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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乡关何处是

作者: 奋会2011/09/08优美散文

那次是为了姐姐的户口而去的。姐姐自初中以来使用的身份证上的名字和户口簿上的大不相同,所以只好听从派出所的意思,去找村委开一纸证明来。

那天正好是集市,有车子进出。因为担心拿公章的人出来赶集,便放弃了让朋友送去的打算(他是要到中午才有空的),早早的就赶去坐车子了。姐姐坐在最前面的座位,我在她的身后。一路上,我们都默不做声。姐姐大概在为那件事忐忑不安着呢。而我,或许是因为昨夜下过雨,空气清新的缘故,心境竟是意外的轻松,竟是意外的小小的欣然。想到那些挥别已久的无比熟悉的景物,那一片无论怎样经风历雨都深深印在我的记忆里的山川,将要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了,心里立即就有些开阔了起来。

车子前行,我丝毫不介意身后那些陌生的姑姑婶婶们小鸟似的叽叽喳喳的吵嚷声。而是专心的注视着窗外的景物。温习着初中时代无数次不怕路途的遥远,每到周末就在这条回家的路上来回的走啊走,风雨兼程的场景。那时的田野,高山,不也是这时的田野、高山吗?那时大概却不是这般忆古思今的心境。那时正值年少,只是觉得爱山爱水,只是觉得好,又说不上来。便又想,那时是因为家中仍有年迈的祖父,每到周末,就拄着拐杖到村口望眼欲穿的盼我,等待我。而今,他又在何处呢?算命的先生说,祖父正直刚毅,为人善良忠厚,可活九十。可生平谦和礼让的祖父撒手而去时,却只有八十有四。剩下的六年,只留下我,独个的在无人知晓的暗角深深地遗憾。

然而,此时面临那一方曾经为赶回家看望祖父一遍一遍走过的一山一水,我竟能从深深的遗憾的泥淖中挣脱了出来,偷得了一时半刻的释然。虽然我并不能说出它的缘由来。

路上坑坑洼洼的泥水,颠来倒去终于到达了目的地。那里距离村委办公室还有大约一公里路程的村庄。两年前我升大学,便是在那里要的贫困证明。下了车,我带着姐姐七弯八拐、仔细辨识,找到了村委的家。但他不在家,跟他的家人询问来了一个电话号码,拨过去,接通之后,他说正在村委办公室办公。因为进出的车子不多,我们乘的车子刚过去,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有车经过了。因为昨夜下过雨,路上没有尘土飞扬,我就提议走路去,姐姐也同意了。

绕过村口的那段布满泥浆的路,那片我们熟识的田野就舒展在我们的眼前了。那个曾经是水库的地方,曾经由水库变成了麦田,而今它也不见了踪影,换上了玉米碧绿碧绿的新装。面对那片广阔的碧绿,我的眼睛似乎更明亮了许多。似乎忘却了麦田留下的缺憾。姐姐大概也已经偷偷的从忐忑的泥淖中挣脱了出来,欢快地跟我谈论着,那些遥远的往昔。

“四儿,你还记得里面的那块地吗?”她指着远处两座小山之间的深处问我。

“记得啊,那里土地潮湿,母亲总是喜欢在那里种红薯。”我爽快地答道。

提到母亲,我不由得向远处的另一座山望去。我看到了那座山的山腰上,那一条若隐若现的小路。想起孩童时候,母亲曾经为我剪好头发,梳洗干净,穿上新衣,说是带我赶集去。走到这儿,母亲不走大道,却往那条小路去了。于是不免又提起了那件事。

“姐姐,那儿有一条小路,你看见了吗?”我遥指山的那边。

“看见了”

“母亲曾经带着我往那边去了。说是为了抄近路去集市。”我一脸平静的叙述着:

“母亲一路上不停地问我:‘四儿,喜欢吃饼吗?喜欢吃糖吗?’我总答着:‘喜欢啊,喜欢啊’‘给你天天有饼吃有糖吃,你可愿意吗?’我总答着:‘愿意,愿意’。你也知道小时候母亲不喜欢我,我又不讨人喜欢,总免不了挨她打骂。那天她却格外的温柔。也不知翻越了多少个山头,来到了一户人家的门前。母亲停下来对我说:‘我们进去吧。’我还天真的答道:‘我们不到集市上去吗?’母亲还骗我说:‘我们进去讨些水喝。’

姐姐只是静静听着,没有插话,我继续述说着那段如烟的往事:

“母亲拉着我就进去了。喝过水之后,又坐了好久。我心里惦记着集市的好玩,催着她。她就叫在客厅里玩耍的一个小孩带我出去玩。我玩着玩着,什么都忘记了。直到母亲来叫我,我才又想起来。母亲说:‘四儿,我们去集市。’

我便兴高采烈地跑向母亲。那里离集市大概是不远的。似乎走了不多久就到了。幸而还赶得及。人群还没有散去。母亲改嫁他乡三年之后,那位毗邻而居的大妈才告诉我:那天母亲是有意要将我送了。”

“是啊,母亲想是那样想,到了最后关头,她总不舍得。”

是的,母亲确实如此。家里姐妹多,那个温饱不足的年代,父亲又不顾家,养活一家老小的重荷全压在母亲一人身上。母亲也不容易的,所以我也未曾怪于母亲要把我送人。

说着说着,一个长长的斜坡已经不知不觉走了一半。路边是梯田似的一块块地,里面长满了玉米。其中有一块是我们的。我们便为哪一块是我们的争论起来。最后被我一锤定音,以岸边有凹口为证据而确定了下来。相别已是太久,我们的离开荒废了它,别人耕种了它。毕竟一块好地,实在不该随着我们曲折的命运而忍受不堪,它早已换了主人。我们只是徒有虚名的主人。

斜坡走尽,一片平坦。一个进山的路口也随之出现。我忍不住欣喜地说道:“我们小时候不是经常去里边儿去放牛吗?”。然后一面和姐姐交谈着,一面回忆起那些和放牛有关的许多往事。我犹记得,我和几个小伙伴去山里放牛,常常把牛绑到一块肥美的草地上,然后去别人家的地里拔草拔玉米叶来喂牛。如果是玉米正嫩的时节,我们就带上打火机或火柴,把牛安顿好之后,偷偷地钻进长势最好的玉米地去。找到最大的玉米包,从它的头顶小心的撕开一条缝儿,试探它的成熟度。仔仔细细地辨认,最后抱出几包满意的玉米。再找来干柴,燃一堆火,把玉米放在火上慢慢的烤。花生熟了,我们也是最先吃到。我们去拔别人家的花生,总是这里拔一棵那里拔一棵,绝不在一个地方拔的,以免露了痕迹。拔来的花生先找个水沟洗干净,先吃足了,再摘来几片芋头叶子,包起来带回家。玉米杆也可以吃的,但需等到玉米熟到可以收获了的时候才甜,最好是杆身不太粗,外表光亮,长不出大包玉米的那种。刚种下的花生,只要不掺农药,也可以吃的。我们常常饥渴的去挖人家刚种下的花生来洗净了吃。我又记得,有一次在那座山放牛,看见了一只小白兔,一晃而过,大伙都去追,小白兔窜入草丛里,不见了。大伙还盲目地追了几个山头。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但大家都为了看到真实的小白兔而乐滋滋的。回去还不停的谈论此事呢。还有,下雨又刮风的时候,一方薄膜可以遮身体,普通的斗笠且是不顶用的。雨都斜着下,头部常常被淋湿,雨水还会顺着脖颈往下流,往衣服里流。结果衣服还是逃脱不了被淋湿的厄运。需大如小雨伞的斗笠才行。有一回正下着大雨,风也刮得起劲儿。我们只有被淋湿的份儿了。却看到一个小伙伴的祖父,戴着一个大大的斗笠,安详地立于山头,静静看着山下的两只牛。我自然羡慕不已,后来竟得知是他自己编织的。祖父擅长舞席弄履,我便缠着祖父也给我编一个。祖父真的就编了一个,但是自己用,不给我碰的……

再走,就到了村委办公室了。它坐落在一座山的山脚。而那座山,对我们而言,是意义非常的一座山。

只因祖父的坟塚,曾经在那座山上孤立了六个春秋。

按照我们那儿的风俗,葬后六年,就要掘开坟塚,将遗骨捡出,擦拭干净,放入一个棕褐色的陶罐(壮话叫做“金罐”,也叫“金钟”)中,再把它安放到一个由风水先生找好的风水较好的地方去。一般寻找向阳、干爽的土坡劈崖,挖个可以容得“金罐”的拱门形的洞穴,“金罐”的一面背墙,一面露外,让它接受风雨的洗礼。我们壮话简单地俗称“捡骨”,是民族文化中常说的“二葬”。而祖父六年之后,那个该为他举行的重大仪式日子,父亲冷漠,不归,姐妹们都离散了,家中竟无一人,只好由叔父来操办此事。以致我们都不知祖父现于何处。只觉得对不住他,觉得他太凄苦。说道此事,姐姐也情不自禁地悲伤起来。但我们还有事要做,还有路要走。也正好到了村委办公室的门前。便进去了。都是熟识的叔伯,办起事来也很顺利。只是他们不免又提到了父亲,啊,父亲,我们不愿提他的,只需含糊其词,略略带过,就可以走了。

辞谢出门,要去等车。往前方一看,姐姐竟见到了少年时的至友。两人热情寒暄一番,我只在一旁静静等待。后来两个同村的年轻人各骑一辆摩托车要上集市去。我们便可以搭顺风车了。而搭载着我的那个人,互问之后,原来竟是小学时同窗五年的同学。只是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圆脸调皮的小男孩了,而长成了一个健壮高大的青年。我竟然没能看出一点当年的痕迹。又说道:

“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那些同学了,现在见到了,大概全都认不出来的。”于是不由得感慨万千。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可不是吗?漂泊无依的人常常忍不住对着一片浩淼的江水感喟着、疑惑着,对着茫茫宇宙不断地发出这样情绪化的疑问。中华民族对乡土深沉的情结,何曾被任何刀剑斩断过?而我,这个小小的我,身上不是也正流淌着中华民族的血液吗?那条浓厚的乡土情结之河,流经我这里,又何时被残酷现实的阻隔、剪断过?更何况我——一个命途多舛的人,内心深处更有对一个完整的家园孜孜不倦的向往,对一个温暖的故乡深深的依赖和眷恋。只是,一个完整的家园的向往早已是舍梦难求,而故乡的眷恋,也早已被世俗的冷眼和冷漠隔离开来,切碎成片片残骸。烟雾降临,鸟群归巢,牛羊入厩,暮色渐渐四合,一片渺茫的景象,然而,乡关何处?我的家在哪儿呢?被伤了,被累了,能让我休憩忘忧的地方何在呢?自从七年前祖父仙去,那儿便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回家,就赫然成为空洞、生疏、使人心生畏惧的代名词。于是我常常到处是“一个最不恋家的人”的影像,倒映在众人的眼中。但隐没在我心灵最深处,也时常浮动在眼底最浅处的对家的向往和眷恋,多年来竟无人看见,无人知晓……

写于2010年9月14日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