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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只红苕

作者: 村头的空空树2020/11/07经典散文

爸在住院期间,吃饭成了难事,不知道他能吃什么,该给他吃什么。一日,我问:今天上午想吃什么?他说:想吃烤红苕。

红苕就是红薯,关中人把红薯不叫红薯,叫红苕。国庆节前后,正是红苕开挖大量上市的时节,作为种地种了一辈子的爸爸来说,红苕应该是最熟悉的一种农作物了,也是最喜欢吃的食物了。他常说,当年他们那一代人就是吃红苕长大的,红苕救活了村里多少人的命。所以他说要吃,我马上到医院门口买了两只又大又长的红苕,可他仅仅是拿在手里闻了闻,勉强吃了一口,就放到一边了,一点食欲都没有。我知道,他这是病重实在不想吃东西,要搁到平日里,这两只红苕怕是不够吃。这两只红苕,估计都是我的菜。

我不喜欢吃红苕,因为小时候吃多了,吃伤了,看见它胃里就反酸水。要知道,小时候粮食不够吃,常常会断顿,吃不上饭是经常性的,而产量奇高的红苕就成了最好的粮食替代品。在红苕收获的季节,一天三顿的吃,直吃到反胃,看见红苕就饱了。实在吃得受不了,胃里一直抗议,一抗议就吐酸水,难受得不得了,可除了红苕往往又没有啥可吃,只能闭着眼睛、吸着气、横着心勉强吃,至于那些红苕拌汤、红苕玉米糁、红苕野菜汤、红苕面片汤,我实在是吃不下去。那时候,碰见村里人,只要一搭话,老远就能闻见嘴里喷出来的各种红苕味,说话间带出来的甜腻腻的红苕味。

可命运就是这样奇怪,不想吃红苕却偏偏生了一个吃红苕的命。打我有记忆起,我家常常是一个冬天就是吃红苕,用我爷的话说,咱生来就是吃红苕的命,你还想吃蒸馍,看把你能的,你能你咋不上天?为了不吃红苕,我是啥招数都用过,喝开水灌肚子,睡觉,村外胡逛,忍住不吃饭,但往往还是失败了,因为肚子实在饿得受不了。

家里人知道我不喜欢吃红苕,尽量满足我的喜好,他们多吃一口红苕,就给我留一口粮食,所以家里的口粮基本上全让我吃了,让我养成了任性的坏毛病,这种坏毛病让我产生一定的优越性,以为我就是吃粮食的,他们就是吃红苕的。

直到上了小学,才彻底改变了我打小不吃红苕的毛病。那是10岁那一年深秋,家里的大人一连几天在地里挖红苕,没有人做饭,只有跟我一起在学校上学的姐姐回来蒸一锅红苕,来来回回让我们整天以吃红苕当饭。

一个飘雨的奇冷早晨,看见姐姐又在热前一天晚上蒸的红苕当早饭,我扭头就跑,不顾身后姐姐大声的喊叫。到了学校,第一节课是早读,我有气无力地念着课文,看着窗外越来越大的冬雨,那是今年一直连绵不绝的淋雨还在顽强的延续。窗外雨雾蒙蒙,密集的细雨噼里啪啦地敲打着枯黄的树叶,屋顶上灰黑的瓦片湿漉漉的,瓦片上一块一块的绿苔像极了村口的池塘里漂浮的一片一片的绿藻,檐口一串一串的雨滴仿佛断线的珍珠忽上忽下。我在想,今天又吃不上饭了,又要饿肚子了。

就在这个当口,窗户上出现姐姐的头像,手里拿着两只红苕在玻璃上晃。我知道她这是想引起我的注意,让我过去拿。我看她一眼,又是红苕,故意装作没有看见她,继续摇头晃脑地背我的课文。

老师看到姐姐后,走过去询问,让姐姐进教室将红苕给我。同学们停止了背课文,扭过头,看着姐姐迈进教室,走到我跟前,将冒着热气的红苕递给我,我连看都没有看姐姐一眼,送饭也没说送好点的馍馍,没有白馍送黑馍也行啊,为什么要送给我最不喜欢吃的红苕呢?

姐姐看我不接红苕,没有说话,将热气腾腾的红苕放到我腿边的凳子上,一股让我难闻的甜丝丝的蒸红苕味扑鼻而来。我厌恶地皱起鼻子,扭过脸,生气地不看冒着丝丝热气的红苕。姐姐看我不理她,向门口疾步走去,因为她已经迟到了。而她这一走,恰恰走进我扭头向门外张望的眼帘里。姐姐的头发被雨水浇湿散乱地紧紧贴在头皮上,脸上湿乎乎的,雨水顺着脸颊滑落在脖子里,鼻尖上还挂着一颗大大的水珠,似坠非坠。教室檐上垂下的雨滴落在姐姐的头上、肩上、胳膊上,摔成花瓣,四散开来。姐姐用手在脸上抹一把,将雨水向身后甩去,雨水飞落到教室打开的门上,摔成一串串盛开的水花。

两只红苕仿佛两个做错事的孩子,静静地躲在角落里一声不吭,但升腾起的热气直扑我的口鼻,全教室都弥漫着新鲜红苕的味道,我清楚地听到有同学使劲地吸溜鼻子,想要吸尽每一缕红苕的香气。而我,却连红苕看都不看,装作认真地背课文、听课、记笔记,仿佛这与我没有一点关系。下课了,同学们叫我,我也不理,不说话,不吭气,一个人独自生闷气。我不吃,同学们也不敢吃,那两只红苕依旧静静地躺在我的腿边,直到热气散尽。

放学了,我拿起书包就走,照旧不看那两只冰冷的红苕,更不用说拿走了。那两只红苕的去向至今成迷,估计被饥寒交迫的同学吃了吧。

到家,这才踏踏实实地感觉饿了,到厨房里找吃的。姐姐早回来了,正准备给我做饭,看我一脸的怒气,小心翼翼的不敢问我。我看见姐姐从大铁锅里往外盛早上热的红苕,红苕滑腻腻的,一只一只皮开肉绽惨不忍睹,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被拦腰砍断,有的被削得尖嘴猴腮,乱糟糟一锅,看着提不起丁点食欲。原来这一锅蒸的都是挖烂的、霉变的、裂口的,用刀削一削勉强可以吃的,给我的还是最匀称最浑全最顺溜的两只,留给家人吃的都是些长相不好的,残缺不全的,霉烂变质的,那些好的还要储藏起来,等日后吃或者变卖。

那一天,姐姐上课不但迟到了,受到了老师的批评,还把身上所有的衣服淋湿了,在教室里穿着湿衣服听了一上午的课。后来,我还听妈妈说,姐姐为了早点给我送红苕,在锅里拿红苕时,不小心将手烫伤了,起了两个大大的水泡。我还听妈妈说,姐姐把作业本撕了为了给我包红苕,把包好的红苕放到书包里,怕给压烂了,把书包抱到怀里慢慢走到学校,红苕的蒸汽将书包里的作业和书弄得潮乎乎的,所有的书和作业本熏得屎黄屎黄的,仿佛婴儿拉在书包里,让爱美的姐姐一个学期都不高兴。我还听妈妈说,姐姐不让她告诉我事情的真相,时常埋怨自己没有照顾好我。姐姐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姐姐从来没有给我说过这些事,而是将它深深地埋藏在心里,一埋就是数年。

多年之后,当我知道这一切,我深感愧疚,让姐姐费那么大劲、冒那么大雨、受那么多委屈给我送的那两只又大又长又顺溜的红苕,而我却连一眼都不看,放到冰冷也不吃,临走也不带,熟视无睹,不管不顾,自私任性,如果让她知道,该是多么伤心呀!

从此以后,我不在自私,不在任性,不在不管不顾,吃东西从来不挑食,彻底改掉了从前的坏毛病。多年之后,直到姐姐远嫁他乡,我远走他乡,从此天各一方,不是她回不来,就是我回不来,两人二十多年不曾相见。即使是这样,姐姐没有说,我也没有说,只是将这两只红苕的故事像姐姐一样深深地埋藏在心里。

有时候,我总是在想,为什么我们对亲近自己的人特别任性,对疼爱自己的人乱发脾气,对关心自己的人不管不顾,从来不顾念、不考虑、不关注亲人们的感受、感觉、感想,总是一味的索取,甚至拿他们当“出气桶”“脏水桶”“垃圾桶”,什么坏情绪、坏思想、坏毛病全都给予他们,却往往对朋友、对上司、对领导、对陌生人、对一切不相干的人客客气气、彬彬有礼、礼让有加。

爸爸躺在病床上,安静地睡着了,我看着那两只红苕出神。我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个阴冷的飘着雨的冬天,回到了那间破旧的乡下的教室,只是雨停了,太阳出来了。阳光从破烂的窗户照进教室,教室里飘荡着一道道金色的光柱,许多灰尘在光柱里不停地前后涌动,可怎么也逃不出灿烂的阳光,两只热红苕安静地躺在我大腿边的凳子上,散发着一缕一缕热腾腾的白气儿,那白气儿飞进我的鼻孔,飞入那翻腾潮涌的光柱,飞上那高高的黑洞洞的屋脊。

那是姐姐冒雨送给我的红苕,红苕的香味包围着我,吸引着我,呼唤着我,亲近着我,我坐在教室,阳光照在我的身上,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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