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雨步
仲夏夜十一点多,蝉忽地噤了声,四周阒寂,遥远地方的车鸣,近处人家的呼噜,拖鞋穿行于楼板的踏拉,甚至一片落叶坠地的微响,全隐约而又清晰地传来耳鼓,搅我清梦。
风,在树尖,先是碎步轻移,再变成欢快奔跑,树叶忙欢欢地“簌簌”着,不一会儿,那熟悉而又久违了的声音,从远至近,那是雨的脚步。她于放肆中夹着节制,仿佛一个生长于深宅大院的小丫头,忽然见了烂漫春光,怯怯地欢喜着,忍又忍不住,跑又跑不开,那情态,着实招人怜爱!你听!你听!先是试探着,一滴两滴,渐成淅沥,再伸展开手脚,腰肢,尽情奔跑,笑叫,漫漶成了远远近近一大片不急不徐的声响。
我甚至能听清楚它的脚步踏过玉兰树叶,樟树叶和松针时的不同节奏,也能清晰看见它从屋顶蹦跳到遮雨棚,再流到地沟,一路欢唱的身影。酷热的天气,仿佛只是被一只神奇的衣袖轻轻挥了一下,便逃匿得无影无踪,就像它从来没有降临过,更不曾狂躁肆虐,驱之愈强,展之愈烈。
素来喜欢听雨,对于我而言,无论什么季节的雨声,都是天地间最美的音乐,那从天而降的水,滋润着焦躁难耐的心,洗涤着一切污秽、邪恶。每次雨过后,天空必定呈现前所未有的洁净,树叶亦展露清新,而房屋、道路,甚至最自以为是的人,也都显出了一种可爱的谦卑,这使人不得不欢喜。
那雨声,还能勾起人对童年与少年时代的回忆,那是人生中最美的时光,那时,世界呈现着本来面目,而我们的心,纯净一如阶前细雨。
想起来,炎热的夏总是那么长啊,而清凉的夜晚便愈显其可贵了!睡在摆放于禾场中的竹床上纳凉,到中夜时,露水从竹床脚攀沿而上,透过发隙,爬上额头,手一摸,凉凉的,正想着好舒服,便被母亲催着回房了——这侵骨的露水,是最易引发风湿的。只是朦胧中走回依旧闷热的房内,则再难好睡了。但若那晚先有闪电,再有“隆隆”的雷声从天边一直滚到眼前,则只需把竹床抬至阶前,一边闲闲地躺着摇蒲扇,一边静静地等着雨来。檐前廊下的雨水,密密细细的飘到皮肤上,很凉,雨大了,还有一些雨点溅到身上来,像是某个精灵调皮的吻。
少年时,心里为某些情意起了微澜,这样夏夜的雨,倏忽地来,倏忽地去,真真地惹人烦忧。母亲过世的那年夏天,父亲一直沉浸在悲伤中,妹妹与我为担心别人偷走我们家的西瓜,竟于深夜时挽着手去三四里外河边的那块西瓜地里蹲了半宿,这事儿连父亲也不知道,如今想起来有些后怕,若是真遇到偷瓜的,把小姐妹俩抓了丢在河里,谁能救得?!蹲到凌晨三四点光景,忽然脸上凉了一下,又凉了一下。我问妹妹,是不是下雨了?她梦呓般地回答,可能吧,好像有什么东西舔了我一下。我们跑到近处别人家的瓜棚里躲雨。刚进去,雨步便从远至近,从小至大,差不多要把那瓜棚踏垮了!这样持续了约十几分钟,渐渐地,雨步又从河面向远处撤走了,只留下一些散兵游俑,继续与我们为伴。我不知怎么的,心里忽然填满了惆怅,好像是为着这看不着边际的生活,好像是为着那种无依靠的自怜,又好像是为了怎么挡也挡不住,闯起了心里的少年,也不知道他听到这阵雨了没有。
那一晚,妹妹好像一直在半睡之中,我却扯着她说了好多好多从未吐露过的心事,以期排解我内心时时笼罩的忧伤……
生活是一辆永远不知道下一站在哪里的列车,我们的心境总是随着日光的忽明忽暗而起伏无定,但人生驶进开阔的境地后,听雨的脚步,慢慢开始有了家国的愁思……
近来与一友人谈起我们不同的生命态度。她的文字平和从容,睿智大气,排除了浮躁与戾气,使人读之安宁,正如这夏夜降临的雨,毫不张扬,却洗尽铅华,而我,见身边诸种,时而怒目金刚,时而颓丧失意,一如夏日经曝的枯枝,一点便是熊熊大火。我正在这平与不平中徘徊,正要从她的身上吸取宁静而致远的营养,故而有一次对她说,给我设个千里眼吧,让我想说说时,看见有一个你在,心里温暖着,说与不说,便都不重要了。
她果然便设了。于是心情不平时,只要看到那盏灯还亮着,便如同有人在静静陪着,渐渐地便平息了。在这酷热的夏里,她便是一场又一场如约而至的雨啊……
听吧,那雨声,真是神奇至极!它们无论在哪儿降临,都是一场世界级的交响盛会,它们用独特的乐音告诉着世人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洗净污秽,方可见清新之太阳。
它以十二万分的热情扑向大地,用尽力量演奏四季中最激动人心的华美乐章,故而,曲子若太长,便易枯燥寡味,若太短,又难免难于令人沉醉,这渐渐浓起来自然淡下去,到最后一切绚烂归于平静,只在短短几十分钟里,完美演绎生命乐音的,才是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