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晚雪
己亥年正月二十一晚,昏昏的夜幕中,雪开始下得很小、很细,慢慢地下得越来越密。这是一场比季节到达要晚的春雪,因而感觉有些漫不经心,却有着别样的情韵,万千朵雪花比赛着飞舞,像洁白无瑕的银盐,铺天盖地,铺满了山沟水畔,盖住了乡村城市。
面对雪夜,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已经在天黑之际雪未飘落时酣然睡去,漫天飞舞的雪花像一张大网将森林和村庄笼罩,山梁已经在大雪纷飞中变得模糊不清了,一阵风来,将雪花吹起,灌进我的衣领,令我突然清醒。
我承认我尤其喜欢雪,也许是因为我生在冬天,小时候我总喜欢与伙伴们在结冰的河水里抓鱼,破冰搬起冰块,让人兴奋的是冰块里面冻有小草,或冻有青蛙和小鱼,小孩子们在干净没有污染的河滩惬意地玩耍,那时候冬天从来都不觉得冷。为了显示勇敢,有小伙伴还脱光衣服跳进河里冬泳一番,当路过的村里人把这件事告诉我们的父母时,大人们往往是一笑了之。河滩、山坡和田野是我们的乐园,每当回忆起儿时简单的生活,能清晰地感觉到它带着甜蜜的味道,想来让人神往和留恋。
川坝地区的冬天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和庄稼地,小河两岸高大成行的白杨树像战士一样挺拔着身姿,守护着村庄。
大雪过后,厚厚的雪,像棉被一样盖着绿油油的小麦和油菜,顶着冬天的冷风,勤快的父亲和二叔已经在爷爷的带领下将自家的田地深深地犁过,被铁犁泛起的土块中的野草和树根已经冻死,我知道不久的将来他们全都会成为爷爷烧炕的宝贝,地边坎坎坡坡的马桑木和洋槐,都会在爷爷的手下变得乖顺,被爷爷砍掉后扎成捆,整体地放到房檐后,变成奶奶厨房烧火做饭的燃料,整整能用一年。
孤独的雪夜,唤醒了已经尘封的往事。
三十年前的那个少年,常常不知所以地望着家人无休止的劳动,也曾在劳动中感受生活的艰辛与快乐,家人之间的和睦、邻里之间的和谐、村子里的和气,人们围着自家的几十亩田地春种秋收。成片的庄稼地总在季节的召唤下依节气种上农作物,如小麦、玉米、高粱、黄豆等,还有自留地里的蔬菜,成行的辣椒、茄子、蒜苗、洋芋等。卢爷爷家诱人的葡萄园、李爷爷家的桃园、林业工人退休的张爷爷家的西瓜园、爱说笑话的张爷爷家的苹果等园子,像自然博物馆一样神奇和诱人。
总想解馋的我们,试图从这些园子里,弄一些新鲜果蔬出来,常常在主人们假装不知道的情况下,通过幼稚的行动实现了愿望,那时的我们总盼望着长大,娶妻生子,带着穿红衣服的漂亮新娘逐桌敬酒,也能像大人一样投入到劳动,创造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以及无数对未来的渴望,让小村就在这样平凡的烟火传承里愈来愈热闹。
然而大人们只是让我们好好念书,最多是在放学后把家里的牛交给我们,放学后的我们多了一个可以骑驾却不会说话的伙伴和牵挂。每每在赶着牛儿放牧时,感觉把生活过到了极致,河滩和山谷小坡上,奔跑着快乐的身影。蓝天白云下,小伙伴们肆意玩耍,累了就睡倒在山坡上,把双手放到脑后,跷起二郎腿,嘴角叼一根狗尾巴草,任凭鸟儿飞过,幻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能从这片土地上飞离。山谷间一只老鹰绕着头顶盘旋,在我们不经意间它直冲而下,一定是发现了一只兔子或者野鸡,我们那时渴望长大后像老鹰一样展翅高飞,也渴望像天边人字形飞过的大雁一样,飞过山谷去看看山外的世界。也有小伙伴不愿意走出山乡,小伙伴建兵想当一名工人把家乡建设的像城市一样美丽,当时他的话让我们无比佩服,还有他用瓦片写在小翠家土墙上的“工厂有汽车有人”七个大字,告诉我们村庄的将来应当有工厂、有汽车、有人。
三十年后,建兵如愿以偿,当上了包工头,为自己建起了二层小楼,包的工程盖起的楼房有的竟有三十几层,自己也开上了小汽车。
另一个小伙伴名字叫智慧,他能够熟练地制造各种小玩意。他用大号的铁钉打造出精致的核桃刀;他还收集铝制的锅碗瓢盆,在火炉上溶化后,倒入沙制的模型里,制成各种小玩意;他还试图制造铝制的电话,但在他倔强父亲的阻挡下没有成功……还有好多小伙伴,他们是那样的优秀又是那样的聪明,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小村庄和小村庄里的万物成就的。
现在,孩子们进城求学,父母陪读打工,村里的学校闲置,偌大的校园荒草丛生,没有孩子的村庄散发着死寂般的冷清,鳏寡孤独留守村庄,已经失去了动力的村庄像秋后树枝上残留的几片黄叶,随时可能会被风带走,即使建设的再靓丽也难以掩盖村庄的衰败,家是发动机,庄稼是心脏,孩子们是村庄的希望,农事是村庄的灵魂,脱离开这些的村庄,已经从根基开始变得荒凉,或许仅剩每年春节里短暂的几日热闹。
更多的时候,村庄就像朋友牛旭斌笔下所写,“村庄犹如一辆散架的牛车”,让人无从重组和整饬。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地躲在高楼的角落一遍遍地回忆和吟唱,就像一只受伤的小猫,蹲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顾自疗伤。
我开着车慢悠悠地从山上往下走,车轮过后一道清晰的车辙留在山路上,透过后视镜看到那些平行并弯曲的轨迹,多像人生走过的路,又好像一首首写过的诗歌,替我抒发对这场春雪的慨叹,对人生的唏嘘。
回到小城,透过街道两旁的路灯看,从天而降的雪花,正纷纷扬扬地降落,像在赶赴着春的脚步,唯恐在季节的推移中消逝,雪尽情地下着,似乎要把整个夜色吞噬,包括这个世界。
鸡峰山下,五彩斑斓的霓虹灯将晶莹的雪花映射出千百道光彩。伴着火红的春灯,整个城市犹如童话世界,一个行单影孤的人拖着长长的影子踽踽独行,像极了十八年前的自己,冷冷地走在安静的大街,乐于用诗意的脚步丈量整个冬天,那时候我很年轻也很任性,就如同今晚的雪,充满着青涩又年少轻狂的美妙。南山之上,雪比城里下得更大,城里城外,天地一片圣洁,已分不清哪里是山哪里是水,哪里是村庄哪里是街道,哪里是长着庄稼的田野。有的只是全神贯注地用心感受这如诗如画般的雪夜美好。
初春已来,晚雪还没有止。我已成年,岁月还常常把我带回昨天。为此,我期待在这场春雪过后,二月春风带着微笑把大地吹醒,那时,我将站在东河岸边为季节的更替,开怀地吟诵“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