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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到的笔谈

作者: 越慧贞2023/11/04散文随笔

很多年前,我的表姐给她的父亲写了一封信,从此她的父亲一改粗暴的脾气而温和起来。曾经我也想给我父亲写一封,想着说不定也会有类似的效果。几次准备好纸笔,却写不出一个字。与父亲交流的障碍,一直横亘在我面前。

“怨怒与哀伤”是最初迸进脑海的词语,我们对父亲,父亲对我们,曾经以怨怒相对,他的离去,留下的是我们久久不能平复的哀伤。在失去他的几年中,我对着电脑屏幕,就像当初面对他本人张不开嘴一样,很难写下一个字。其实有时候翻检自己所写的点点滴滴文字,或多或少都牵扯着对父亲的丝缕记忆。好像只有捎带着写他,才能进行下去。

我近期创作的散文《夕阳西去水东流》,是迟到的笔谈,经过了长时间的脱敏,满肚子的话才落实成文。父亲和我都有写点东西的习惯,多么适合书信往来,纸上交流。可是,我们分别给别人写过不知多少封信,甚至他还多次代亲友写信,却没有互相写过一封信。如果说这是一种遗憾的话,我其实早已接受。即使时光倒退,我也还是无力弥补这个遗憾。我能够做到的,仅仅是用记录代替对话,再现有关父亲的记忆,也用我的眼光重塑他,用文字拥抱孤独的他,这些,是我写下这篇文字的初衷。

我有个未必成熟的观点:写实不必另有意义,写实本身就是意义。记录生活过往,尽力以朴素的方式留住记忆,让父亲再次诞生在我的笔下,将他的一部分形象在文字的描述中保留下来,甚至让那些曾经我有意遮掩的,自我感觉难堪的过往,也在文字中剖露出来。这些是父亲留下来的东西,我只是个蹩脚的记录者。写作中基本没有运用修辞方法,用最接近我日常说话的语言习惯进行讲述,尝试着保留纯粹的记忆。在我衰老的过程中,也许会忘记一些事情,而这些记录,至少会伴随我走到人生终点。

很奇怪,以前我感觉父亲一点都不懂我,写着写着,我觉得对父亲,我不必陈述什么表白什么,他什么都知道。完成这个记录的过程,感到父亲时时都在场。我从小是个极听话的人,却对父亲的很多指令从心里反对,年纪渐长,对他的很多要求和告诫悖逆不从。就像面对一个人生的失败者,认为只要反其道而行,自然不至于如他一般的结局。行走到人生的后半程,很多时候却不得不承认,就连我的叛逆也在他的预料之中。我的想法,我的选择,他都心知肚明了如指掌。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我,就像我此刻了解他一样。

这迟到的笔谈让我从一种单纯的悲戚中解放出来,父女情在写作中生长成更丰富的东西,向外扩展到对父辈这一代人的感知,向内印证了自己性格的成因。

我最初的计划只是将那些在日常生活中被遮蔽掉的细节,那些在现实中悬而未解的心结,不做保留地呈现出来。却在写的过程中更加理解所发生的一切。跟亲人在一起、跟朋友在一起热闹而孤独的父亲的一生,以及亲人之间微妙的疏离和大大小小的恩怨,这就是我所感受到的部分人生。写到一半的时候,发现笔下每一个章节的话题都围绕一个小主题进行,就将安排在第一章的“安葬父亲”的情节剪辑到结尾,等于是对行文结构作了个布置。这样就算作是举行了一个文字的葬礼,一个我独自完成的仪式。我想,对于带着一身的故事离去的父亲,对于有一个喜爱读写的女儿的父亲,这也许是合适的吧。

接受现实,是人一生的宿命,理解人性,也是我们一生的课题。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复杂的矛盾体,性格的触角绝不是整齐单一的。只有客观的叙述才能接近真实,在时间河里掬起一抔水,总不如下笊篱一样去打捞,所以我的记录是密集型的事件再现。父亲外在表现的底层逻辑,我有意通过咀嚼旧事究根探源。

人和人之间,哪怕是父女之间,之所以有沟通上的不畅、理解上的障碍,大多是无法认同人性的枝蔓庞杂。阅读和写作,使我很大程度上能理解之前所不理解。每一次的伏案笔耕,我都感到是在克服某种障碍。敞开心胸,坦然面对真实,接受和理解生活交给我的,是我所选择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