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梁上的三棵柏树
在村庄,很多树是说不清来历的,就像一个人,往上追溯三代,就已经说不清自己的来处。一棵棵树的来处,也像人一样,被埋没在时间的黑暗中。人有记忆,但人的记忆又是多么的不可靠,何况一棵没有记忆的树。树不语,一棵树只有通过人的语言来认识、理解、记忆。
山梁上的三棵柏树,也是说不清来历的。不知道它们为什么长在那里,为什么只有三棵。一个人在村庄,生下来就要接受一个安顿好的世界。一个人,很多年也是和一个个疑问和困惑生活在一起。它们是村庄的一部分,就像白天和黑夜一样。有些秘密在黑夜里,并不需要在白天说出来。知白守黑,有无相生,一个世俗的庸常的生活也遵守着自然之道。
那些年,我就是跟在父亲的后面,走到了山梁上,走到三棵柏树面前,父亲的疑问仍然是我的疑问,它就像一颗不会发芽的种子被埋在心底。山梁上是村庄的一块块麦地。在秋季,也会是一块块玉米地。当麦子一茬一茬的颗粒归仓,当玉米也被收获,金黄的玉米棒子,挂在院墙、屋檐,三棵柏树,除了墨绿的叶子,除了一棵棵像小铃铛一样的种子,似乎再也拿不出什么。事实上,在整个童年,我对这些柏叶、柏籽的用处一无所知。父亲们也很少说到它们,他们的话都说给了田地、牲口,对山梁上的三棵柏树给予了沉默。
而三棵沉默的柏树没有语言,几十年如一日,一身墨绿的袍,只在雨水中被洗亮,青翠欲滴。更多的时候,它们如父亲们一样,灰头土脸,在山梁上,被大风吹动,塔一样的身体下面,藏着黑暗中的根,在地下,源源不断的吸取着大地中的养料。
也是在山梁上站在三棵柏树的位置,让我看到了只有在高处才能看到的一个缩小的村庄。青灰的屋瓦,下面是泥巴的土墙。一个村庄也仿佛是从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一样。一个人就是在这样的房子里出生、成长,保持对生活足够的热爱。也是在这样的高处,一个人同时感到了自己的渺小,需要接受的命运。
在山梁上,站在三棵柏树的旁边看村庄,回到家里,也要在村庄,抬起头来,再看看三棵柏树。这样的情形,常常是在黄昏,落日的光涂抹着三棵柏树,它们绿色的袍,闪着光,又在光中变幻着,最后隐身于黑暗。
在天黑以后,很少会有人,走到山梁上。没有要紧的事情,需要他在天黑以后,走到山梁。在晚上,山梁仿佛重新回到了旷野,被古老的黑暗统治着,三棵柏树,俯视着村庄,也许有一些事情,只有它们知道。村庄里是同样的黑、静,几粒豆大的灯光,对应着一天的繁星。但它们不会亮到黑夜的深处,只有星星是村庄的长明灯。
悲欢、善恶、欲望,一个人接受了生命,同时接受了生命里的伦理、困境和自由。只是天地无德,不仁,他看到的一切都是好的。三棵柏树,事实上也不是旁观者,作为村庄,也作为黑夜的一部分,它显现,也在显现中澄明着自身。
我是从父亲那里接受了它们的名字,当我说出柏树的时候,也不是说它是什么科,什么种属,分类之类的知识。我从来没有从父亲那里得到过这些知识。父亲只负责说出它们的名字,他觉得那样就已经足够,即使后来,我在课本上读到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这也不是知识,这完全来自于存在,一个人在世界中的经验。
在村庄,也是经验告诉一个人,为什么死后要选择柏木的棺材,因为在他的经验里,柏木是长寿之木,木质软硬适中,细致,有香气,耐腐性强。在墓地也多见植有柏树。明代一个叫杨美益的进士在谒周公庙的诗歌中写道:“庙前郁郁松和柏,无闻鸟雀喧苍烟。”在庙堂,柏树成为一种象征和隐喻。因此,柏树也被认为有阴气。生和死,阴与阳在一棵柏树上有了沟通。
在村庄,柏树并不多,它们也几乎从不会作为木柴,也很少受到刀斧的砍伐。在村庄,四季分明,也只有柏树,模糊了季节的界限。绿色的枝叶囚禁着自由之魂。但柏树的枝叶却是极易燃烧的,含有丰富的柏油,燃烧时沉默的树发出噼啪的声响,化为灰烬。
我曾在一首诗歌里写到过它们,把山梁上的三棵柏树,说成是蹲在风口的三个老人。每当黄昏,他们就会在暮色中结伴来临。相互敌视和折磨的一生,也只有在死后,重新返回来时得到了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