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擀的过水面
妈妈,亲爱的妈妈。一个人从小到大最亲最近的人是亲爱的妈妈。
过水面,简称面条,准确无误地说,就是夏天吃的过水面条。
妈妈,过水面,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要写的是,亲爱的妈妈擀的过水面,那面粉是我从洪水中拿命换来的,那面条美观、劲道、滑溜、爽口,看一眼,过目不忘;挑一箸,馋涎欲滴;吃一口,一生永远铭记。
俗话说,头伏饺子二伏面,三伏烙饼摊鸡蛋。这一俗话对于二十一世纪的人们来说,简直就是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对于那些酒足饭饱的人来讲也许不屑一顾,更有甚者还会甩出一句,啥年月了还翻老黄历,家常便饭,不足挂齿。现在是美食加营养配餐的年代,三伏天再吃饺子、面条、烙大饼,太旧太俗太没意思了。
无论大家持什么态度有什么说法,似乎都是合情合理的,毕竟不是食不果腹的年代,毕竟不是一年到头只盼一顿过水面的时代,更不是为了一碗过水面差点淹死的那个可怕日子!
圣人云,民以食为天。列宁说,忘记过去,就等于背叛。毛主席的话儿牢记在心,吃饭是第一件大事。由此说来,古今中外,无论圣人伟人,吃饭,天下第一。
在我的记忆长河里,在我的少年时代,一年到头没吃过几回饱饭是铁打的事实,自己不能骗自己。正月十五元宵节,四月十五家乡庙会,八月十五中秋节,大年三十过除夕,有肉有菜有小米或高粱米饭,可以美美的吃好吃饱,剩下的三百六十一天再盼就是二伏面了。
有读者朋友会问,有你说的那么惨吗?我以我手写我心,写出来的文字,为的是慰自己,愉朋友。翻开历史,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全国上下哪个人没有挨过饿?特别是三年困难时期,连毛泽东主席周恩来总理这样的伟人也和全国人民一样饿肚子。特殊的年代,连年自然灾害,前苏联又卡脖逼债,这是社会大环境。说小家,我的家乡在燕山丛中,丘陵山地,山上无树,地上少草,靠野菜和国家救济粮活命。粗粮都难以果腹,白面更难见面。当时吃一顿过水面比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都难。
妈妈是我们这个山村出了名的巧妇,一般人家的大事小情,请不起厨子上灶,就请我的妈妈出马,一堆白菜帮子萝卜皮也能整出一桌二八席。最拿手的是过水面,冬天热汤上桌,夏天井拔凉盛碗,席面荤素搭配花花绿绿,大碗盛面香爽可口,主家有面子,少花钱办大事,亲友随份子,礼薄混肚圆。
妈妈出生在泃河岸边一个富裕人家,从小到大吃的是大米白面,又心灵手巧地跟我姥姥学了一身做面食的好手艺。自从嫁给我的父亲后,英雄不但没了用武之地,而且巧妇还难为了无米之炊。
幼小时候光听乡亲们夸赞妈妈做的饭菜又香又好吃,特别是过水面,又长又劲道又爽口,可在我们家里天天吃的是稀粥烂饭蒸红薯。稍大一点懂事了,就盼我的姥姥来,三寸金莲利索地挪动步子,肩上背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包袱里三层外三层裹着一个小面袋,面袋里装着馋人眼帘的白面粉,那是姥姥从自己牙缝里抠下来的富强粉。看到姥姥的白面粉,我的小眼睛放出贼光,仿佛看到烙饼、面条、包子、饺子,还有我望眼欲穿的小油饼大麻花。此时的我,绝像小馋猫一样搂着姥姥的脖子不撒手,亲吻着疼我爱我的好姥姥!
盼了半天,幻想了一会儿,眼瞅着妈妈将姥姥拿来的面粉又要锁在小橱柜里,变成了我的朝思暮想。疼人的是姥姥,懂小孩心思的也是姥姥。姥姥从妈妈的手里一把夺过面袋,下命令似地说,别太抠,给孩子擀碗过水面,我省下的这点面就是给我外孙子解馋的。妈妈小声嘟囔,离二伏就差十几天,等到日子再让他吃个够。姥姥死活不干,我才吃上了一顿过水面。
因为馋,妈妈制作面条的过程牢记在心。盆里放上一斤左右的面粉,碱面食盐撒上一点点,用瓢加凉水少许,先用筷子搅拌成条絮状,然后用手轻柔,再加劲揉成不软不硬的面团,当面团表面光滑闪亮时,紧接着盖好盖帘。妈妈说,这叫醒面待擀。妈妈擀面条就像变魔术一般让人眼花缭乱。面板上的醒好面团经妈妈的擀面杖上擀下压,左擀边,右压片,然后擀面杖使劲敲了一下面板,惊吓我一跳,说时迟那时快,妈妈三下五除二快速轧卷,眨眼之间又白又薄的大面片展现在面板之上,没等我回过味来,妈妈撒上干面粉,折叠成型,拿过切菜刀快速均匀地一刀一刀切下去,双手提起切好的面条,抖落下多余的面粉,那纤细均匀的面条就呈现在我的面前。
姥姥烧开了水,妈妈下了面条,笊篱抄的急,凉水过几遍,两碗过水面摆上桌子。妈妈先打两个鸡蛋炸一碗酱,又拍几瓣大蒜砸成蒜泥,可怜巴巴地滴上几滴香油,礼让姥姥先吃。姥姥也没客气,?上两勺酱,倒上少许蒜泥,从上到下轻轻搅拌,然后用鼻子先嗅了嗅,说一声好香啊,就把这碗拌好的过水面塞到我手里,笑呵呵地说,小馋猫,吃过水面吧。流着哈喇子的我只顾看姥姥拌面,没想到姥姥把面碗放到我的手里,不懂事的我还就狼吞虎咽起来,至于悠长、劲道、爽滑、味美都是长大之后观察品尝出来的,今天就知道一碗吃完,另一碗姥姥又给了我,撑的小小肚子滚圆,在村西池塘里泡半天才上岸。
可别笑话我,谁让咱少不更事呢。可年龄稍大知事了,为了一顿妈妈的过水面,险些要了命。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都上初中了。那年,生产队打了机井,种了小麦,到七月一号的时候,我家开天辟地第一回分到了三十斤小麦,妈妈舍不得吃,说是过几天二伏了全家好好吃一顿过水面。
俗话有时说的特准,头伏旱不算旱,二伏连天吃饱饭。老天爷真给脸,二伏的当天,天还没有放亮,雷闪皆无,凉风嗖嗖,关门大雨倾盆。这天正是星期日,下雨没农活可干,老天爷给广大农民放了假。父亲可高兴了,闷头睡大觉。妈妈可着急了,今天是二伏,全家吃过水面的好日子,可麦子还没磨成面粉,拿啥擀面条呀。别发愁,有麦子就有面。小唐回村面粉厂离家五里地,几袋烟的功夫就换回来了,中午吃过水面没问题。妈妈一脸的愁像,说是瓢泼大雨道路泥泞怕出事。我呢,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龄,还是当年的红小兵连长,为了让全家吃上过水面,我像京剧“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荣学习,越是艰险越向前。
知儿莫如母。妈妈看着我的坚定眼神,同意我冒雨去换面。麦子用两个塑料袋套好扎紧,分成前后两小袋跨在肩膀上,披上塑料雨衣,又在头上加顶大草帽,义无反顾地冲进雨帘里,消失在青纱帐的泥泞小路上。至于摔了几个跟头,双手划出了几道血痕,已经记不清了,就是把换面粉的厂长给感动了,这么大雨,路上这么难行,为了全家能吃上过水面这么勇敢,特意把最好的面粉换给我,又好心地帮我系好面粉袋,又给我套上两层塑料袋,叮嘱我千万要小心,可别遭遇山洪。
大雨先倾盆后倾缸,当我落汤鸡一样走到村头时,被眼前的情境惊呆了。原来几丈宽的石河沟变成了五十几米宽的滔滔洪水大河,山洪卷着泥沙滚滚奔腾,响声如雷,令人毛骨悚然。村头对岸有几位乡亲正在查看汛情,发现了踌躇不前的我,看我几次试水就高喊我千万别冒险,等雨停水小了再过大石河。我知道乡亲们是好意,怕我有危险,可看看天,那有雨停的迹象,再看看洪水,那有喘息的时候。自知有很好水性的我,仔细检查了我肩上的面粉袋结结实实,心想,即使面粉袋落水也不会进水。急中生智,顺手从不远处的葫芦架上摘下两个大葫芦,用葫芦藤捆紧在面粉袋上,看看万无一失,心里说,妈妈,今天的过水面可算吃上了。
我,一个小小少年,为了全家二伏能吃上一顿过水面,勇敢地、义无反顾地和洪水搏斗。眼前的洪水流速很快,看着就让人眼晕,再加上洪水的响声震耳欲聋,对岸人的喊叫声已经听不清。洪水没膝,心里有底。洪水过臀,咬牙坚持。哈哈,洪水淹没肚脐也不在乎,自己警告自己,稳住,双脚踩在河底,不许迈错一步,否则,否则,只差几步就趟过大石河河中心了,突然,一个浪头打来,脚下失去了根基,连人带面粉被洪水卷走……
我在被洪水卷走的一瞬间,也没忘记紧紧抓住捆有葫芦的面粉袋,可是洪水太猛烈,我被卷进洪流中,再想站起来已是身不由己了,万幸的是一棵洋槐树挂住了葫芦救了我。
追赶来的乡亲们拉着绳索救下我,妈妈看见我抱头嚎哭。我浑身泥人一个,傻笑着说,妈,别哭了,咱回家擀“过水面”。
妈妈哭得更厉害了。
哎,那年妈妈含泪擀的“过水面”,全家谁也没有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