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旧了
时光旧了,昔日的月色黯了,不再看见月光下的田野里,那些隐隐约约高低起伏的嶙峋。
一个失去田野的人,就此陌路。和一切的过往,曾经的心有千千结,不须挥手,便喑然作别。
那条陋巷,终究消失在视野远处。如同告别了一切的贫穷,一切的疾病,一切的痛苦,一切的灰暗,迎来新生。
可这断然而来的新,十足陌生。面对一切四通八达的知觉,一阵凉寒不期而至。抖一抖,什么都没滑落,天上没有雪花,没有雪花飞舞的夜,即便惆怅也成了一种奢望。
不用再去记得,结冰的小河,池塘边的冰渣,与田间草埂上晶莹的牛脚印。那一切都旧了,没有人记得,如同不记得曾经所有的欢喜与悲怆。
时光旧了,我旧了,你旧了,就连背影与炊烟,都旧了。那只曾经爱在小院里浅吠的花狗,深夜追贼入屋后竹林就此葬身。泪花旧了,心疼旧了,就连檐下成捆堆放的柴禾也旧了。
谁都不在原来的地方,谁都不知该如何去走近彼此,原来的地方旧了,一片陌生,它谁都不记得,谁也不认识。
曾经草丛里活蹦乱跳的蚂蚱旧了,它成了餐桌上佐酒的美食。蜗牛旧了,地古牛旧了,就连别人院子里栓的那头老黄牛也旧了。
一切都是新的,曾经的布谷鸟早就化为枯骨,曾经的白条子鱼早已不知入了谁的肚腹。还有那在水下划破脚的田螺,都早已不知去向。
新的知了,愈发地瘦小,看来并未沿袭它祖上的遗传。小猫还在酣睡,眼睛眯着,嘴枕着尾巴,看着那么安祥,却早已失去了鼻息,甚或已然僵硬。
洋瓷盆旧了,饭盒旧了,书包旧了,颈上的粗围巾也旧了。一同旧了的,还有那除了铃铛不响周身都要响的山川牌28圈自行车,包括曾经铺满江边道路两侧的旧货摊,那些贼兮兮的粮票贩子也旧了,霍然地消失,如同从不曾来过。
雨儿们倏忽不再,星光没有闪烁,看来夜空也旧了。它连同所有的睡梦,都步入膏肓,只剩幻觉。
青蛙们不再在稻田里此起彼伏彻夜地鸣叫,火锅店里的牛蛙着实肥硕。曾经的雪竹牌香烟旧了,柳浪春酒旧了,旧了的还有那方二寸和条二寸的黑白相片。
教室旧了,黑板旧了,课桌旧了,旧了的还有校门外的凉菜夹饼子,和七拐八绕蚯蚓般的侧巷。巷子里的砖墙旧了,房檐旧了,门楣旧了,即便是那些早被寒风吹裂了的褪色春联。
声音旧了,容颜旧了,无论娇柔还是魁梧都旧了。梧桐树们,无论在田野,还是在城市的路边,也旧了,旧得早就没剩下斑驳。
清晨醒来,天光大白,入眼的这世界一片陌生。窗外的白云,在高远的天空漫游,如同从不曾睡醒。
爱情旧了,婚姻旧了,家族旧了,竟连各式各样的亲人和朋友,也都旧了。一切都旧了,即便那昔日里令人唏嘘的经久不息的余温。
曾经乡村里各家大人长长的吆喝旧了,城市大院里狐朋狗友的呼唤旧了,楼群旧了,街道旧了,一切的时光都旧了。
陌生的都是新生,新生的事物早就等不及了,急迫地降临。甚或所有的新生,新的地震,新的瘟疫,新的车祸,新的疼痛,都迫不及待。
路人甲旧了,吃瓜群众旧了,父母官也旧了。他们都被历史的卷轴,收了起来。搁进了图书馆,搁进了书斋,搁进了礼品盒,还系了细细的红绸带。
新的花朵开了,新的果实熟了,新的阳光和寒冬的阴霾,纠缠不休。新的机场落成了,新的舰船下水了,谁还记得曾经那些窑洞和窝窝头。
旧了的,不止是《红与黑》《廊桥遗梦》和《水浒传》,还有千纸鹤、明信片、火花与邮戳。
绿皮火车旧了,手扶拖拉机旧了,初恋旧了,约会旧了,就连那缠绵的情话也旧了。
城市里,车水马龙人潮汹涌;乡村里,青山绿水一片葱翠。它们早就等不及,去席卷那一切旧掉的事物。
名小吃在苦苦地挣扎,连同京剧、川剧和豫剧。不知不觉中,新华书店也旧了,旧了的还有那曾经时代里无比亢奋而又嘶鸣的诗人,即便走上几十里地都要去买上一本小书的学子。
雪山旧了,河流旧了,山脉旧了,就连那沙漠中蛇行的驼队也旧了。旧了的金字塔,旧了的地中海,旧了的罗马角斗场,连同袁绍的冀州,白起的头颅,和岳飞的催命金牌。
台灯旧了,壁炉旧了,羊皮卷也旧了。曾经的那些梦,连同御寒的棉袄与鞋袜,都旧了。
一觉醒来,曾经的一切都旧了。调杯咖啡吧,放一曲萨克斯,甚或打开门窗,让外面新鲜的空气涌进来。
昔日里去惯了的那家米粉店,换了新的招牌,重新开张了。走进去,叫上一碗,在新的格局中落座,怎么咀嚼都不是曾经那个味儿。
菜鸟驿站,换了新的老板和新的店员,生意依旧爆棚。络绎不绝的快递小哥,四面八方地涌来又离去,戴着各式的头盔,穿着各式的制服,驾着各式的电动三轮车。面包车和单骑,都在熙熙攘攘的马路上,迅疾地来去与消失。
电话号码旧了,头像旧了,身影旧了,就连曾经无比熟悉的名字也旧了。
翻过一张书页,这世界焕然一新。即便葬花的林黛玉那令人心碎的嘤嘤的哭声,都自此没了声息。
时光旧了,这世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