来,一些人开始用手锯锯掉那些可能给运输带来麻烦的树枝,当然,主要的枝干还是被保留了下来。
我没有想到,那棵树长在那里的时候,似乎并不十分高达,但是倒下来的时候,竟然像一个庞然大物,用来支撑和缓解主干倒下去可能造成的冲击力的那些装了土的塑料编织袋,竟然有的被直接压破。
树坑周围是我的邻居们,他们都说这棵树卖的价钱很好,村上谁谁的树只卖了很少的一点钱。而我手抚着粗壮的树干,却有一种心痛的感觉,我没有直接回答乡亲们的话,只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默念着:别了,我的皂角树!
回到房子,母亲看我不高兴,就说:卖了就卖了,趁我现在还在,如果我不在了,你们都在外边,就算是那个时候有人来买,你们谁回来经管?再说,如果有一天,人家把旧庄基地给推了,这些树还不是死?那个时候谁会给你一分钱?村子里有一户人家,旧庄基被推掉,有一棵树比我们的还要大,树推倒了,卖也没人要。
母亲说的也许有她的道理,可她并不理解我此刻的心情,那棵树承载了我们家庭、我个人成长过程中的很多记忆。有树在,这些记忆在任何时候都会是鲜活的,现在树没了,那些记忆还会存活多久?还有哪些现实的物质能够把我们拉回到已经遥远的过去?我有些激动地对母亲说:正因为这些树,这些熟悉的人和物,我才觉得这里是我的老家,如果这些树没了,那些熟悉的东西都被夷为平地了,你说回到这里和任何荒郊野外有什么区别?
母亲说:你说得对着哩,接着她还是安慰我:卖了就卖了。我说,只好这样了,树都已经挖倒了。
但是整个下午,我的心里却有些忧伤,有些失落。
那些树都已经过了四十多岁,特别是那棵皂角树,它被母亲从棉花地里移植到我们家门前的时候,还只是一个一拃高的小树苗。记得很多次,我给它浇过水,印象中第二年,它就发疯似地窜出一人多高,主干是那种端直而顺溜的。不知不觉中,那棵皂角树竟然已经长得高达威武,直接的见证就是,它的周围原来是用枣刺围着的,怕牛们羊们啃咬它,伤害它,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已经可以用来拴牛了。夏天,家里的大黄牛就在它的树荫下反刍,休息,乘凉,父亲也在树下给牛梳理毛发,打扫卫生。关于父亲的很多记忆,其实都离不开这棵皂角树。
大学毕业以后,我离开了故乡,但每每回家,还没走近老屋,大老远就会最先看到那棵高大的皂角树,它像父亲一样静静地伫立在那里,我知道,那浓荫的树冠下面,就是我的家,因为这棵皂角树,无论我从哪个方位回家,家的坐标都很清楚,我都不会走错,皂角树已经成了老屋的一个标志和象征。
父亲去世以后,母亲曾经有一个阶段想要卖掉那棵树,我也知道这不是母亲的本意,而是不断的有人向她打问卖不卖树?那些想要卖树的人绞尽脑汁,托这个问,托那个打听,从各个角度做母亲的思想工作,母亲曾就此征求过我的意见,当时我很坚决地对母亲说:不卖!但是那些人依然紧盯着这棵大树,似乎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当母亲又一次对我说这个话题的时候,我甚至有些恼火,我说:不卖,给一万块钱也不卖!
这之后,大约有三、四年时间,母亲不再提卖树的事。几天前的一个下午,母亲打来电话,突然对我说,她把皂角树卖了,然后说了很多必须卖树的理由。其中一个最主要的理由就是,现在新农村建设,要推掉那些旧的庄基地。说不定什么时间,就会把我们的旧庄基地给推平了。她的年龄也一天天大了,有她在,这些树还有人经管,卖与不卖,都还是我们自己的,如果有朝一日被推掉了,或者她不在了,我们都在外面,那些树没有人管,就算是被人卖掉,我们也不知道,还不如趁现在卖掉,多少也有一点收入。她接着又说,卖树的钱她不要,都给我和弟弟。母亲的目的或许很现实,但却很有道理。我知道再说什么,都已经没用了,只好落寞地对母亲说,那,只好这样吧。
现在很多的城市,都在从农村购买大树,移植大树的技术似乎已经过关,那些四、五十年甚至更长时间的大树,移植到城市以后依然可以活,这真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情。但是看着那些被移植得密密麻麻的大树,总觉得有一些假。因为周围的一切都很现代,都很新鲜,突然冒出一颗或者多棵古树,让人一看都不是土生土长的。我们的城市,在不断的毁掉那些原本古老的东西,却用一种人造的东西来冒充古老,城市依赖着自己经济实力的强大连农村的生态也已经开始掠夺,那些在农村的土地上生长了数十年的大树,硬是被连根拔起,移植到城市,靠着打营养液勉强活着,以用来装点和丰富城市人的眼睛。据说一棵大树,从农村移植到城市,花费都在一两万,城市里有多少突然多起来的大树,农村里就会有多少多起来的树坑。当然,农村不会因为少了几棵大树而引起生态问题,但是乡村的记忆却一定会因为这些大树的消失而消减和淡化。一个没有大树的村庄,就像是一个没有历史的国家,可能繁华、可能现代,但却无法厚重与深邃。而那些被移植到城市的大树,就像是一个人为了把自己装成一个贵族而篡改历史一样,掠夺来别人的辉煌成果,却恬不知耻地说:你看,我们的历史多么遥远!我们的家族多么的古老!
母亲电话之后的第二天,因为故乡母校的一件事,我顺便回了一趟老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棵轰然倒下的皂角树。老屋门前的天空因为皂角树的倒下虽然豁亮了很多,但总感觉缺少一点什么。
老家的皂角树到底还是卖了,它无奈地离开生活了多少年的土地,而被移植到另外一个叫做城市的遥远的地方,或者,它会苟延残喘地活着,或者它会死去,因为纵然现代移植树木的技术已经过关,也难以保证百分之百的成功。但是无论它活着还是死去,从此之后,它只是我脑海中的一个记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