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的湖滩
我的童年是在湖边晃大的。
其实我不忍心说出我忧伤的湖滩。因为那个神奇的湖滩上,有我金色美丽的童年。我曾无数次说过那里无尽的欢乐,但是,说着说着,仿佛这些欢乐在悄悄地退回到时光的深处。而那个湖滩上隐藏的忧伤,却在慢慢地浮出水面,在光阴里弥漫……
从深秋开始,湖水就慢慢退远,退往湖的中间。当到达冬天的时候,湖里就只剩下一小片水域了,露出大片辽阔而平展的湖滩。这时候的湖滩全是软泥湿地,显得没有一点生机,有的只是死亡的河蚌和河螺留下的壳,星星点点地散落在湖滩之上,在冬日铁色的天光之下,微微泛白。偶有活着的河蚌在平展的泥地上挣扎着走动,划出一条条长长的痕迹。
这个时候,远远望去,往往会有一两只洁白的影子在那里晃动。那是白鹭,点着高高瘦瘦的脚,在那里觅食,寒风吹乱它的羽毛。这样的场景令人忧伤,因为这个时候我往往会想起我早死的母亲,在冬天辽阔的湖边洲地上,也是一个人在那儿低头劳作,寒风吹起她单薄的衣角。
现在,有时候冬天我回到故乡,黄昏的时候,也会往湖滩上远远望一望、走一走,也会偶然遇见那个孤单的影子,在辽阔的软泥湿地上徘徊,不时地低头啄食。如果我要走近它,它会敏感的飞起来,在另一片不远的湖滩上落下……这时候,湖边的山冈上,那个庙宇里往往会传来低沉而浑厚的晚钟。百鸟惊起,开始飞回它们的巢;路上,扛着农具的人开始回家;月光升起……而那个影子还在——此刻,我仿佛遇见的是我的前世,既轻,又薄……像是在寻找那些失去的光阴……
是啊,这个湖滩上遗失的不只是我的光阴。我的母亲就是埋在湖滩的边上,被枯草覆盖,流泪的牛,毛发苍乱,啃着坟上的枯草;父亲的渔船也是倒扣在湖滩上,一些孤单而飞累的鸟,在此歇歇脚,梳梳凌乱的羽毛。
冬天就是这样,我们只能等待春天的到来。春天一到,那些宁静的忧伤会被春水覆盖。雷雨从湖滩上纷披地流向湖里,在经过一个冬天风干的地表上,划出一道道弯曲的痕迹。湖水慢慢地涨起来,把湖滩的大部分淹没。一场大雨过后,浑浊的湖水里,偶有被春水冲下来的死猫或死狗,和草屑一起浮在水面。那些暂时还没有被水淹没的部分,草开始泛绿,并开出星星点点紫色或者白色的小花,像我一个早夭的姐姐她曾经穿过的花衣。这是春光开始暖和的时候,内心里依然有些微的忧伤。一直到清明,当漫天的油菜花在湖边的洲地上铺开,所有的忧伤就被季节全部覆盖。
其实,冬天湖滩裸露的时候,我常常站在那儿忧伤地想象夏天,想象夏天的湖水早已经淹没了我现在的位置,淹没了我的头顶。而湖水之下,水草丰满,鱼儿穿行。也想象我那个早夭的姐姐,那一年的夏天是在哪儿落水淹死的。而那个场面也随着时间和湖水的退去,显得虚无飘渺,像发生在时空之外……
每年都是这样,在这样的湖滩上,一到冬天,忧伤会如期而至,仿佛宿命,一直等到春天为止,清明为止。
这是轮回。我想,我们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