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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村庄

作者: 白公智2020/09/16经典散文

在陕南,常常会在某条山沟,或大片良田的边沿,出现一座明清时期的花房子,还会簇拥着几十户或高或矮、或新或旧的房子,众星捧月般把花房子围拢了起来,成为一个家族或地域的标志。花房子多为一到三进的四合院,青砖灰瓦,雕梁画栋,飞檐翘角,门窗、墙壁一律镶了花鸟、虫鱼、瑞兽,或各种花饰,气势极为恢弘。这也是被称为花房子的缘故。我的老家,便是这样的花房子,叫岩屋底下(底下应连读,读作dia)。

岩屋底下是个古老而庞大的院子,远近驰名。古老,是因其建于明末清初,虽具体年份不详,无法考证,但距今至少应有300余年历史了,只看那斑驳陆离的墙壁,就足可见其历史之久远与沧桑。庞大,是因其分为中院、前院和后院,占地30余亩。三院均为一进的四合院,中院最大,最为气魄。倒座房三间,大门居中,进门为大厅,乃会客之所。大厅有正门、侧门。正门常年关闭,唯贵客来时方才打开。平时出入只走侧门。之后便是三间上房和东西厢房各三间,与倒座房合围而成的天井院子。四合院因势而建,上高下低,故倒座房便建成二层,门前修了数百平米大小的晒台,一律青石板铺就。前院由三间上房、两间厢房和一个高大的门楼组成,缺一排厢房,与中院西厢房一墙之隔。后院与前院相似,只在院前东南角另建两间两层楼的学堂,做私塾用。后来土改,就成了我的家。院前有两棵古树,一棵叫臭椿,还有一棵也叫臭椿,粗可三人合抱,分别长于中院晒台边与前院水井之上。因为香椿树心是红的,而臭椿树心是白的,所以我们习惯叫它白椿树。院前修了几丈高的墙,叫龙墙,用来保护院落房基。龙墙上阔丈余,作车马行人通道。前院西端修有古井,深丈余,青石铺底,常年有清泉汩汩涌流,冬暖夏凉,清冽甘甜。我是吃着这眼泉水长大的。

听老人说,三百多年前,湖广填四川时,王家先人偷偷携家带眷乘了木船,从湖北逆汉江而上,行至大禹治水的禹穴时,见江北面突现一窄窄的峡谷,两山夹峙之间,有小溪涓涓而出,风水极好。便下了船,沿小沟而上不足五里,一面大山被拦腰斧砍刀削了,万丈悬崖齐崭崭的耸立着,像一道屏风,崖下又有数百亩缓平的荒地。王家先祖便欣喜不已,停下了脚步。

不久,岩屋底下就有了一座豪华气魄的四合院。又不久,又有了前院和后院。一个王家大院便赫然出现在这条叫小泥沟的岩屋底下了。于是,王氏一族开荒种地,娶妻生子,一代代繁衍生息,人丁越来越兴旺,岩屋底下不断向外延伸、拓展,就有了几十户新的房屋,高高矮矮,星罗棋布,围拢着大院。大院也就越来越大了。外面的人问:您哪里人啊?王家大院的人就答:岩屋底下的。久而久之,岩屋底下就代替了王家大院,远远近近的喊出了名。

小时候,我觉得岩屋底下好大,大得成了我全部的世界。从记事起,我就跟着中院的两个老太爷一起放羊。俩老太爷属叔侄辈的,叫火滕根的,为叔,叫牛贩子的,为侄。院里清一色王姓,唯我家姓白,所以见面了,老的我叫表爷,小的我叫表叔。院里一班小孩儿,都跟着他俩放牧牛羊,也跟着他俩了解世事人情。火滕根不知为何被叫做火滕根,大概是年轻时常年采挖药材而得名吧,那牛贩子自然就是贩卖牛羊的了。火滕根最喜讲故事给我们听,从三皇五帝,薛仁贵征东,到瓦岗寨,水浒传,包拯断案等等,讲的讲不完,听的听不够。白天在山林里听,晚上跑到中院厅堂继续听。火滕根一直活到91岁,依然身康体键,耳聪目明。某年某天,火滕根的重孙子放学归来,在一段下坡路上,撒了棕榈籽,本想日弄同学摔坐尻子的,没想到却摔了他的老太爷,抬回家没几天就归天了。火滕根死后埋在了几里外的药王庙,倒真是名至实归。火藤根学名黄姜,是一味药材,火藤根被药王爷收了嘛。牛贩子唱的一口好山歌,当年七十多岁了,还能把姐儿十八摸、十爱姐等民歌唱的满山回应,就连空中飞过的鸟儿都忘了飞了。牛贩子哪年仙逝的,享年多少,我一概不知,那时我已远在安康求学,实在是想不起来了。但牛贩子的山歌,却时常会在耳边响起,那悦耳的歌声,美妙绝伦,至今难忘。

火滕根有一子,姓王,字伯平,名文善,是家乡数十里地唯一拥有字号的人。解放前上过县中,当过兵。见了面,我会怯怯的叫一声表叔,但从不敢主动接近他,因他不苟言笑,一脸严肃,不怒而威。也因他腰杆儿挺直,处事刚直果断,乃一村之长,一族之尊,一院之主,是不容人冒犯的。记得小时候,暑假期间给生产队捡绿豆,交称前,我曾偷偷从队里的绿豆堆里往我的篮子里抓了几把,希望斤两多一点,能多挣点工分,被表叔看见了,只听一声断喝:“小时不老实,大了就是贼”。吓得我赶紧把抓来的绿豆棒子又放回去。但从此以后,我做人做事再也不敢投机取巧了。还有一次,临近中考前夕,我一边吃饭一边看书,被表叔看见了,他又骂我:“做活的就是做活的,要认命,不要异想天开。”这次真的刺痛了我,便发誓要考出去。后来我真的考出去了,但这句话却使我终生受益,凡事都一步一个脚印地,踏踏实实的,从不敢好高骛远。

伯平表叔的大孙子小我一岁,叫战备,是我童年的玩伴之一。因为穷,我家上顿下顿都是稀糊汤,能照见人影儿。战备就不同了,隔天间日的,家里就有一顿白米细面,生活好得跟过年似的。我们从小一块上学,升初中后要到几十里外的沈家河中学,一个周回一次家。尽管战备可以带白面馍馍做干粮,但他受不了学校上顿下顿稀糊汤的清苦,就不想上了。表叔不允,逼着战备去上,战备就哭哭啼啼的,小声骂道:“不要脸,一大家子人吃饭,叫我一个人给你们上学……”那时听了觉得好笑,现在想起来,依然觉得好笑。

幸亏我家穷,穷则思变,我硬是咬牙吃完了四年中学的苦,所以后来漫长的人生路上,虽也受了各种各样的苦难与屈辱,但终不至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在地里去寻找一点点可怜的吃食,去支撑脆弱的命运。记得当年,我算是岩屋底下真正第一个考出来的。为啥说算是呢,因为第一个出来吃公家饭的,叫王秦,是民办教师转正的,后来做了我的老师,勤奋好学,博学强记,尤其写一手好字,竟以蝇头小楷抄完整部《红楼梦》,成为闻名全县的一段佳话。第二个出来的是王单,初中毕业后干了几年农活,后被招进县中师班,毕业后也当了教师。所以说我是第一个通过考试考出来的。那时,因一个穷人家的孩子,也能通过个人努力考出来,而成为公家人,一时之间轰动了好几条山沟沟,成了那个年代穷苦人家孩子的榜样和希望了。时隔十几年,我回到母校,见到母校仍然拿我来激励师弟师妹们,让我好一阵羞愧。

童年记忆中,岩屋底下虽很穷,但大家都很快乐。特别是过年期间,年年都要舞狮子玩花灯。小时候爱过年,不仅是有新衣穿,有好饭吃,尤其是最爱看舞狮子玩花灯了。父亲自然要参与其中,帮忙扎狮子、花灯,从头年腊月十几就开始,一直忙到正月初几,一切准备停当。一般是正月初四就开灯,先从本院子开始,一家一户都要上门舞一阵,唱一阵,不分贫富贵贱,不分亲疏远近,大家都一视同仁的。本院子舞完唱完,就敲打着锣鼓响器,去外组外村去玩,有时全乡各村还要集中起来比一比的。那份喜气与快乐,萦绕了整个快乐的童年时光。

不知不觉间,我就长大了,来到城里求学,工作,娶妻生子,安家立业了。回岩屋底下的次数越来越少,先是一年回来几次,后是几年回来一次,再后来就是十几年都没有回来了。而老家呢,先是修了公路,后又硬化成水泥路,岩屋底下的人家,就一户一户的,沿着公路边开山劈石,盖起了砖混结构的两层小洋楼,渐渐的就连成一片,像一条新街道。2015年夏,后院表婶去世,我赶回来奔丧。一别三十余年,岩屋底下早已物是人非了。偌大的院子,竟已全部搬空,只剩下几百间空房子空在那里,挂着积满灰尘的蛛网,和残砖破瓦,满眼的荒凉与破败。那时,我就想,如果把岩屋底下流转过来,予以修葺改造,做一个民宿,再把周边几百亩土地一并流转了,种上药材花卉,必会吸引远远近近的游客前来寻古探幽、休闲娱乐,岂不美哉?可惜,当时正值事业低谷期,所以也只是想一想罢了。

时隔几年,我的事业慢慢走出低谷,终于有能力来做这件事了。待正式回岩屋底下考察时,才知道中院已折价六千元卖给了王单,而三年前,王单的父亲去世后,已被安葬在了四合院上房堂屋里了。宁移一座山,不迁一座坟。时至今日,任谁也没有办法去挽救这座四合院,挽救这个古老的院落了。

真乃兴也王氏,败也王氏。

就这样,岩屋底下这座历经三百余年风雨一路走过来的古老院落,一个饱含移民文化底蕴的村庄,终于在一座坟前寿终正寝,走到尽头,彻底的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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