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来种豆
刚种了豆子,垄台上还印着指痕,雨就来了,泥土湿润了。隔几天,精灵般的嫩芽冒出来,颤抖的,柔弱的,仙女般排了队,溜溜地抬起瓣瓣脸儿,仿佛舞台上水袖遮住的秀靥,浅露娇羞,缓缓地伸展,扭了细腰,散落出彩色的褶皱衣裙,耳畔嗦嗦响,明艳的光晕都染了色彩,水嘟嘟的,香甜的,微微雾霭样的夏,悄悄来了。
婶婶操小锄子嚓嚓铲土,黑土坷垃无声地碎了,它们软下来,在婶婶凄苦的表情里不忍心挺壮,轰然塌了形状。婶婶的窗框破旧了,婶婶刚刚守了寡。丈夫的新坟还在东坡鲜亮亮,光秃秃,没长出小草,一抔黄土湿漉漉,纸灰一摊不散,乌鸦乱飞。婶婶在被窝里瑟缩着,滚乱短发,压皱衣襟,任裤脚灰土连连,杏核眼里泪汪汪,愤恨地咬咬牙:死鬼,怎地狠心,扔了我!那死鬼死得横,一早晨套车拉肥,大黑马尥蹶子,后脚踢了他的胸,踉跄着摔出五米远,便颓然地闭上眼,再也不管世间事了。
西屋是婆婆,正躺在床上哼呀,老年丧子,击垮了她。婶婶嫁过来两年,肚子就是不鼓起来,急得老太太烧香拜佛,东踮西讨,寻来偏方秘方和灵验药,吃得婶婶的脸这会绿了,那会黄了,忽而又变红了,直到哇哇吐酸水,老太太瞪着三角眼查看,气得咂咂嘴,佝偻着身子,失望之极,钻进屋不出来。婶婶日日端汤倒水,将养婆婆,两个女人两扇窗,两颗心房里流着心疼的血。夜色弥漫中,夜来香的气息窜进来,老太太披衣静坐,眼巴巴地瞅啊,院子小道月光妖娆。婶婶的梦乡里正和死鬼约会,介绍人领他推门来,瘦高的个,瘦长的腿,刀条脸,尖下颏,妈妈说他没福相,可他那么诚恳地笑,一下打动了婶婶。谁不知道叔叔厚道老实呢,婶婶跟着叔叔穿过苞米地,钻出豆子架,豆荚子纷纷晃悠着,挑逗着。婶婶的发丝凌乱,碎花布衫上沾了几片豆叶子,捧着点心和红苹果,欢欢喜喜拜婆婆。
老太太精气神恍惚了,整天地呓语,愣说儿子回来了,婶婶怜惜地瞅着她,拉着她,东游游西逛逛,帮她找儿子,找影子,找心情,找心底里藏着的往昔情景。一天,婶婶哄睡了婆婆,哭泣着,收拾后院堆积的杂物,搬出散架子的推车子、烂药壶、破镐头、坏筐子,扫干净杂碎,露出一片空场地,踩踩泥土松软,就用四五叉翻起土来,整整齐齐备出十八根垄。
天气好时,绿色一汪汪地淌着,满眼都是。婶婶牵婆婆的手来到地头上,咱种啥呀,老太太乐了,指挥着婶婶到屋角的泥囤子里寻找,那有一筐花豆子,咱们种儿子吧!一颗颗籽粒下卧,敷上泥土时,婶婶眼圈湿润。她想起那天死鬼骨灰下葬,像种豆子一样,伴足了哭叫声,种下去两个月了,冒出一层绿茸茸的草,风儿一吹,柔和地游荡,每次去看他,仿佛老远就要奔过来。天边斜阳红澄澄地圆润,老太太叨咕着,还在搓垄台上的泥块,悉簌簌地土面子从指缝里漏下来,盖严了种子,填满了各个小土坑。
夏意浓了,呼通呼通地漫过来,豆秧上伸出无数根手来,柔韧的,卷曲的,张扬的,东爬西拽,竖起的架子杆上,缀满密密麻麻的心形叶子,像狮子头形状,一天天丰盈起来,高大起来,紫丢丢的豆花儿,探出叶片,仿佛美人头上插了无数根翡翠簪子,纤巧地摇曳,俏丽无比。老太太就钻进豆架子里,一晌午都不出来,儿子在哪呀。婶婶不敢去东坡了,那里一片蒿草的汪洋,风一过,波浪翻涌,掩住了沟沟坎坎,凡尘往事,没过了视线。婶婶怕,怕死鬼从下面冒出来摸她,脚下便没了根,这一辈子不一定飘到哪去呢!
夏天里,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什么都好,有那么强的生命力量。种个人儿在心里吧,想念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