垦荒忆
因为家住在邙岭脚下,命运又赶上了那个年代,童年也就不得不跟着大人们去山上抡着大板镢开荒种地。
我家的大板镢有两把。一把头儿稍窄,但它厚实,钢质也好,总是磨得明晃晃的;另一把面儿较宽,掂着它觉得轻飘飘的,总是锈迹斑斑,刃也时常卷着。尽管大板镢的重量与我的体重有点不成比例,尽管大板镢的把儿与我的身高也极不相称,但我还是喜欢用重量重的、把儿长的、总是明晃晃的那一把。
邙岭上分给我家的小片儿荒有两块,近的一块在大洼,远的一块在鸿沟底。原来以为是在小人书上看到的楚项羽和汉刘邦隔岸对峙的那个鸿沟,后来才知道这个鸿沟是当地人因见其沟深、土红随便叫起来的,真正的鸿沟离这里还有十多里路程呢。
上山前祖母总是让我们吃一顿由她亲自做的泡馍。这是家里多年的习惯。家虽然不富裕,只要去干体力活儿,就必须吃点硬实饭。我家吃的泡馍不同于秦地流传过来的那种牛羊肉泡馍,牛羊肉泡馍油水大,味道好,吃了也煎饥。而我家的泡馍,只是用烙好的薄面饼切成方块放在烧开的白水里捂上一捂,就成。别看清汤寡水的,吃起来却挺对胃口的。
上山的时候总是步行,顺着蜿蜒的沟一路走去。沟是雨水常年拉出来的,沟壁不甚整齐,不守规矩的树根时常从沟壁上伸出来,伸不多长又害羞的钻进土里,野草野花也撒娇似的乱跑。沟怎么拐,人就怎么拐,全不用担心会迷失方向。走不多时,大板镢压得肩膀生痛,只好换到另一个肩上。另一个肩膀压痛了,又换到原来的肩膀上,换来换去,没走到地里,两只肩膀没有一个不痛的。
鸿沟底——暂且这样将错就错的叫吧——是一片幽静的地方。趁着太阳还没有照到我家的那片靠西崖的小片儿荒上,不敢休息,就和大伯一起抡起了大板镢。“嚓——嚓——”大板镢深入泥土时快速摩擦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发出清脆的回声,使幽静的山谷顿时有了生机。握板镢把儿的手渐渐感觉光滑起来,抡起来直打出溜儿。停下来,“呸、呸”往手心儿里吐了一口吐沫,抡起来又有了力气。拐回头看看时,身后便有了一溜儿被翻起来的红黄色的泥土呢。泥土把去年的枯草和今年的青草全埋在了底下,让它们在底下慢慢变成庄稼的养料。
太阳走得特别快,似乎没有干多少活儿就被它追上来了,山崖遮挡的那一片凉荫很快消失了,继而又变得有点烤人。本来就沉重的大板镢变得更加沉重,大板镢和泥土交锋时发出的“嚓嚓”声变得稀疏和断续。伯父就会说:“歇一会儿吧!”我极情愿地附和说:“歇一会儿吧!”这时候,山沟底又会恢复到寂静的原来。偶尔有一只野蜜蜂什么的,飞过来,还没有看清它的模样,“嗡——”的一声,划一道丝线就又远去了。
突然,“呱呱呱”的几声怪叫从山谷远处传来。我知道,这是“轱辘鸡儿”(山鸡的一种)出来活动了。一两只大的领着一群小的,轱辘鸡的父母及儿女们在那边陡峭的山崖上散步呢。它们的羽毛跟土的颜色差不多,往往走到跟前了,你还没有认出来。它们那边“呱呱呱”叫几声,我这边就“啪啪啪”拍几声巴掌逗它,把它们吓得跟斗趔趄,我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伯父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全然忘记了热和累。
我没有去追赶它们,也没有去抓捕它们。过去抓过几次,证明那都是徒劳的。当你悄悄摸到它的身后,眼看就要抓到时,它一缩脖子,顺着山坡刹时会滚得无影无踪,叫你竹篮打水一场空,瞎子点灯白费蜡。就这样折腾你几个回合,折磨得你哭笑不得,不怕你不偃旗息鼓。听人说,即使侥幸能抓到一两只,带回家也未必能够养得活,它们不愿在失去自由的“牢笼”里过“幸福”的生活,会活活的“气”死的。
于是,我隔着鸿沟直着眼看它们在山坡上踱步,隔着涧沟竖起耳朵听它们在山脚下唱歌。它们走走停停,停停唱唱,全不把我放在眼里,走得很坦然,唱得很自在。仿佛鸿沟是它们的天下,它们是鸿沟理所当然的主人。
我和伯父找个背荫处,喝点水,吃点馍,准备恢复一下体力再干。说实话,我这十几岁的孩子,挥舞了半晌大板镢的小胳膊早已是强弩之末了。即使恢复恢复也不会有多大力气。
伯父说:“秋庄稼晚种几天就会减少收成许多。”伯父的话象是在饥渴时望见了梅子,绝望时看到了海市蜃楼。我幻想着秋天漫坡的绿豆角,用绿豆磨成的杂面,用杂面擀成的杂面条,泼上蒜汁吃起来的味道,真诱人!身上就又有了几分力气。
闷热的山沟里,一边是一老一小勇士状的挥舞着大板镢的有节律的“嚓嚓”声,一边是轱辘鸡儿们此起彼伏的“咯咯咯”的笑声,山沟里的生机更浓烈了。小片荒不荒了,等待着的是秋天的收获和醉人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