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到花园
皖西南有一条流沙河,叫长河。长河两岸山川秀丽,名迹甚多。我的家,在长河中游以东的新仓镇。新仓老街临河而立,旧时有名渡口,属商贾幅集之地。渡口对岸就是花园乡。花园乡是畈区,一望无际的田园风光,村庄散落在田园的竹林中,天然绣景,恬静如画。与花园相比,层峦叠障的新仓就算山区了。二十多年以前,交通的不便,使隔河两岸的话音都有很大差异,山边人若去畈区办事,且想一天内赶回来。就得在天麻亮之前,到新仓老街的渡口边等候木船。
坐木船去花园的情节,是记忆深处一块块飞扬的碎花瓣,只要触摸一下,我心即会升起一团酸涩的暖意--这便是有关我奶奶的故事。奶奶那时已有六十岁了,终身的耕作,使她的背驼得连太阳都能印出驼影的轮廓。奶奶总包着条麻布头巾,挑水,砍柴,种菜,经年累月地忙碌着。逢年过节,奶奶也会搁下活外出几日,那就是去花园,奶奶的娘家在花园。
在我开始记事的时候,奶奶去花园都在秋天,比如气候较好的中秋前后。奶奶嫌春节天冷,河床上冰霜刺骨,怕身体吃不消。
奶奶娘家有四个侄儿,我喊他们表爷(表叔)。四个表爷,模样都生得一般肥瘦,幼时的我难以辩认。奶奶若去花园,表爷们就会选派一个来接奶奶。来接奶奶的表爷,总会挑着一担箩筐。箩筐的用处很大,一只筐装些土产品,如畈区人稀罕是山芋、茶叶,以及奶奶洗换的衣物等。一只筐就是装我。带上我,奶奶有个小伴,作亲戚也不寂寥。
吃过中饭,秋高气爽,我们上路。表爷挑担的姿态像台上唱戏的人,脚尖点地一路小飞。我坐在晃悠的箩筐里,到处望稀奇,田坝上的狗尾巴草,被箩筐划得吱吱作响。奶奶跟在后面,一扭一拐,手里摇着块方格手帕,笑眯眯的春风满面的样子。红色的蜻蜓,灰色的蜻蜓,还有黄黄的蝴蝶,一路追随着,盘旋在奶奶的头顶上,阳光下,奶奶苍老的容颜明丽如秋天一朵熟透的黄菊。
穿过老街,下了渡口十几级石阶,再坐在草滩上等一会,摆渡的船就驶来了。撑船的是一对父子,老人六十出头,气色很好说话嗓音也大,淹没了他竹篙下的水声。他和奶奶好像很熟,奶奶坐在船坎上,与他唠了一路的闲话。白茫茫的河水从西山的霞光里缓缓流过来,流向远方,秋天的河床上,凸出几片水滩,停泊着成群的白鹭和叫不出名的野鸟。滩浅,船就得拐深水路行,左拐右拐一程下来就得个把小时。下船时,奶奶两腿像似坐麻木了,不停地颤抖,老人就命他儿子把奶奶背到岸上。长大后才明白,我奶奶一生走过的最长的路,就是从花园嫁到新仓,就是这一里地的水路。在奶奶的生命中这截路是何等的高贵和艰辛!
花园的村庄,屋子前后种菜园,家家门前围着石砖墙或毛竹扎成的围栏,村落中尽是翠竹和柳树,也有大槐树,大概是为了遮挡平原上的风雨。四个表爷家,共有十几口人,一大群女人和小孩,将我和奶奶围笼住,又是说又是笑。奶奶叮嘱我,喊表娘,二嫂什么的,我就挨个轮流喊一遍。第二回喊的时候,就忘了。奶奶住的几日里,各家轮流请吃,鸡呀鱼呀,很是丰盛。夜里,我和奶奶睡在大表爷夫妻让出的房里。我住不惯,常闹夜。奶奶也懒得理答,只顾她自己睡,睡得香喷喷的。我当然不懂,那是奶奶的家,既使只剩墙壁上的一种气息,也会让年近古稀的奶奶欣慰满足。
也是在吃过中饭的时候,有个表爷把箩筐整好理了,要送我们回家。奶奶早早地坐在竹墙外的石头上抽噎了一阵,然后,再拐进院来和表爷表娘们说道别的话。那时候奶奶的眼睛红红的,手中的手帕也湿成了一个皱巴巴的团。奶奶真是舍不得离去,回来的船上,奶奶一边同撑船的老人说,一边又哭起来。记忆中,奶奶唯一的声音是她的哭泣声,那单薄悠扬的哭腔中,包含的不是痛苦或悲伤,却让人想象风中芦苇花飞舞的情景,凄婉而清丽。奶奶去逝世后,我常在孤独中怀念那声音,上学后,学到“竹叶”、“河流”这类的词汇耳畔就会隐约传来那声音。
不经意中,离乡已有十几年了。而今回到新仓,感到一切都变得那么陌生。渡口的石阶早被积沙和芦苇丛淹没了,沙滩上再也看不到起舞的白鹭,采砂的机器和气车喇叭,震耳欲聋。河上于八十年代中期架起一座人行大桥。现在小镇上游又正在建造一座大规模的公路大桥。然而,那条河在视野中似乎也变得窄小了许多。
虽然河上有了两座桥,但从奶奶去逝世后,花园的表爷们就渐渐断了信息。听母亲说,大表爷早年过逝了,也算有福之人,家中儿孙满堂;二表爷据说至今没娶到媳妇;其他两家,情况不清楚。
蛰居城市的岁月里,我曾多次梦到花园,可是奶奶却从未进过我的梦乡,由此我觉得人的感情很奇怪。表爷家的房子在梦里是有颜色的而且空灵高远,偶尔会有竹子墙,陌生女孩的穿红鞋子的脚,这类景物清晰地飘于眼前,甚至多次重复。那个境界让我感到像是曾经去过,又或是某种牵挂的幻觉。无论如何,潜意识里始终有个声音在对我说,那就是花园,奶奶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