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蒸菜

我是二十岁离开故土的，至今已过去三十多载。这些年，走过天南海北，亲切的依然是老宅门前的琵琶洲；也尝过各地山珍小吃，回味无穷的永远是母亲亲手做的家乡菜。

回忆从前，生活的艰辛当然刻骨铭心。我家不富裕，那是一个时代的烙印。母亲持家，同邻里大妈一样，优先考虑的是填饱肚子，伙食好孬在其次。偶尔有碗纯粹的红烧肉，那一定是欢乐的事情。然而，父亲还总扫兴，他会在我们得意的时候，突然严厉地制止：“好菜要细细地下饭！”

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规矩特别多。他既是教我们做人，也是生活所迫，挑食自然不能容许。逢年过节例外——也只有过年过节，家里才有真正意义上的大鸡大肉，我们可以放开肚皮尽兴地享用。所以小时候，我们最盼望节日的到来。

母亲是慈悲的。家里平时有点荤腥，她宁愿自己不吃，也要省出一口让我们分享。母亲总是变着法子，给我们弄些好吃的，她最拿手的一道菜，也是她做得最多的一道菜，叫“搭蒸菜”。

搭蒸菜其实也是素食。没有猪肉，味道一样浓郁丝滑，香嫩可口。搭蒸菜是地地道道的家乡菜，大凡家庭主妇都会做。是谁先发明的呢？这个无从查考。反正搭蒸菜做法简单，却费时费功夫。

将刮皮洗净的芋头切片，隔水放进大锅里，粘层米粉铺在芋头上。猛火蒸熟芋头后，夹出米粉肉，抽去隔层，芋头留在锅里，用锅铲翻来覆去地把芋头捣成泥状，投入剁碎的芥菜叶和浸泡的米粉，放食盐佐料，再反复搅拌均匀，文火焖熟米粉和菜叶，一道香喷喷的“搭蒸菜”就大功告成。

烹制搭蒸菜的过程，关键是反复用锅铲捣碎蒸熟的芋头，我们俗称“搭烂”，也就是“搭蒸菜”的来由。搭蒸菜“搭”得愈久，口感愈软糯绵柔。

正宗的搭蒸菜，原料便是芋头配芥菜。萝卜丝、南瓜、雪里蕻、青菜也行，也可任意搭配，看各家的方便。实在没有条件，青菜叶子也可单独搭蒸菜，颜色味道就逊色许多了。

母亲搭蒸菜，从来不马虎。她还有个好德性，搭蒸菜一搭就是一大锅，隔壁邻居也要送去一小碗。母亲常说：邻舍处得好，当得一块宝。最为高兴的是，因为搭蒸菜分量足，我们可以以菜当饭，父亲不会约束。

记得有一次，父亲还主动喊我夹肉吃呢！

那一次，也是母亲搭了蒸菜，难得的是还有米粉肉。晌午时分，大哥插队落户的村干部上门了。父亲留他一起吃中饭，安排我去南货店打烧酒，母亲又赶紧炒了两个素菜。饭桌上，村干部叨唠一句，呷点酒，吃口菜，次次都是夹桌子中间的米粉肉。父亲脸色明显有了变化，他一反常态，清清楚楚地对我说：“崽呀！你也夹肉吃。”

除了重大节日，这是父亲在饭桌上唯一的一次喊我吃菜。我知道父亲为什么会这样！

如今，米粉肉早已不稀罕，搭蒸菜倒是多年不见。上个月回了趟老家，朋友邀去家乡的土菜馆，居然上了盘搭蒸菜。我兴奋不可名状，接连尝了好几口。菜的味道与记忆中相似，心头则是别有一番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