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跃的火光
一些结局再次验证了那些睡梦,并且成为更加深刻的提醒。
我不得不相信:一些在白天黯淡的事物会因为夜晚而突然彰显。就像十六年前的那个夏天的夜晚。
夏季的睡眠总是比其他季节来的更晚一些。那些躲藏在屋前屋后的蛐蛐,那些蹦跳在塘里塘外的青蛙,当夜晚来临,它们就借助夜色迷人的外衣,开始一幕幕华丽的表演,或舞或曲,抑扬顿挫,缠绵悱恻。这个时候,乡村是它们的,它们是乡村的王。夜空下的一切都被划拨为它们的势力范围。那些声音,舒缓或者急促,哀怨或者昂扬,总能透过某一处缝隙准确的找到你,找到你,你便无法安睡,别人的热闹倒成了自己的寂寞,越是寂寞便越是找不到睡眠的序曲。大人们大概也是如此,他们一个个拿着蒲扇,端着自制的小木凳子,几个或者十几个,聚拢在稻场地旁的那几株枝桠旁逸的大槐树下,开始属于他们的天方夜谭。
我不知道后村祠堂郢是什么时候拥有那台电视机的,现在想来顶多也就只有14英寸,而且还是黑白的。可是,那时候绝对是个稀罕物,我所知道的前村张大庄和稍远一点的小庙村就没有,几个村才共用一台电视机,那这电视机就无异于镇村之宝了,我甚至为能够和祠堂郢是前后村,有比其他村要短的距离而感到骄傲和自豪。所以当大人们在海阔天空的时候,我们已经固定地启程奔赴祠堂郢了。
电视机是我小学老师纪万英家的,她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教我们语文,主要是汉语拼音,教一年的汉语拼音,另外还兼授我们的音乐课,但我觉得这两门课比起来,还是汉语拼音教的好一点,有点音乐。可是,音乐课就比较汉语拼音了。我去她家看电视的那个夏天,已经不再像一年级的时候那么怕她了,虽然她不管是读汉语拼音还是唱汉语拼音都是微笑着的,语调也很温柔,不是严厉的那种,但我就是怕她,因为她教我。但现在她不教我了,这个夏天过了,我就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我怕的是她家里的那条狗,凶神恶煞的公狗。“汪!汪汪!汪!汪汪汪!”我第一次去纪老师家看电视的时候就被那条狗吓了个半死,纪老师家有前后两进房子,电视机放在后进屋里,从前进到后进要经过栓狗的那个院子,我第一次经过那院子直奔那台充满无限诱惑的14英寸黑白电视机的时候,那条狗就从暗处的葡萄架子下突然窜出来,当它的前爪快扑上我的时候,我腿都吓软了,幸好是套在它脖子上的铁链子帮了忙,把它给生生的拽了回去,纪老师好像发现了动静,从房间里喊了一声“死狗”,死狗真的就像死了一样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是喉咙里还在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好像永远是从晚上七点钟开始,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人在出神的看新闻联播了。我不喜欢看新闻联播,我喜欢看新闻联播后面的电视剧或者电影。
你说一个人认识另一个人是不是冥冥中的巧合?我在那一天的新闻联播后认识了蒲松龄,这种认识,带着刻骨铭心的仇恨。我是在后来才知道他就是《聊斋志异》的作者,但一个12岁的孩子,在贫瘠的乡村是很难把蒲松龄和《聊斋志异》挂上钩的,可是,冤有头债有主,是他,想躲也躲不掉,白纸黑字,历史写的很清楚。
我的仇恨是因为看到了这样的一幕:漆黑的夜晚,一个男人突然从深深的巷子里跑出来,他弯腰弓背,背上背着一个女人,一只手提着灯笼,灯光随着他奔跑的身姿而前后左右摇晃。在摇晃的灯光中,我依稀辨认出那是个女人,有着美丽的脸庞。那个男人,有着书生的面孔。然后,让我想不到的情况就出现了!她在那个男人的脊背上,瞬间转化为面目狰狞的女鬼,吐着长长的舌头,舌尖霎时抵达男人的发梢,十根奇长无比的手指正在一寸寸接近那个男人,接近那个男人的毫无知觉的脖颈……
仿佛就在同时,我听到了一阵凄厉声。我的身体里也随之发出凄厉的叫声,我能明显感觉到我的叫声里带着血光,身体里的血四处逃窜。
我只能把眼睛紧紧闭上。可是那画片那凄厉声不停歇地重重地敲击着我小小的心脏。我的身体像筛糠一样抖动起来,我的世界混乱极了,我在我的世界里挣扎,可是没有人关注我,他们沉迷在一个美貌女人顷刻间幻化为女鬼的惊心动魄,他们沉迷在血、挣扎和撕心裂肺的呼喊中,我的反抗没有援兵。
我不知道电视是什么时候结束的,我也没有勇气用眼睛去验证,那个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就是一个小小的棺材,耸立在我的面前。小剑把我的板凳从我屁股底下抽出来的时候,我差点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撞到鬼了啊!”,我不知道谁在骂我,我的心跳声仍然在持续地撞击着耳膜,我的世界里在一遍遍放映着……
就在我小心翼翼地迈出门槛,经过院子的时候,我看到了蓝色的光,黑暗的葡萄架下发出了蓝色的光,我知道那个女鬼,她要捕捉我。她就漂浮在我身体的周围。我混在人群中间,极力地和他们靠近,我在躲闪她,我不想被她捉住,我的脖颈有一阵阵阴风吹过,像那个女鬼的手,随时就要触摸到,然后给我致命的一击。
突然,一个人在后面喊叫了起来:鬼,鬼火。我在恍惚中看到了幽灵般的火光,跳跃式的前行。我们顿时就像一支溃散的队伍拼命地奔跑,我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和力量,很快超过他们,成为这支队伍新的领跑者。也就是在那一次,我意外地发现了自己奔跑的能力。气喘嘘嘘,我们终于跑到了村子里的稻场地上,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逃兵,刚刚历经千山万水摆脱敌人的围追阻截。
我听见有人开始说话:好险啊,小命差点没了。说话的人是一个瘸子。
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个瘸子在经历了那次奔跑后意外地变回了正常人的行走姿势,许多人都不相信这会是真的,包括他自己。但消息很快被传开,有许多人从邻村赶来就是为了验证这种近乎荒诞的事实。刚开始的时候瘸子很热情,只要有人愿意看他走上几步,他都会兴奋地绕上几圈,不时的指着腿骄傲的向围观的人群喊上几句:你看,你看——这不是全好了嘛!后来,瘸子逐渐的露出了疲惫和厌倦,最初是表现在对一群远道而来的孩子实施直接的辱骂,因为孩子们仍然习惯性的喊他瘸子,而他已经不习惯了。
有一天,我无意间在和一群孩子打闹时跑进了他家的后院,我看见瘸子正坐在竹凳子上,有几个瘸子在他的指点下绕着圈子。后来,母亲告诉我,瘸子办了培训班。我笑了笑,我知道在那次奔跑中瘸子的收获明显比我大——我还只是仅仅会一如既往的迈步。但是在经历了那次事件后,我觉得这种奔跑在方向上已经发生了变化,我开始主动的去追逐。像是对一件事情从拒绝到接受的过程,然而又并非如此简单,这种接受更多的是在潜意识里进行的渐进式的跳跃,在某一个夜晚突然合拍并产生共振。如同正在打开的花朵和正在打开的黎明的遭遇。无法说清而又不言而喻。总之,我觉得我是一步一步在向它们靠近,在向那个夜晚靠近……
当十六年过去了,我又突然想起了那个夜晚,幽灵般的光在今天看来只是时间的埋藏,时间在泥土里的发酵,它们是出来释放时间的累积或断片?
夜晚充当了一种背景。
我们在不停地奔跑,它们也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事实上,我们的前进是基于它们的追逐,是它们始终在背后给我们向前的力。我在多年后的夜晚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时候,并不仅仅是一种巧合或机缘吧?
躲在城市里,城市像一个巨大的迷宫,拥有许多的装置:歌舞厅、桑拿房、咖啡屋、多功能电影院……它们醒目而隐蔽,热闹而宁静,温柔而粗暴。
屏幕上的光在不停地轻描淡写,我能够大致看清他们的轮廓,我所关注的并不是那些不断翻版的情节和各式各样的欲望。险滩、急流或者是暗藏的漩涡,电影院里,我所陶醉的是打在他们脸上的时间之光。瘦削、圆满、粉红的时间之光,我把眼睛闭上,我知道,有一天,她一定会找到我,悄悄的,推开我的门。
我决心不再奔跑,我要高傲的扬起我的头颅,把光洁的脖颈全部亮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