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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树叶一样飘落,不厌其烦

作者: 白云亮2011/11/16散文随笔

我的生长经历与村落文化密不可分,因为从出生到生长的最初几年,我是在农村度过的。我对农村生活印象最深的是,那时候小伙伴们在一起玩游戏,跑油锅、头电报、推铁环、打沙包……种种游戏都有不同的乐趣,有时候我们甚至不厌其烦地轮流来玩,直到家长从收工从地里回来叫吃饭了,我们还躲在牛圈的草垛后面不敢出来,因为游戏还没有结束,谁说了都不算数,被寻找的伙伴发现了就算输。输了能怎么样?不能怎么样,但我们输不起。

我所在的村子不大,伙伴们自然不多,可是游戏玩不腻,就像树上的叶子,落下了,还要生长,不厌其烦。然而,我们的生长却渐渐地把那些游戏扔掉了。

农村经历的难忘远不止孩童的游戏。那时候,如果有一家人要吃一顿饺子,那是生活极大的改善。下好几锅的饺子,捞出来自家人先不吃,而是用大碗盛了,全村人家每户端一碗,不管是远亲还是近邻,一户不落。端着热气腾腾的一大碗饺子去了别人家,人家总是要客气两句的,然后自己动手,拉开碗柜,检出一只大碗,把自己家的饺子倒进碗里,乐呵呵地问对方几句“吃什么饭了”,拎着空碗就往回走。对方当然要客气留你在家里吃饭,于是就说:“我还没吃呢,回去吃饺子去。”对方还是要留。一留一让间,一个出了门,一个出门送,小狗也要跟着出来,摇着尾巴乐呵呵地替主人完成最后的送别仪式。

如果村里谁家要吃油渚糕,那也必定是全村每户人家十来块儿,足够全家人品尝。不过这包油糕的工程就大了。不要紧,全村的妇女都会不请自来,盘腿围坐在炕上,面前是一大盆糜子面,还有一大盆花豆泥。一个上午时间,妇女们洗手回家生火做饭,不到吃饭时间,她们和家人就都吃上了煮好的油糕。

都说农民是靠天吃饭的,可是光靠天,地里的庄稼还是不能满足全家人的食欲。每到春耕时分,谁家的犍牛好使唤,全村人没有不知道的。这头牛才是真的俯首甘为孺子牛,从早上五点到晚上八点,它不停地在地里转圈圈,早上还在上十亩地里转,上午就得去下十亩坪转,下午还要去后梁坳转,日头尚早的话还得去南里山转。它只有在晌午村人歇晌的时候才有空独自留在河槽里饮水。

有了劳动的犍牛,当然也少不了补给后代的牸牛 〖牛们领着小牛汇集在山坡上吃草,那放牛的人儿一边吆喝着牛,一边还要掀开石板捉两只蝎子装进背包上的罐子里去。今天是张家人放牛,明天也许就是李家人,谁家的牛有几头谁家就会派出代表连续放几天,风雨无阻,有大事可以与别家调换,不是上班,但比上班还规律。

村里的水井只有浅浅的一弯,挑水的担子只有一条,水桶只有一双,谁家水瓮里缺水了,劳力就去别家找担子和桶,谁家找到都行,挑完水就搁在自家,谁家再挑水就来找。事实上,村子里的犁地家具也是只有一副,农具三两件,谁家“英雄”不问出处,直到用得铁家伙油光锃亮,用到“英雄残缺不全”,方添置新的家具。

我四岁那年,村子里终于结束了煤油灯的照明时代。接着,我家在全村第一家买回十四英寸黑白电视,吃过晚饭,全村人聚集在家里看电视,像一座微型的电影院。插播广告时,镜头里有厨师烹饪的画面,白炽的火焰覆盖了整个屏幕,然后就听见电视里传出“迎泽街五一广场”和“大南门”的声音。有人居然听说过那些地方,说那在省城里,人多,车多,地方大。很多人就开始羡慕了,他们也都表示,有朝一日一定要去省城的迎泽大街逛一圈,那街上肯定没有牛屎当道。

后来,父亲又换了一台二十英寸的彩电,彩电搬回家里的时候,全村人又围拢在家里了。这时,几乎每家每户都已经有了黑白电视,可是彩电里边究竟有多少色彩,那些花花绿绿究竟和山上的颜色有何分别,人们还真不清楚。于是父亲把木板架在地下作为长板凳,人们就开始期待颜色的魅力了。只可惜,不论父亲怎么摆弄院里的室外天线,屋里荧屏上的颜色还是单调如前。没有颜色的彩电自然不能称其为彩电,父亲很没面子,隔日就把电视搬回了县城。人们期待着彩电能够着了色重新回到村子,可是这台彩电再也没有回来,再后来就不知道谁家又有了彩电,理所当然也把树的绿和花的红都装进电视里去了。

这就是我所经历过的农村的生活,后来我就进了县城读书。当年农村的美好现象也跟随着我走向了城市。许多年轻人开始外出打工,年末回家的时候带回一条上好的香烟,过年的气氛完全由麻将烘托,在麻将桌上,烟雾升腾,一把一把的大钞甩手而出,有时还夹杂着翻桌子轮椅子以及棍棒捅破玻璃的声音。人们的腰包里确实在往起鼓了,新年的酒桌上也不再只是一盆饺子三两烧酒,鱼虾满桌,其乐融融,华贵的衣着增添了节日的喜庆,也助长着妯娌叔伯之间的嫉恨。

早期农村的矛盾并不大,有的是张家的牛经过了赵家后屋檐的滴水地,下雨天留下了几道乱糟糟的牛蹄印,晴天留下了一坨暖烘烘的新鲜牛屎,赵家人不干了,要求张家出劳力恢复原状;有时候还是张家的牛经过了赵家后屋檐的架木地,赵家却把张家牛留下的牛粪据为己有了,张家当然也不干,要求赵家赔偿一担沤好的粪作为补偿。他们之间的矛盾不常有,来个德高望重的第三者说和,两家人立刻又亲如一家,客气起来根本分不出谁家欠了谁家的理儿。

然而,自从打工风气盛行以后,村人房屋的滴水地再也没有被修整过,后屋檐的瓦片被老榆树的残枝砸碎了,露出狰狞的木椽。木椽上常常停留着啄木鸟,梆梆地叮着椽木缝隙里的虫子。整个瓦房的顶上,生满了杂草丛蒿,俨然一幅绿油油的山坡气象。村道上,硬化道路波及不到的地方也长满了草木,连出行的牛羊都绕道而行。村里的人声变得稀少,偶有争吵声惊天动地,泼妇恢复了泼妇的形象,莽汉行使着鲁莽的权力,就算是群出群归的牛群都有了各自的姓氏。院落里被雨水冲刷出的河道半腿之深,有老人半躺在炕上,门前生满了苔藓,儿女不归,邻人不跨,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趋势。这些都是现状,实实在在地刻满了时代的车辙。

这些现状正是我在《千金》里写到的景象。我在小说《千金》里没有对村子的形状做任何景物描写,但是农村人之间的聊天已经不再是谁家秋收打了多少布袋粮食,人们艳羡的目光逐渐失色,取而代之的是攀附和陷害。只是农村人的陷害并不像官场一样你死我活、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可是王家长李家短里不再带有黑瞎话的韵味,取而代之的是颠倒黑白和搬弄是非。

农村人的头脑开始复杂了,地头不再只用一根木楔子做楚河汉界,院子里围了围墙,养的小狗逐渐壮大,家门的铁将军钥匙装在了贴身衣兜里。农村人说话开始刻薄了,话里有话,舌头底下藏刀,见面以后不再相互问一句:“你吃了吗?”因此,在《千金》里,我只用人物之间的对话便可以道尽所有村人的内心活动;在《千金》里,我不用太多笔墨着色于生产劳动,他们生活的重心已经不再是劳动,尽管他们还在生存的地平线上踩着青石板块小心翼翼地过河。

《千金》里有一个小女孩名字也叫千金,但她并不是我要描述的主要人物。我头脑里的“千金”,是所有生活在农村的女人们,虽然她们在某一时刻会暂时跳出农村的环境,即便是身在县城抑或是省城,她们始终还是像在农村生活一样地生活着。

也许光描述农村的妇女们有些偏颇,但的确可以代表一类型农村人的大多数。她们也许在年轻的时候有过美好生活的幻想,可一旦进入生活的状态,她们就身不由己了。

事实上,我在骨子里也是一个农村人,可是我完全没有农村人的生活技能,我成了尴尬的“四不像”。但我同情着我的祖先,我们所有人的祖先的生活都是农村。农村真的有它非常美好的时代,也有它值得流连的可贵的文化。不过,这些似乎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我在早些年写过的一篇小说《听取鹊声一片》里,极尽能事地描摹过村子的环境,有丛林、有土地,也有喜鹊,但是当自然的声音愈是强大时,人间的乐声就愈是稀少。在那里,我想表达的是农村人丁渐少的一种趋势;而在这里,农村人丁稀少已经不是农村文化没落的主要因素了。

我怀念着自己的农村经历,也向往着像过去农村生活一样地生活。我对农村的描述绝不带有任何的批判意味,因为真正应该受到批判的因素绝不在农村的自身。我相信每一个经历过或者盼望过农村生活的人,都会有一种感受:田园之乐不仅能给人视觉的美焕,人畜之欢更能够给人天伦的心怡。

我想,我在今后一段时期内的写作还是会把这一束目光投射于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