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花去
都一周了,还是睡不安稳。还不是为上周看花的事。
一提起花,我就有些激动。我视她们为生命,梦中含情的眼睛,擦拭生活不可或缺的窗口。我敢断定,如果我的生命里缺少了花们的精灵,那将是多么的荒芜和胆怯。
我这么痴情于花是有缘由的。请允许我先从梅说起吧。
(一)
当大地被风雪严严地封死,当每一条路、每一个山口喘着粗气,我的梅在哪里?这时,裂着伤口的黑色枝桠在狂风中呻吟着,可它看不见幼小的梅正在它身体里站起。先只有针尖大小的站立,可它拼命的站立是为了迎接更大的风雪。
可以说,世界上所有的山山水水在雪的威逼下投降了,只有梅,星星点点的梅在生命的血液里迎接雪。梅知道,自己每一个花瓣要绽开,自己每一寸幽香要释放,不是一双柔弱的手能够抵达的。梅的生命靠更冷的雪、更冷的冰铸就,冷是它的美,风雪是它的诗句。梅没有后退,没有鄙视自己的悲剧命运。
相反,它在满天的雪花中笑出声来。雪还在下。梅在自己漆黑的家里冷着、痛着、苦苦的等着,它那深刻的苦难、深刻的等待是它爱的全部、爱的必然。真的,梅对雪苦苦的爱,深深地震撼了我。它迎接苦,迎接泪,迎接满天的冰窖,迎接开放后的死亡,这是怎样的爱和怎样的生命?我常常在雪地里双脚麻木、四肢僵硬,可我头上的梅正笑逐颜开了。可是,雪来了就走了,从不留下只言片语给梅,从不为梅的任何一个销魂的眼神停下脚步。梅知道,这就是雪,这就是雪的生命哲学。难道梅的宽容和理解就是她不可更改的宏大宿命?
(二)
我对几千亩望不到边的油菜花也爱得有点心疼。
你想想,当几千亩黄得耀眼的油菜花铺天盖地而来,你能说什么?你能形容什么?你用完了心里的词语,你失去了你的话语权。真的,那种几千亩灿烂的黄,逼尽了生命鼎盛的黄,那种听见千万只蜜蜂嘤嘤叫着疯狂的黄,你能说什么?
当油菜花开到奔放到无法停下来的时候,我总是想到那些踩着刀尖奔向爱情的奇异女子,那种燃烧,那种疯狂,哪怕是下一刻毁灭也心甘情愿的疯狂,你没法阻止他们,他们开放的颤栗。爱是什么?爱情是什么?就是一生疯狂一次?发疯的透支?我不知道。我只是想,爱情如果就是在一个“狂”字,那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是很粗疏的事。
我想起了疯狂的上千亩开放的向日葵,想起了梵高眼前开放的拯救过他艺术和生命的向日葵。
在梵高那些极度孤独、寂寞的日子里,梵高的情感荒芜到了极点。缺钱、缺温暖、缺爱,一个艺术家,这些都足以让他绝望。有一天,他在一个小酒馆里看见了一朵他心仪的向日葵,可爱的模样,性感的腰肢,他大胆的向她表白,可这朵向日葵一点也不理睬他的约会,相反还嘲笑他。就在那一刻,梵高为了证明自己真挚的爱,一秒钟就疯狂地把自己的左耳割了下来。虽然,梵高疼得站不起来,一只手捂住流血的耳朵,一只手捡起地上的哭泣,可这位女子却讪讪离去。为此,梵高痛苦了好几年。这里,我不想讨论梵高画上的向日葵为何饱含了那么多白的黑的红的醉人情愫,饱含那么多人生幸福和灾难,我只想问问世界顶级画家,爱是什么?除了疯狂,除了燃烧,如无边的向日葵?无边的油菜花?我不得而知。只是我每次看见了那一大片一大片开得焦灼的油菜花,我心里就有一种既幸福又悲伤的感觉。
(三)
最让我无语的是蝴蝶花。
当春天一来,我们知道,那些没有花就不能活命的蝴蝶全醒过来了。它们二十四个小时围着山顶的、河边的、田埂的、公园里所有的花亲吻。可蝴蝶仍然不满足,特别是那些长而尖的粉状花蕊,还爬满了蜂蜜、还有无数的小鸟飞来飞去,还有春风春雨。这时的小气的蝴蝶对着花们大声吼道:爱是自私的,我绝对要用死来悍卫我的爱情。蝴蝶说完,一跳就跳进了和它身材相似的花里,一跳就是一生。
你看看,那公园中心,一大片一大片蝴蝶花,哪一朵没有蝴蝶大而黑痴情的眼睛,哪一朵没有蝴蝶起飞着的魂灵,你看两扇镶着金边的绝美翅膀,和千万朵花、春的气息合二为一了。可以说,蝴蝶为了占领春全部的爱,牺牲了自己全部的生命。我想起了那些为得不到的爱殉情的女子,我想起了那些在峨眉山跳悬崖的痴男,还想起了我们学校一对高才生私奔的故事,还想起了我的一个好朋友,和她的丈夫恋爱八年才结婚,可孩子一生下来就分手的事实。
爱是什么?是真的占有,是真的用死来换,像蝴蝶一样;是真的痴狂,绝对的燃烧,像梵高手里的向日葵,我眼里的油菜花;是真的每时每刻的苦等,用泪来换,像我们的梅。我真的一无所知。我只知道,爱是忠诚的鸽,守信的月,是双方呼唤的一瞬和永久。可是,在现实生活中有多少人能守住千年的诺言呢?人的内心深处谁能看得一清二楚呢?人的骨子里到底装满了多少烟花与风月呢,其实连人类自己都不知道。
(四)
所以,我对白得一尘不染的梨花崇拜得五体投地。当三月的手将大把大把的赤橙黄绿播撒在田野、山岗之时,梨花躲在山脚、地坝、井边静静开放。
不张扬,不喧哗,平静地甚至有点严肃地守着自己的青春。梨花在枝头上静静地开放,它六个透明雪白而充满神一样光芒的花瓣写满了安静、从容。它最懂得人类追寻爱的跑道上的潜规则。它知道蝴蝶、杜鹃、梅、油菜花们的疯狂都是属于一箱情愿的痴狂,是毁灭生命的一种极致。而万事万物到了极点就是终点。
梨花像一位哲人,轻盈而清醒的站在枝头上,睁着空灵而默不出声的眼睛看世界。它的六根柔而长的花蕊尖也有六个小黑点,我估计是不是梨花又多出了第六感觉的六个眼睛。
梨花那沉静、自信、玉一样的白;那白之于黑、善之于恶的白;那把大地渲染得又轻盈又厚重,不动声色的白;那瞬间让夜消失,让铁自愧回炉的白;那让鸽飞千里,又悄悄返回枝头的白;那如青莲下的静水,雪山里风骨的白;那可以摘下来放在掌心,轻轻揉碎,放到自己梦里清醒的白;那平和冲淡抛弃尘世灯红酒绿的白;成为东方文化中最具意味深长的白:永久永久地嵌在我的骨髓里,震撼着我的血液。
曾经,我也是一棵燃烧的树。现在每一片叶子的边缘、每一根花蕊的顶部、每一截枝桠的转弯处都还留着燃烧的痕迹。结果怎样呢?那些痴狂而燃烧的日子,那些怎样在蓝天里抒写激情,又怎样迅速地在时光的雷霆里枯萎的事实,深深地烙印在我生命伤感的诗句里。所以,我发过誓,我要靠近梨花的腰,梨花的香,梨花的空灵和禅意。所以,我一周前,急急地约了几个朋友到巴南深处的天平山去看梨花。
那天也真是不巧。一路上虽然大家心情不错,可干干净净的清晨不知雾从哪儿涌出来的。三月二十三日看梨花,没有谁阻止,没有谁提出疑问,我们心安理得地去看,我们兴奋地着急地去看。真的,每一次看梨花,我的灵魂就附在了那里,躯体不知在何处。
可那天的雾越来越大。车在山路上慢慢爬行,浓雾如无数的幽灵不动声色地围过来,司机赶紧把车灯点亮,可刚一睁眼车灯立马就被浓雾吞掉了,车几乎开不走了。返回?一个可怕的念头。仿佛自己给了自己九个响亮的耳光,浓雾的包围跟自己看梨花有多少关系?再说雾中看花不是更有滋味吗?可车真得走不动了,眼前只有一尺的百昼,山上所有的高高矮矮的树都沉到雾海里去了。我们几个朋友在车里真不知所措,如快到手的日思梦想的东西突然被大风卷走。好在司机坚定不移地一寸一寸地前进。
我生命里的梨花,你在哪里?我梦中的哲人,你在哪里?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虽然我们多花了两倍的时间,但不可思议的是我们居然到达了目地地。
该怎么跟自己解释,该怎么跟每一朵梨花解释。如果说真是雾中看花那享尽清福了。我明明三天前跟一位跑旅游的朋友打电话,是他告诉我的,这儿上千亩梨花正开得盛呢。
这时朋友们都把怨气撒在我的身上,你怎么选的时间?怎么选的地点?难道我今天来的计划梨花知道?不可能。天底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可哪有散这么快的宴席?是我来迟了,还是我昨夜在梦中对梨花颠狂的爱,梨花有意躲匿?反正我告诉你,满山遍野的梨花全谢了。全是满眼苍翠的梨花叶子。它们举着欢迎的小手。反正,此时我不知是该哭还是该大叫。反正我此刻已眼泪花花了。爱是什么?燃烧的快意,疯狂的痴迷,还是从容的深邃?可是,今日的梨花又如何解释。明明在梦中告诉她明天要来的,却原来她全部逃匿,逃匿在那些比食指还小的果实里。这是哪一门哲学,哪一条爱情箴言?我连用相机拍了四十八张还沾着水滴的青嫩小梨子,我要回家去一个一个盘问这些小东西。
可是,突然,我转身的那一瞬,我听见了一个女人大声的尖叫——“快,快,看这儿,这儿有一朵还盛开着的梨花——它可在这儿等我们呢!”
几个女人都尖叫了起来……
我像发了疯似的,奔了过去……
真的,都一周了,我还睡不安稳,就为看梨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