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雪
村庄是一个人最初的源头,携带着与生俱来的疼痛与悲忧,在我们灵魂深处守望。它洞晓我们一切的隐秘与心事。村庄面前,我们无需掩饰。被还原,被看穿,一切的尘俗与卑琐,无处藏身。它又是一个很古老的父亲,在我们身后日复一日地老去。却又在千百次的想念中,逐渐溶入我们体内,化成血,化成泪,日日、分分、秒秒,在我们生命里奔流。
就有一个这样的村庄,时时入梦。瓦房、青山、竹林、老树,还有村子前面不知名的河流,夜夜唱着一首歌,蜿蜒向东。
梦里,我的村庄,总是飘着絮絮的雪。晶莹剔透的雪盖住了村舍、田野、小路、远山……莽莽雪地里,我开心地笑了。我的身后,父亲慈爱的目光扫过白茫茫的原野,最后落在我的身上:“小莲,回家烘火,别玩雪,小心冻着。”父亲的声音是一贯的温柔。“知道了,你先进去,我马上就来。”我脆生生地回答。瞅着父亲进屋,我却用穿了雨鞋的脚,在雪地上印下一串稚气的脚印。
这样的情景,经常入梦。而每次醒来,我都会泪痕满面。我记起父亲离开我已经七年了。
是的,故乡的冬天,雪花总会不期而来。它飘飘洒洒,舞出一个童话的世界。把我拙朴简陋的小村庄变成一个最富诗意的真实梦境。
三十年前的那个雪花纷飞的下午,眼瞅着父亲进了屋,我狡黠地笑了。抬头看看锅底样阴沉的天空,我煞有介事地沉吟。雪花依旧自天空坠落,纷纷扬扬,那些洁白的小精灵,从那样遥远、神秘的宇宙而来,那里是否真有传说的天宫?美丽的仙子就隐匿在那飘渺的云端吗?然而雪花不语,不肯泄露丝毫的秘密,只是簌簌飘过。那时的我还不知道一千多年前的大唐,一个狂放不羁的诗人对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发出“燕山雪花大如席”的惊叹。我只知道,眼前的雪花真大,密密匝匝,自天空纷至沓来。它们有的被寒风撕碎,太息着,细粉样筛在地面上;有的似一片洁白的花瓣,无声地飘洒。我的那串小小的脚印于是渐渐模糊,暧昧在一片雪白之中。毫不停留,我径直向前,往更远的村边走去。身后父母的低语渐远,村里不见一个人影。谁愿离开温暖的火炉,跑到这寒风凛凛的雪地里呢?除了我。伸出小手,我想要捕捉一片雪花,它却调皮地钻进我的掌心,不见踪影,唯余一点水渍,湿湿的,凉凉的,象在告诉我,它曾经来过,停留过。
偌大的村庄,不见人影,包括平日里那些吵闹的鹅,咯咯不停的母鸡,汪汪的小狗,它们忽然都没了踪迹。天地之间,美,静。我幼小的心,仿佛也感受到这种天地不言而大美的极致,又欢喜又惆怅。
雪花仍在飘落,有极轻极淡的声响,象梦中祖母细细的诉说。村庄太静了,我宛如流连在太古上境。可是我却满意于这样的静。从小我就是一个爱幻想的孩子,总爱在设想的场景里忽喜忽悲,感伤陶醉。大我7岁的姐姐,已是人人称颂的美女,哥哥们一个个也象骄傲挺拔的白杨。我是一只爱做梦的丑小鸭,在他们逼人的光芒之下,落泪、惊喜,没人计较我小小的脑袋里小小的迷茫与悲伤。可是现在,这样纯洁的世界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这么大的世界,我是唯一的主角,它是属于我的!一想到这里,我兴奋得红了小脸。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感受雪花亲密的触吻,满足地叹了口气。真的,在父母眼里我是个乖小孩,可是我也是个贪心的孩子。但是,现在,眼前,我拥有这一片皎皎的雪地,还有这篱笆、这村庄、这汩汩流淌的小河……
三十年的时光是一段漫长的记忆,但是我依然能清晰地记得那个下雪的午后,白雪皑皑的村庄里,一个小小的女孩,陶醉在那个纯白的世界。为一个人拥有那一片宁静的孤单而感动,陶醉。我诧异于我那时的早熟,那些没来由的喜悦与忧伤,得到与失落,感动与怅惘,却是一个六七岁小女孩心头掠过的淡淡思绪。多么的不可思议!是的,我知道,我一直就是一个早熟的孩子,在别人忽视的角落里悲喜。
那个下午,那个村庄的雪花就这样深植记忆,它是我生命中最美的一场雪。后来的日子,与故乡愈行愈远,再也无缘逢一场刻骨铭心的乡雪。也许还是因为我已长大吧,精彩纷呈的外部世界转移了我的注意。近年来,更是无心赏雪。人渐中年,世事繁芜,少了一份赏雪的心境,何况父亲又已远去。那么,即便今天再赏雪,又有谁会在我耳边轻唤“小莲”?
我记得,那一年的村雪,那么美,那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