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农民的岭
芙蓉与虹桥两地,隔着一座高高的白龙山。白龙山旧名瑶岙山,其东首段,风走得快,有个山凹。山凹里穿着一条岭,叫瑶岙岭。
瑶岙岭全长约十五里。它是我鞋子上的一根带子,少时,我紧紧它,说走就走,走过不止百回。
瑶岙岭长有我父亲的手,它老是拉着我从芙蓉走向虹桥。
我父亲是虹桥仙垟陈村人,在虹桥供销社工作。村里有房子,有田地。我母亲是黄岩人,在芙蓉街开小百货店,生意很好,她不肯去虹桥。我与姐姐随母亲住在芙蓉。父亲以前娶过两房女人,皆病故了,只留下一位女儿,他四十六岁时才有了我这位儿子。他做梦都想把我留在虹桥他的身边,但我不同意。芙蓉有海,海鸥满天飞,它是鱼虾蟹的天堂,也是我的乐园。父亲便变着法子,在寒暑假和双休日,引诱我去虹桥玩。我玩的最多的是,坐在东横街河边的树下看连环画。我将连环画吃进肚子,带回芙蓉,再慢慢地释放故事,让芙蓉的小伙伴们满地里去找自己的耳朵和眼晴。去了虹桥,父亲又总是让我去仙垟陈老家走走。在老家,叔伯和邻居们,皆视我为客人,总是热情接持。有时三四家齐齐送过点心来,让我无从“下口”。不过,我最感兴趣的是屋后那片慈竹林。鸟声如水,好不热闹。但我的眼晴,长在老竹上。老竹砍来可以做钓竿。这钓竿梢头弹性强,又坚韧,放海里钓“梭粗鱼”,呼啸有风,挥钓效果特别好。我常常肩扛一根慈竹回芙蓉,大步地行走于瑶岙岭,吼吼着,很是风光。
经常回老家,乡情便深入我的笔杆,走入庵堂的散文,走入石板路的诗歌,走入文昌阁的对联,走入公园的碑记,走入村发展项目的报告,走入倪氏宗亲谱牒重修的序言……我的名字,走进了《芙蓉镇志》,也走进了《虹桥镇志》。同时,亲情深入我的骨子,让我的文字,为父亲深沉的爱而感恩,为堂伯家四人死于饥荒而悲哀,为堂兄死于嗜酒而感慨,为堂妹自绝于不幸的婚姻而衔泪……
瑶岙岭是一条疲惫的岭。它一脚走芙蓉,一脚走虹桥,整年没有歇息。它是一部寒风凛冽而又大汗淋漓的书,让我读懂了生活的艰难。
芙蓉是半山区,虹桥是平原,两地都有集市。在瑶岙岭,芙蓉的牛,芙蓉的木柴,走向南坡;虹桥的谷子,虹桥的砻糠,走向北坡。走的都是汗水,都是喘气。牛粪落在地上,热烘烘的,像蛋糕一般,立马被牛主人铲进筐子。岭中有三座路廊,岭头一座,南北坡各一座。挑客们坐烂了它们的石条和木凳子。许多故事,生长于他们的肩膀和叹息。他们的肩膀让担子压成了山峦。三伏天,男子汉们赤着上身,身黑如炭,红色的汗巾搭在肩上,三里外可以闻见汗腥味;而妇女客们,裹着湿漉漉的汗褂,胸前两把肉,一甩一甩。他们沉重的喘气声,让老鹰挂了翅膀,飞得难看。岭头路廊长年供着热茶,一只大缸,几个带柄的竹筒,全张着嘴巴。而北坡路廊有一眼泉水,长着大眼晴,亮得像镜子。在岭头路廊饮茶,或在南坡路廊喝泉水,这是挑客们最惬意的事。
我生于芙蓉,长于芙蓉,可户粮关系却在虹桥。十一二岁时,父亲鼓励我去老家挑米,每斤奖励一分钱。第一次我挑八斤,第二次挑十斤,第三次挑十五斤。父亲很满意,说有进步就好。第四次,我咬咬牙,竟挑了二十五斤。但我累垮了,坐在路廊里与石条长在了一起。最后只得借熟人的肩膀挑回家。我成了一名失败者。我在瑶岙岭和挑客们面前丢了脸。我的心灵受到了强烈震撼。暑期里,父亲还让我到老家割稻,接受锻炼。我与大队里的人一道早出晚归,人被晒成一块炭,两腿让蚂蝗叮得千疮百孔,全身让稻叶划得三分痛七分痒。饥饿在肚子里的呱呱叫声,一万两千里。疲惫锲入骨子:的确,当农民是多么的苦啊!
这份苦在我的笔下成长,不断重现于我的小说、散文和诗歌,让深山、云岭、茶亭、稻田、竹林、挑客、汗水、喘息等意象,像石头一般在空中轰轰运转,疼痛和伤痕无处不在。
瑶岙岭是宋时驿道,重修于明代。南宋四都状元郎王十朋,当年往返于虹桥与芙蓉,是否走的是这条路,无从稽考。但下列三事,石烂难泯。康熙二十一年(1683年),乌鸦满天飞,清兵扑过瑶岙岭,血洗了芙蓉下冈周,周姓人几遭灭族,其罪名为参与了耿精忠造反。1945年,四万日寇从福建北撤经过瑶岙岭,他们在芙蓉伏击国民党部队,血溅石茶亭,其枪炮声今天还在山谷里回荡。三年困难时期,虹桥一批黄花闺女,哭着喊着,走过瑶岙岭,投向芙蓉山苍茫的怀抱。她们嫁的是男人,更嫁的是山上的蕃茹。总之,瑶岙岭不属于古典,不属于风景,不属于海宴河清,它只属于战乱和饥荒,只属于寒冷、酷热、牛粪、汗水和喘息,而乡情和亲情,只是它的一种插曲和遥望。它骨子里是一条农民的岭,一条疲惫而苦涩的岭。
二十年前,白龙山通了隧道,瑶岙岭便消失于一派葱茏中。听说,岭头路廊已变成了一座寺院,它的墙石全来自于岭。岭已全部拆毁,草木在疯狂生长,遮天蔽日。
今天,我的父母已不在世,我也已告别芙蓉和虹桥而入住县城。瑶岙岭已不再是我鞋子上的一根带子,而我即便重访它,也只能止步于山顶的寺院,或在自己发黄的回忆和文字中跋涉。但尽管如此,我并不为它远去的背影而掷叹。因为它毕竟是一条农民的岭,消亡是汗水和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