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之人

（一）

我常想，自己就是草木之人。

乡村的院子周边长满了草，路边长满了草，河边的坝坡上长满了草，田地四周也是如此。从春天的萌发，到夏的青绿，从秋天的一抹鹅黄到冬的干枯，我一直都认为，草和人是一样的。有着勃勃的生机，有着灵性的语言，有颗自然的本心，也有着天定的归宿。

父亲是一个乡村的手艺人，简单、平淡、淳朴成为他生活的标签。他年青时凭做一手的好木工活在十里、八里的乡村闻名。因此，家境比别人好一些。现在他年纪大了，干不动了，在小院的一角，用木条子搭起小篷圈，养起了一群羊儿。尽管时世变迁，也未改变他生活标签的颜色。在我小时时候，看他做木工活，锯子划过木板与斧子砍过木头的声音，唤醒了一个又一个清晨。刨花从刨膛里飞出一条又一条长长的线条，飘起木花片片，碎木屑里散发着植物原本的清香，在时光里让人阅读到生命的纯性。母亲在我的心里，也是朴素的人。虽说她和父亲都识不多少字，但对持家与邻里之间都有着良好的心态。干了一辈子的庄稼活，对土地和植物的感情，也是可谓深厚。也许是乡村的生活让他们感知生活的不易，即便是现在的头发被风染白，也不忘操劳。她看到门前很小很小的一块地，便觉得浪费可惜。于是，她找来几根树条，围成一个小菜园，种着青菜、萝卜等蔬菜。一年四季郁郁葱葱，有的菜还开出了花，让人在朴实的乡村阅读到生命的本色。

这些乡村的植物，仿佛与我共有着一种天性。

（二）

花开花谢，云卷云舒。只是一种自然的规律，在我的眼里，也似是人生的一种过程。很多个时候，我总是有同一的想法：人生如草，年年青绿，年年老去，世态炎凉，何必伤筋动骨地为虚名劳累？

草有草的生存法则，花有花的清香之韵。人，在生活里不要求奉献什么，只要别添堵就行。无论是生活在何处，都 要抱着一颗平常心，看惯美丑善恶也好，听尽人情冷暖也罢。说什么岁月静好，其实都是大浪淘沙。

唐诗宋词，元曲清句，这些都是文艺界高雅的建筑。身为草木之人的我，对这些诗赋只是当做一种精神食粮。我喜欢安静的日子，每天清晨醒来看到日出，听到阵阵鸟鸣声，然后打一壶水，放在火炉上烧开，看茶烟袅袅，品人生百态。粗茶淡饭的日子里，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我感觉就是幸福。说我胸无大志吧，我并无感觉不妥，这是生活的常态。看看那些终日为生活奔波的人，不也和我一样忙碌着吗？虽说现代的人喜欢用金钱去衡量一个人的价值，但我觉得真正富有的人，是不计成败得失，无论走过多少风雨坎坷路，依然保持初心，一如既往地前行。风吹雨淋，不卑不亢，心有晨露之莹，叶染阳光之色是草木的本性。人，也是一样。记得《红楼梦》里第三首柳絮词是林黛玉的《唐多令》。全词的内容是：“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逑。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在这首词里，她自喻为“草木之人”。在今天的人看来，此心，彼心，皆是已。草木有情，人间有道，古今之人也皆是如此。

草木自有清香在，无须尘间忌花红。这是草之心，也是人之心。记得，作家赵树理在《李家庄的变迁》一文中说：“凡他见过的念过书的人，对自己这种草木之人……从没有见过人家把自己也算成朋友。小常算是第一个把自己当成朋友的人。”文字里透着现实生活和人性的感悟。生活的味道，五味杂陈。花开百日，亦有落时。作为草木之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无须羡慕他人，也无须看低自己。有着一颗草木之心。思无杂念，上善若水，也是人最基本的修为。

佛说：一花一草一世界，一石一沙一轮回。读懂了花草的心思，也就不难读懂人。

（三）

我常在平静的小院，拿着一本书来阅读。早晨清新的空气、明媚的阳光与花儿飘过窗棂的清香，让我在自然中感受到自然的情怀与生命的本真。这样的生活，也易让人想起诗意的栖居，草绿花红，细水长流，岁月生香。

很喜欢台湾作家林清玄先生写得《桃花心木》，这篇散文主要讲了种树人种下树苗后，常来浇水，可是浇水却没有规律。“我”先前以为他太懒，太忙，最后问了他才知道，原来树苗也和人一样，要用有限的养分转化成巨大的能量，才能锻炼出一颗独立自主的心。以桃花心木这种特殊的树的生长过程设寓，生动形像地揭示出人生的哲理：“人也一样，在不确定中，我们会养成独立自主的心，不会依赖。”以种树之法，寓为人处世之理。大师的文字，让人读到禅意，读到慈悲。

岁月静好，生活无漾。只是一句书里的台词。生活在世间，上班，下班或奔波，或劳心。日子就这样一天天重复着。生活里的酸甜苦辣咸，哪一样不是人生的必修课。尝一口人间的烟火，担一生世俗的责任。每一个人，都是一样，只是走过的路不同。你有你的红尘，我有我的俗世。富贵也好，贫困也罢。我们相逢，只是擦肩。我们不见，彼此都是过客。在别人的眼里，我也只是一棵草。默默地生长，又默默地老去。风吹花落，云卷云舒，一切仿佛都是世间的过客。平淡中，我也把自己看成一棵草木，在岁月的词条里，走过了一生的旅程。诗人说：流年里，一草一叶皆是世界。而我，却读到卑微的生命里高尚的情怀，也读到光阴老去之后，留在世间淳厚的宽容。

草木有清香，人生有情怀。在彼此的世界里，没有高低贫富之分。活着，就是最好的存在。

（四）

俗话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母亲也常把人也比做草木，在她的语言里，世间都是有大爱，有宽容，也有慈悲。

虽说人生很短，短的只有一生。母亲却说岁月是漫长的，没有尽头。我也曾偷偷地跑到墙角边、田地头、土路坡及黑茨河大坝子上看那些的草儿们。它们无忧无虑地生长着，吮吸着朝露，用微笑迎接清新的早晨和温暖的阳光。我感觉，这些的草儿不懂世间的尔虞我诈，也不懂贪婪与愚蠢。只是默默无闻的生长，直到秋风把它们吹黄，冬天飘飞的白雪将它们带走，终极一生的安详。

坐在草丛里，我突然想起母亲所说的人间。

一阵阵的风儿，从我的耳际吹过，从我的肩头、手指、衣角穿过。草儿在风中，弯着腰，呈现出自然的弧形。在一瞬间，我想到草木和人一样也是有感情的，也是带着灵性与悟性的。只是人喜欢多嘴多舌，而草木则不言不语。

草，教会我在名利相争的世间怎样做人的道理。从那刻时，我决定拜草为师。从此，在泥泞的人间，即使身在低处，生命卑微，也要干净地生活。

母亲说，我就是草命。

在她和善的语言里，我知道自己成不了参天大树。这使她也放心。因为，母亲的一颗心是交给儿女的，儿女才是她生活在世间的理由。

是草命 ，母亲也不在意。因为，草在母亲心里扎根。就会有一块青绿的草地，有花朵绚丽的清芬，也有着阳光温馨的明媚。

我的命是草命。

我母亲的命，也是草命 。

我不得不认命，这是大自然的恩赐。

（五）

邻家小院子旁边，有一小块地，荒废多年。

有一天，他们一家从城里回到老家。看到荒地上青草葱郁，禁不住赤着光脚来来回回走在上面。最后，全身躺在在草丛上。掐一根草衔在嘴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蔚蓝的天空。

他的孩子，也跟着在草地上玩耍。偶尔有蝴蝶飞来，孩子欢心地追逐着，嬉闹着。媳妇也从草丛里摘几朵小花，放在鼻子边闻闻。这香，带有几分的野性。让一家人，对老家有种依恋。

邻居说，自他们搬出老宅住在城里后。两三年后，便感觉很空虚。同住一层楼，相见不相识。除了微信找朋友聊聊天，看看小电影，都是生活在虚拟的世界里。现实中，找个人聊聊天都 找不着。哪和老家一样，没事聚在一起，喝喝小酒，东扯西拉，这种生活才叫生活。城里的生活，就是画地为牢似的，没有老家的空气好，菜也没有自家地里的菜新鲜。

和邻居比，我曾感觉到自惭。

他比我大几岁，小时候在一起玩的很好。由于他读书时成绩不好，很早辍学了，到浙江去打工。十来年时间，由打工者变成小老板，在本地娶了漂亮的媳妇，生了一对可爱的儿女，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有时，我羡慕他。

记得当初他去浙江打工的那座城市。没几年，我也去了他所在的城市读书。俩人偶尔见一次面，颇有些尴尬。但都是出于彼此少年的初心，后来来往相继减少。直到我从那座城市的大学里毕业，找了工作上了班，我们接触都少。

多年以后，我从那座城市回故乡。

从乡亲们那城得知，他一家人也从浙江回到阜阳，并且在城里买了新房，留下破落的老宅，过起了城里人的生活。

如今，世事变迁。我们都回到各自的归宿。就像一位哲人说得那样，人生就像一场旅行，从最初的原点出发，转了一圈，最后还到原点。

生活，就是这样。

我感觉，邻居也是和我一样，都属于草命。

我们彼此走的路不同，生活的背景，生活的世界，也各有不同。都和草一样，坦然地释放着最朴实的情怀。用一颗淡泊的心，阅读着这个世界。

（六）

人生如草，笔墨之间亦修为。

记得《菜根谭》里说：“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神奇卓异非至人，至人只是常”。大致的意思是说，美食并不是真正的美味，真正的美味其实不过一日三餐粗茶淡饭。生活的真情在平淡之中，但凡标奇立异，超凡绝俗的人，其实不过是哗众取宠的人，不算真正的伟人。而真正的伟人，是那些至情至性的平常人。在古人看来， 君子是那些“德才兼备”之人。所谓“君子坦荡荡”，既有宽广的胸怀，可以容忍别人，又有谦虚的品德，不张扬跋扈，不吹嘘浮夸。生活在太平盛世，为人处世应当刚直，生活在动荡不安的乱世，为人处世应当圆滑老练；生活在更迭变换的时代，为人处世就要方圆兼济。对待心地善良的人，应当多一些宽容；对待凶恶的人，应当更加严厉；对待平庸的人，则应当宽容和严厉互用，恩威并施。不要轻易责难他人所犯的小过错，也不要随便揭发他人的隐私，更不要对他人过错耿耿于怀。这三大做人的原则，不但可以培养自己的品德，也可以远离意外灾祸。中国历史用无数残酷的教训人们，得意时及早回头，失败时切莫灰心。春秋暑期的范蠡、西汉的张良等人功成身退，急流勇退，而得到善终；秦朝的李斯、明朝的开国功臣们，贪恋富贵、追求更大的权利，最后无不是人首异处，家破人亡。《道德经》曾说过：“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一个人没有发达时，不能看轻了自己，要对自己有信心，而当自己处在位高权重之时就不要过于看重自己。读罢，方知生活在世间的一切因果关系。虽说是草命之人，而俗世，却更加让人懂得草根的生存之道。

岁月，把美好给予了懂得珍惜它的人。勤劳一生，踏踏实实，你可能不大富大贵，但你却收获了世间最宝贵的亲情。平常人的幸福是简单的，不是谁都能理解透的。草木之人，只是一个平凡的生命。心有阳光、慈悲、怜悯，对万物有一颗包容之心。草本之初亦如佛。也许，就是这样的。经历许多人生的波折，我在植物的语言中读到另一种生命的启迪：草木润性，尘沸乱心。活着不易，多闻草木香，少识世间人。

身在名利中行走，心在草庐处听雨。那些生长的草，给我一种沉静的力量，让我在生活中学会用崇高去敬仰每一个谦卑的生命。无论生活贫穷或富有，我都会用仰视的目光去解读。因为在世间，我就是一个草木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