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情张山
“春雨桃花秋月梧,春去秋来景不疏。况复四山环翠幕,孤榻静几宜琴书。”这是古人描写张山一带风光的诗句。
张山村,位于安徽省巢湖市城南10多公里处的一片大山里。村庄北、西、南三面环山,只有东面有山口与外界相通,形似口袋。
村落背依大秀山,南向芙蓉岭,“大秀晴云”和“芙蓉翠霭”皆为古巢八景之一,其山野风光自是秀甲一方。
然张山之名入我耳中,非绝胜之风景,而是缘于一段爱情。
一
上世纪五十年代,张山村属于巢县秀芙乡。一位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腰挎盒子枪,来到这里做乡长。他英俊潇洒,意气风发,跋涉在张山脚下,穿行在山道村巷,一心只想改变山乡人民的生活。
秀山脚下有张氏祠堂,被改为张山小学。朗朗的读书声里,一位扎着两条大辫子的少女茫然而新奇地走进天井。这位娇小的女子刚从师范毕业,来到这里教书。
女教师在家乡定了一门娃娃亲,接受了新知识的她为此烦恼。她想破除封建礼教,得到自己希望的爱情。为了得到政府的支持,女教师向小乡长汇报思想。小乡长也偶尔到学校检查工作,从此,这一对年轻人有了交集。
封闭落后的山乡,对新事物新思想的接受总是百般抵触。他们不能接受一位定了亲的姑娘与另外一个年青人交往。尽管他是一名乡长,也是背地里恶语中伤。
流言蜚语深深刺伤女教师的心,而她受伤的心房已经住进了那个小乡长峻拔的身影,让她在每一个沉寂的夜晚,遥望黑黝黝的群山,彻夜难眠。
死寂的祠堂,用它的黑暗吞食她的黑暗,山坳里传来的狼嚎倍增她的孤独。就在她恐惧不安时,那双熟悉的足音越来越清晰地传入耳鼓,仿佛一抹曙光,带来光明和温馨。
在之后的一次全乡村民大会上,做完动员报告的小乡长突然让女教师上台,站到他的身边。他当着台下的百千人,大声问:你愿意嫁给我吗?乡村女教师一下绯红了脸颊,不知所措地点了头。年青的乡长转向台下朗声说道:只要她未嫁、我未娶,我们在一起就是光明正大。
没几日,小乡长就娶了女教师。除了公家的木床和桌椅,年青乡长的全部家当就是一只洗白了的绿色帆布包,里面装着工作笔记和几件旧衣物。
几十年后,小乡长离开人世,女教师才将他们之间的爱情说与我听,我看见已是满脸皱纹的她脸漾幸福,眼框里满含晶莹的怀念。
现在,女教师也已作古,而张山之名已经深深印在我的心底。我想着,总有一天,我要前往这块土地,去寻觅那份爱情的足履。
小乡长是我的父亲,那位女教师就是我的母亲。
二
许多机缘是偶然,也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就像我父母的爱情,就像张山于我。
那天,在银屏镇办事,得闲,朋友说,带你们去山野中看看风景。
转入一片大山中,层峦叠翠,弥望蔚葱,溪绕村郭,烟霞无际。有孟浩然《过故人庄》“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之意境。忽然就感觉这方山野似曾相识,一种亲切之感油然而生。
果然,朋友遥指前方一座依山的村落说,这是张山村。
我有些抑制不住内心的波澜,激动地扑进这方充满亲情温暖的山野。
在清清的溪水边,我仿佛看见当年的女教师洗衣浣发的身影;在依然保存完好的张氏宗祠,我想象女教师面对蓬头垢面的山乡儿童授课解惑的情景;在葱茏的山道上,我追寻当年那一双携手并肩的足履;在叠翠的山野间,我遥想当年清贫的爱情是多么纯洁纯情。
沧海桑田,风云变幻,不变的是永远的初心。当我站在这片写下父母爱情故事的土地,我在心里呼唤,父亲、母亲,这方收藏你们那份初爱的美丽的山水就在我的面前。
三
在张山村头,远远的就可看见山涧处一片高出周边的林丛,在山野间显得很特别。
走近,见是五株古树围着一池泉水而生,泉池清澈见底,古树郁郁葱葱。
古树群由五株古树组成,其中乌桕3棵,三角枫一棵、枫香一棵。古树树龄均在150年以上,据说是合肥地区唯一的古树群落。
这一古树群的自然环境很独特,它位于银屏山脉大秀山下,古树环绕在一个椭圆形的泉水池埂上,池埂高出水面约一两米,浓密的树荫遮盖了大半个泉池。池水很清澈,一眼能看到底,水深也约在一两米。
泉池被分成两半,东边的大池长满水草,池中水草轻摇、小鱼游动。西边的小池是泉眼,可以清晰地看见池底泉水冲击着碎沙石在翻动,泉涌汩汩,水面鼓动。
这眼泉水以前一直是当地村民的饮用水源。泉水水质很好,轻尝一口,带着丝丝甘甜。当地人称,这口泉水就是在干旱年头,也没有断过流。人可以直接饮用,从不会拉肚子、生病。现在经常有城里人特意驱车来这里取水,沏茶品茗。
泉水从东面的一棵古树边溢出泉池,在池口不远处,又与从山中流出的一条溪流汇合,潺潺流向远方。
长流的泉水滋润着古树,使得古树郁郁常青。而遒劲的古树也对泉埂起着固化作用,相得益彰。
两股溪流相汇形成的三角地带,俨然一座美丽的小公园。古树群边,乡人悠闲地漫步。游人也在古树下、泉池边驻足流连。有亭翼然,花木葱茏。临溪栈道,曲径通幽。
站在清清泉水边,暂歇远涉山野的疲惫。独对古木,胸中涌起美好的诗意。
泉名曾记得母亲说叫“浅汤”(音),问一歇脚老者,说叫“清滩”(音),后问一少女,明确告知叫“泉仓”。泉仓泉仓,百泉归仓。一边感叹山野村民的诗意,一面想象梳着两条大辫的年轻时的母亲,在古树下泉水边浣衣淘米的情景,该是一幅多么美的乡野画卷。
这远离喧哗的张山村啊,它安静地守候在岁月里。它等待的,不只是走近的身影,还有一份心情。
俯首抬眼间,我已将天地间的这份古意和爱意收存。
四
上世纪末撤乡并镇,秀芙乡并入银屏镇。张山村现属银屏镇芙蓉行政村。
人称张山村,实际分上村、下村和涧后村三个村落。或隔溪相望、或村路相连。
步入下村,触眼一座徽派建筑风格的老祠堂。绕到祠堂前,门上黑底金子牌匾,“张氏宗祠”四字赫然入眼。
母亲曾告诉我们,当时她任教的张山小学就在一所祠堂里,一打听,果然就是当年她任教及居住的地方。村中许多上了年纪的老人听我说出母亲的名字,激动地告知曾是母亲的学生。
张氏祠堂始建于清嘉庆九年,历经风雨依然保存完好。历史总是需要仰视的,举首两百余年的祠堂山墙、梁架、雕花、飞檐等,竟然完好无损。乡人言,皆得益于曾为学校而免遭损毁。
记得母亲说,当时祠堂周围无村舍,离最近的张山下村也有一段距离。夜深人静时,一个人住在祠堂的厢房里,听山风呼啸、虫鸣狼嚎,令人心悸。
张氏宗祠坐东朝西,三进、五开间、两天井,原来在祠堂的东侧有一石牌坊,只此被拆毁,仅剩几截残柱倒伏一边。梁架及墙上均有精致彩绘,其中屋梁上的两幅彩绘古画栩栩如新,具有一定的历史研究价值。
进入祠堂,在一间房间内,发现一方用水泥、黑漆粉刷的黑板还保留在墙上。站在这张黑板前环顾,想象母亲当年教学生活的情境。
现在的张氏宗祠,除了崇宗祀祖之用外,各房子孙平时有办理婚、丧、寿、喜等事时,便利用祠堂宽广的场所聚会。
过去,这里也是张家戏班的主要演出场所。据母亲说,曾经的张家戏班很有名,是在祭祀唱戏的基础上自发组成的一个比较专业的民间戏班子,他们主唱的竟不是环巢湖流域流行的小倒戏(庐剧),却是徽剧。在当地流传一句歇后语,叫“张家山的锣鼓——各敲各的”,本意是说张家戏班的专业,后被引申为各干各的,不受彼此干扰影响。
张山村的张氏宗祠是目前发现的巢湖市保存最完好的古祠堂。经过修缮的张氏宗祠显得更加庄重气派。
五
在山野间行走,张山村显得特别安谧。安谧得益于它的幽闭,也正是幽闭,才减少了喧哗世界的冲击,让许多古旧的东西留存下来。
在张山村落中,有许多保存下来的古民居。年代从清代、民国、解放初期一直到现代。这些时光留痕的民居,静静地诉说着历史,看着身边的新生活不断拔高。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村中除旧日大户人家建起的青砖灰瓦、砖木结构的“四水归堂”式老屋,更多的是利用山中的青石垒砌起的一座座石屋。这样的石屋,在村中随处可见。只是这些旧民居,部分坍塌,成为沧桑的印记。一些院落虽已杂草丛生,荒芜凋败,但在观光者的眼中,也是一道风景。
而一些完好的古民居依然有人间烟火、生活琐碎。在浓荫遮蔽的那一座座老屋前,我似能听到时光筛落的声音。
漫步村巷间,不时见到丢弃在路边的石门柱、石门阶、石磙、石磨、石碓等。前人生产、生活的旧物,村前村后多有遗留。
村人告知,这些零落在路边的古村元素,将会在新农村建设中被捡拾,回到历史。是啊,岁月的留存,即便斑驳、破损,也是一段不能抹去的曾经。
在村中的地面上,我还见到两个完整的石碾,这在现在的乡村已是很难见到。母亲说,收获时节,父亲就经常在石碾场上和乡亲们一起转动石磙碾谷打米。站在直径三面左右如一轮满日般的石碾场边,我想象父亲和乡亲们打成一片、充满丰收喜悦的欢乐场景。
其中的一个石碾场,在与张山上村一涧之隔的涧后村。
张山三村落皆沿山顺坡而建,错落有致。其中上、下两村坐北朝南,而涧后村则坐西朝东,隔一条小溪,与上村靠一座石桥相连。故上村过去也叫涧前村。
涧后村很小,只有十几户人家,它静坐在山边,往往被外人忽视不见。然而,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小的山村,却是古韵悠悠,岁月幽长。
涧后村与上村相连的古桥有几百年历史,桥面上的每条石板都重达1吨多,从一个桥墩到另一个桥墩,两米多长一块。桥边有许多粗大的老树,盘根错节,也给小村增添一份厚重与沧桑。老桥、古树,似乎在向我们叙述着不寻常的曾经。
小村旧日房屋也大都就地取材,用一块块的青石垒砌。让人感到惊讶的是村中残留的几座旧日庭院,即便凋败,也让人感受到曾经的富贵。其中一户人家院中残存的壁照墙,还有廊檐木架上的雕花显示曾经的富贵。其门头上竟有四个雕花的户对。而封建时代的等级规矩为:户对大小与官品大小成正比。户对一到五品可以为六个,六到七品可以为四个,以下只能为两个。另一户人家留存下来的门枕石,其内外两面的石雕历经岁月风霜,如今依然栩栩如生。这个小小的涧后村,又有多少故事沉默在山野的静寂里?
六
村中一位老人告知,张山上村、下村、涧后村以及北面半山腰上的莲花台村,都属一宗张姓。而张氏迁巢始祖来此结庐定居的起始地,却是在上村之南的石壁山下。
石壁山,位处古巢八景之一“芙蓉翠霭”景观的芙蓉山脉中,其境幽深,其景险绝,只是隐在苍茫的山野间,几被人遗忘。
清·康熙《巢县志》记:石壁山,在张家山内。石壁峭立,飞流瀑布。下有朝阳庵,张姓民人世居其地,因概名张家山。
石壁山上,不仅有落差几十米的巢湖第一瀑布,还有古人留下的翻越山岭从巢县到无为的古道。当这些被大山掩藏的风光与历史再次展现,让我惊叹连连。
从张山村向南,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山野,野藤攀缠、荆棘丛生、草盛林密、崎岖坎坷。老人从家中取来一把砍刀,一路砍伐拦路的草木,带领我们缘一条溪流而上。
老人说,下游之水,汇聚四野山溪,而最大的水源,即来自石壁山上的飞瀑。只是目前枯水期,我们身边的溪流只有细流潺潺。
山涧深处,遇一水潭,水清而深幽。老人说,潭中多鱼,味极鲜美。想起母亲说过,怀孕之时,极思鱼味,父亲即深入山中,在一水潭中捕捉,不知可是此潭?于是伫立潭边,良久。
沿溪道继续向上攀登,至一宽大平台,台临溪道,台边依稀可见一路乱石垒砌。老人告知,张氏先祖最先来此,就是居住在深山溪流边的这片坡地上,后来才迁到现在张山村。环顾四周,六百年的沧桑,已是难寻片瓦只砖,只是一片林木葳蕤,密不及深。漫漫岁月,早已湮灭了张氏先人居住的痕迹。
张氏先人结庐地之上,即是飞瀑,因了林木蔽天,只闻水声,不见瀑布前川挂的身影。
老人告知,因山顶溪道被水流冲出一口洞穴,水流自洞穴而下,断了飞瀑的水源。若今人将洞穴口封闭,将自然再现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壮观。遥想当年,飞瀑之下,一定是激流奔涌,声震聵耳。
从古张山村遗址继续向上,可在草木从中辨出一条石阶小道,古人就是沿此道翻阅大山,踏出一条从巢湖到无为的捷径,称巢无古道。至半山,山石突兀,山体壁立,古人就硬在陡峭的岩石上凿出一个一个仅容一两人行的石阶,供人攀登翻越。其境凶险异常。
背依绝壁,在向导老人的指点下回望,山豁对面的瀑布霍然入眼。这巢湖第一飞瀑虽已几近断流,但从黑色绝壁上留下的宽大垂直的瀑痕,也可想象曾经的壮观豪迈之势。
环顾石壁山中,到处野花盛开,原始自然。奇石、幽洞触眼可见,神奇而神秘。俯瞰山下,张山村落在氤氲缭绕的山野间,宛如仙境。
七
从石壁山下来,沿一条山间小径折转,一座僧院进入视野。简陋的小院,梵音袅袅。环顾四野莽莽山峦,这种深山藏古寺的感觉恍如隔世。僧院名云秀禅寺。寺前一株古木瓜树正是开花时节,玉质般的粉白花朵,有着出世的圣洁,入世的艳俗。
穿过村落,在村民的指引下,驱车沿下村蜿蜒陡峭的山路北上,在半山腰上见到了一棵银杏树,几百年的古银杏依然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其年年结子,代代相传,是生命的延续,更是传承。古树旁有一小庵,名乐秀。
合手僧尼,问庵名由来。老尼告知,张山村背后即是“水带平湖千里远,山横大秀一峰高”的大秀山,因此,环张山村有众多带秀字的庵院,分别为大秀庵、碧秀庵、乐秀庵、云秀庵、怀秀庵、红秀庵等。张山村周边寺院之多,也是别处鲜见。
据地方志记,明代,石壁山上还建有朝阳庵。清代,有陆龙腾者游历朝阳庵、行走张山村,留下“石瘦云肥,时看鹿踪来竹户;人幽山僻,莫教渔艇问桃源”的诗联。
而置身风景秀丽、环境优美的张山村,真恍如进入武陵人眼中的世外之地,发“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感叹。
而今,在张家山入村路口,村人在新建的宽阔高大的石牌坊上,即书写了“世外桃源”四个大字。
苍山、古刹、溪流、小村……这些自然、原生态的元素构成张山古村别致一格的风光,让我流连往返。真是:“草堂南涧边,有客啸云烟。扫叶林风后,拾薪山雨前。野桥通竹径,流水入芝田。琴月相亲夜,更深恋不眠。”
母亲曾感慨,说张山村真的很美很美。我一直认为是因为她和父亲在此工作生活过的缘故,是对曾经的追念。
当我踏入这片山野、这座古老的村落,行走之间,我相信了母亲的赞叹发自内心,它包含了对山野、对家园、对岁月、对人生的留恋,更包含了那一份深深溶于这片土地的人间大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