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慈祥
地有五土之性,养万物而不言。
大地慈祥。
木
树,其实是乡村的词典。一圈一圈的年轮,记录着村人的鸡毛蒜皮,也记载着乡村的荣辱兴衰。离乡背井的人,关于乡村的记忆,有时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有时是一棵大树的轰然倒下。外地人进得村来,要找张三李四,村人只说,小路直走,门前一棵大槐树的,便是他家。
老家聚族而居。一个大院子,几十号人,户主都姓汪。院里的树木,辨识度极高。第一棵是皂荚,大家都叫皂角,果实弯弯,像树上挂着一串串月亮。成熟的时候,竹竿打下来,洗手洗衣,作用与肥皂相同。本家小孩考试不及格,幺爷爷奚落:叫你认真读书,你偏要爬皂角树。小时候对此不明就里,稍大,爬过李树、桉树、榆树,但从不爬皂角树。此树周身是刺,根本不敢一试。第二棵是桃树。不光它的果实诱人,更因每到岁末,奶奶都要端碗团年饭,将树干砍些口子,郑重给桃树“喂饭”。来年春天,喂过饭的伤口,总会冒出琥珀样的桃油。而今方知,桃油有个美到忧伤的名字:桃花泪,不仅是餐桌美味,且可抗皱嫩肤、清血降脂。第三棵是核桃树。谷子成熟的时候,核桃也成熟了。比我大些的从树上打颗下来,说:好吃,不信你尝。以为跟吃李子一样,一口咬向青青果皮,其涩其苦其麻,至今犹记。那棵核桃树干,很是别致,虽只一半,却活得格外顽强,它的另一半,据说被雷劈去。核桃树枯死,一致都说只好当废柴了。父亲拿回来,当中挖空,两半合拢,做成了一个圆形风箱。他说:只要是棵树,总有它的用处。
树木的记忆,能在记忆里生根。母亲吞咽困难,相传无花果可治,我向亲戚家讨。无花而有果,令我新奇,能为母亲效力,让我感受到其价值。一年夏天,外村一人,到村里收漆树根,说是卖到外地育苗,8分钱一根。“财神”上门,小伙伴们欢呼雀跃,赤膊露臂,漫山遍野挖根。不过两日,生漆过敏,人脸全部肿成猪头,奇痒无比,却不能挠,持续整整一周。由此知道,树,也有性格。还有一树,大人称之“闹莲花”,拿来泡酒,可致人发癫。如若故意为之,疯笑而采,食酒者必疯笑;歌舞而采,食酒者必歌舞。
乡村的树,极具灵气。谁家树木茂盛,冠盖亭亭,那家必是人丁兴旺,日子红火。黄莺、喜鹊、乌鸦,以树为家,无论风狂雨暴,枝丫总是紧拥鸟巢,不让风雨打翻鸟儿的家。乡村小儿,昼夜颠倒,白天睡,晚上哭,爷爷奶奶找块巴掌大的红纸,上书“小儿夜哭,请君念读,若还不哭,谢君万福”,贴于路边大树,祈求夜夜安生。有更省事的,直接拜个“树干爷”,盼小孩从此顺畅。
树,活着是风景,死去,便成了木。“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从神龛上的祖宗牌位到家中的床床柜柜,从房上屋梁到新媳妇的陪奁嫁妆,从灶台的锅铲把到农田里的锄把,从舀水的木瓢到挑担抬物的扁担打杵。木,几乎占据了乡村的物质世界到精神世界。
木,是树的往生。土,是木的转世。
火
祖辈的口中,有许多洋火、洋油、洋铁、洋碱之类的物什。洋火就是火柴。
“发火”不是生气,而是一项技术活。7岁的时候,几乎与灶台一般高,几十秒内要完成一系列动作:洗好锅备用,挽一个草坨,引燃它,盖上煤炭,使劲拉风箱,放锅上灶,锅中掺水。然后,煮好一家九口的饭。“发火”是我最早学会的统筹方法,必须紧而不乱,忙而有序,否则就会熄火。
儿时放学,必经一个养猪场。煮猪食的大灶火膛里,总是烧红苕、烧洋芋、烧苞谷,每过此地,香味勾得人人驻足,痴痴观望,久久不忍离去。养猪场的主人,懂得我们心思,提出条件交换:扯3斤猪草,换一根灶膛烧烤。这份火中的口福之欲,成了上学下学勤扯猪草的原动力。
熟练用火,是乡村男孩到男人的绝好本领。长夏乡村,小孩全身上下光得只剩下一条仅可遮羞的短裤,梭进秧田,瞪圆双眼寻找黄鳝眼眼。等时三刻,四五条黄鳝得手,扒拢一堆柴禾,吱吱吱吱烧将起来。黄鳝烧熟,一手捏头,一手拉尾,一嘴啃下去,撕下肉来,吧哒吧哒地嚼。啃完,拍拍双手火灰,道:“鸡鸭面蛋,不如火烧黄鳝。”除开螃蟹脚生吃了可以帮力之外,虾子麻鱼都要烧了吃。玉米出来时烧玉米棒子,豌胡豆成熟时烧豌胡豆……小屁孩烧东西吃练就了烧火的技能技巧,火候总把得不温不火,食物总烧得不生不糊。
从春到秋,田坎上、荒草丛、石坝里,总会不时冒出一股股青烟和清香,仿佛就是在这股股青烟和清香的升腾飘浮中,小屁孩身上的肌肉变得越来越滚圆结实;仿佛就是这样边自自在在吃着烧烤,边逍逍遥遥地过渡成了男人。
燧人氏钻木取火,火生于木,反过来烧毁草木。乡村茅草房多,每逢高温,久晴不雨,天干物燥。偏偏有那大大咧咧的男子,随手扔了个烟屁股,引燃了阶檐茅草。或是毛手毛脚的妇人,一边烧火一边炒菜,一不小心让灶膛的火苗舔着了灶门口的柴禾。或是懵懵懂懂的小屁孩,打泼了煤油灯点燃了蚊帐。就只见一股青烟,在乡邻的阵阵浩叹中,在主人的捶胸顿足中,在肇事者的哭爹叫娘中,几间草房化为灰烬。不久,乡里的广播,地方的小报,村人警戒小屁孩的口中,则会有一则大火无情的报道,仿佛那房子的祭文。
一到冬天,老人抗不住冷,双手捂着一只烘笼。村头见了熟人,将烘笼里的炭灰吹开,现出炽热的杠炭,让对方暖手暖脸或是点烟。顺便问问广东打工的儿子今年是否回家过年,刘家的女婿是否在那边做了老板,你儿媳春后是否要生二胎……话匣一开,似乎天气不再那么冷,冬天也没那么长。
“花喜鹊,叫喳喳,谁来啦,我亲家。”天寒地冻,闲来无事,就走亲戚。七老八十的丈母娘颤颤巍巍去了小女婿家,或是幺女儿挺着珠胎暗结的孕身回到娘屋,主人拿出一只沙罐,割下一段腊肉,煨进一堆圪篼火里。二天清晨,一道异香扑鼻的沙罐煨肉,张扬地呈现在客人面前。
火,不休不灭,永远摇曳着乡村世故人情。
土
当锄头一嘴一嘴啃向大地,农人面朝黄土一次一次鞠躬。当犁铧深深浅浅在田野划着诗行,老牛低头寻章摘句。此时,泥土的芬芳,恣意浸透山乡。
春日春风动,春人饮春酒,春河春水流,春官鞭春牛。农历二月二,老农都会驾辕扶犁,在一生舍不开离不了的黄土地上吆喝一嗓子,以此宣布春的开始,虔心祭拜心中的社稷。此后,谷雨芒种处暑,大地上的每一页绿色翻过,每一页黄色翻过,每一页金色翻过,村人心中的喜悦一波接着一波。
七个老汉八颗牙,不能关风的嘴里,酒酣耳热之际,他们说到某次为争田边地角,两家差点就要动武;某年秋收,稻田亩产首次突破“千斤”,似乎仍然身临其境。
恍惚之间,地没人种了,野兔又在面前自由奔跑了……于是豁着嘴的老汉们眼里,就现出了些许的浑浊。
妹妹也进城了,但她最愿提及的,还是土,还是地。她感恩大地的慷慨,总觉得自己离开,有些辜负土地的情义。
靠山吃山,靠土吃土。她的家里,以土为本,开了一个砖瓦厂。砖瓦厂的兴衰,就是乡村的变迁。
“新媳妇,回妈屋,一回回到大瓦屋”。大瓦屋,不知曾是多少新媳妇的梦想。有一天,村里人都能吃得饱了,家家户户争先恐后,掀掉茅草房,要盖大瓦房。瓦,一段时间,供不应求,妹妹一家忙得不亦乐乎。
瓦房盖好不久,突然一天,春风一吹,土墙房全都掀掉了,接二连三,村里长出了座座小洋房。砖,又供不应求,妹妹一家忙得小孩都无人管了。
红火没过几年,制砖制瓦的劳力请不到了,烧砖烧瓦的频率降低了,买砖买瓦无人上门了。妹妹一家寻思:人都进城了,我们也进城吧。
年轻人都走了。有对老两口,却始终对乡村不离不弃。
“公公做事公平,婆婆苦口婆心。”仰观天文地理,俯佑百姓苍生,他们的职责永远在村里。
村人即使再穷,每年总得祭祀一次,即使走得再远,心坎被它占着。村里的故事,村人讲了一遍又一遍:老旧的土地庙,已不知来自何年何月。土地夫妇餐风露宿,无怨无悔,而善男信女,虔诚叩拜。
在我看来,村人是把对土地的恭敬,全都具象为对土地神的恭敬,是把对土地的崇拜,全都转化为对土地神的崇拜。村人心中,这样务实的神仙,是不能寂寞的,是可以破例的,所以土地公公是需要有土地婆婆陪伴的。
我也是一名游子,早已离开乡村。每逢佳节或是月上中天,对泥土气息对土地爷爷总有一丝暧昧一丝惦记。惦记久了,似乎也会生疼,翻箱倒柜,总能找到治愈的东西。
这些年,离开了土地的一些人,终于又回到了乡村。他们是跟着子女随迁的老者,临终一刻,奋力一呼:送我回去!
于是,他们以一步三回头的方式离开了故土,以溢满整幅照片的笑意回到了老屋。
他们当中,有我的父亲。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乡村的眼中,人是女娲抟土制造的,一抔黄土作归宿,又把自己还给女娲那里。
金
木匠、石匠、漆匠、劁匠、剃头匠……他们是乡村的工程师、美容师、兽医师,但他们离不开一个人,铁匠。匠们的斧子、刨子、锤子、錾子、刀子,都必须求教铁匠师傅。
镰刀,是乡村最具仪式感的铁器。走下铁匠金墩的第一刻起,它的使命就是割割割。割开黎明,割开初夏,割开稻麦。庄稼是渴望镰刀的。只有经历镰刀锐利刀锋亲吻的庄稼,才算修成正果。开镰的每个日子,都是乡村的节日。
老街的铁匠铺总是地标性的,老街铁匠是极易招惹媒体的。“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中的铁匠一定是乡村的。老家一带,就只一家铁匠铺,一个吴铁匠。春秋冬夏,铁匠铺有永无止境的叮叮当当,有脸永远洗不干净的吴铁匠。铁匠的儿子,比我年级高些,天天聆听小伙伴的齐唱:养儿莫学打铁匠,脸如狗皮天天炕,一锤打到胯胯上,哎哟哎哟巴倒烫!
后来,即使吴铁匠把儿子当金墩一样打,他也坚决不学铁匠。他跟人学了极轻松的手艺,受用至今。村人前去算命,听他念念有词:甲子乙丑海中金,丙寅丁卯炉中火,戊辰己巳大林木,庚午辛未路旁土……村人觉得,不愧为铁匠的儿子,念词句句都与铁匠有关。
看过一部电影,其中有段唱词:炉火烧得红旺旺,手拉风箱呼呼响,操作要留意呀,当心手烫伤。唱词唱的,是补锅匠。母亲的一位远房堂叔,补锅很是著名。乡场“一四七”逢集,火炉、风箱、坩埚、铁块街头一摆,坐等送锅上门。锅多的时候,他不会摞起,而是一口口摊开,仿佛地上仰撑着一把把黑伞。他手不离酒,否则双手不住抖抖抖,极让人担心他手心草灰上已烧化的铁水,猛然抖到他身体的某个部位。一俟家里铁锅漏水,前往补锅就落到我的肩上。亲戚之间,补锅不便算钱,母亲说,你给他打二两酒。待他两口酒到胃,铁水便非常到位,补锅极正极准,不见失手。
“一个老汉儿黑又黑,屁股烧了不晓得”。这位火烧屁股的老汉,是村人常用的另一种锅:鼎罐。不吃不知道,吃了吓一跳,鼎罐饭的香味,我只能用八个字描述:沁人心脾,销魂蚀骨。在某农家乐看到一副楹联:好看不过麻花辫,好吃不过鼎罐饭。拍案叫绝,深以为然,深谙其中情怀。
有个视频段子讲的“粮食扩大器”,段子中的神器,小时候是非常盼望见到的。无论玉米大米,装入神器,火炉上转动摇匀,只听“嘭”的一声,小孩齐齐扑进白烟,抢出一捧爆米花来。爆米机,爆米花,温暖长长的童年记忆。
乡村无金。乡村处处是金。
水
乡村的地名,形象,精炼,准确,生动。
比如水磨滩、牛滚凼、双堰塘,都与水有关。
双堰塘,坎上坎下两口池塘。
乡村的半亩方塘,不光徘徊天光云影。蓄水保旱,自是水塘。投下鱼苗,便是鱼塘。种下莲藕,便是荷塘。老妇捣衣,少女浣纱,老牛洗澡,少年游泳……全靠这池子水。若逢大旱,山顶人家,清晨下河,午后担回一挑水来。刚要进门,脚下一滑,桶翻了,水没了,其沮丧懊恼,死的心都有。因而,每有少女到双堰塘“看人户”,父母一句“水蛮活泛,地方不错”,这门亲事大抵成了八成。
每到春天,“放鱼的”晃晃悠悠闪着担子,到双堰塘来放鱼苗。鱼苗的数量论“尾”,一两厘钱一尾,其体量与价格成正比,每尾大不过半粒芝麻,放鱼人却能极快地“一五一十”地点数,又极快地从篓中舀鱼往塘中倒鱼。我们在学校里刚刚学会了数数,正好显摆,于是一边当“吃瓜群众”,一边指正他错了,数报多了,或是鱼舀少了。一打岔,放鱼的说:哦嗬,刚才数到多少?又被你们岔忘了!
夏天是池塘最性感的季节。乡村小子,没那么多讲究,赤条条下塘,赤条条起岸。跳水,狗刨,打水仗,扎猛子,比游得快,比闷得久。凫水,基本不用学,大的带小的,搞几回就会。妹妹刚会走路,我一拖三带她和弟弟及另一位下塘凫水。耍得忘形,突然感觉妹妹不见了。急忙寻找,见她正一栽一栽漂向深水区。那一刻,让我明白凫水有用,于是加紧练武,后来果然再派用场。中学时放学途中,一帮同学到大水库游泳,韩姓同学眼看要被淹,我奋不顾身,将他救了起来。
“鱼儿离不开水”,庄稼更离不开水。久晴天旱,麦苗转不了青,苞谷戴不出帽,稻子抽不成穗。一些年长的农人,便开始张罗,相约初一十五,到“干龙庙”去。龙王是管水的,到干龙庙,便是求雨。求雨的仪轨庄重严肃,光是那番交涉致词,便尽显威仪。
“人生七十古来稀,未有生来死未知;不信但看天边月,怎好团圆又落西。”太阳落土,月亮落西,人生落幕,生命已结,阳寿已终,如何通报给生养自己的日月山川?乡村自有规矩礼数。第一要通报的,是滋养一生的井:“打请水锣”,鸣锣开道,请一份井水回来,以供最后一次享用。请水锣,须根据逝者年龄,一岁一声锣,从家中到算到井边,不多一声不少一声。村人的智慧在于:如若岁数大而路程近,则进几步再退步一声锣,反之,则进几步一声锣。
乡村的水,折射阳光,折射灵性,也折射人情。
农户灶屋墙上,一般都开扇窗。窗内,是灶台,推开窗,是水缸。水缸上外接长长的竹槽,山间涓涓清泉,被竹槽送进水缸。水缸里面,总是浮着一把木瓢。路过者累了渴了,不必请问屋内主人,拿瓢舀水,一气牛饮。山泉甘冽,润泽心田,透彻肺腑。
水,五行之中,对应着冬季。秋收冬藏,乡村休眠,养精蓄锐,静候着又一个春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