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小淌
(一)
翻过广东垭,沿格架山半腰过横林子,前面就是甘水坡。如果把整个龙坪当成一个景区,这里便是相对遥远的观景台。我们的专机(“神牛25”),从杨柳池集镇“突突突,突突突……”爬上1700米的至高点,肚子里的早餐早已在颠簸中失去了力度。于是,招呼师傅停下,坐在护栏上抽支烟,歇一会儿。
几十座整齐圆润的山包掩映在朝雾的朦胧里,美仑美奂,比电视里精选的人间仙境有过之而无不及。同行的张老师是本地人,告诉我,龙坪属高山丘陵地貌,这样的山包有七十二座,传说是天上七十二罗汉下凡,守卫着龙坪这片灵动而广袤的土地。
蛇口山,七十二罗汉最高峰,海拔1999米,周围众峰簇拥,一副老大的气派。峰与峰之间镶嵌着几百个大小不等的冲、埫 、坪、坳,网格互通,状如迷宫,散落着无数白墙青瓦的土家民宅,滋养着众多勤劳智慧的土家儿女。据说,一个外地来这里做生意的,在里面转去转来,转了三天,还是转回了原处。不得已,最后请专人指引才走出重围。
龙坪是全镇教育五大片区之一,有三所学校(原五所精减)。蛇口山北面是龙坪小学,西边是西淌小学,南面是小淌小学。龙坪是一所完小,负责管理两所村点学校。此行的任务,是分组检查“普六”的软件资料,迎接全县复查。本组的线路是:西淌 →小淌 →龙坪,最后在龙坪完小汇总。
(二)
吃过午饭,查完西淌小学的相关资料,已是下午四点。西淌,恩施巴东与宜昌五峰的边界,连通不久的公路能将我们带到这里,已经千恩万谢了,奢望到更偏僻的点小,那只是未来的前瞻。下一站小淌 ,距此还有十几里山路,而且是一个早去晚归的民办老师执教,这个时间点,不等我们走到,估计早已放学。于是,张老师约我到他家过夜,明早再去。
第二天,吃过早饭赶紧出发,经双洞坪,沿崎岖小路,用树枝唰打着两旁的露水前行。到小淌还不到九点。
十月的小淌,早晚已有一些凉意。孩子们穿着夹衣在室外嬉戏。女孩子欢快地跳着皮筋,规则花样和镇上的大同小异,严肃认真的态度,满脸童贞的灿烂,令人难忘;男孩子使劲地打着陀螺,尽管制作有些粗糙,但在土泥巴操场上还是转得飞快。见我们到来,孩子们呼呼啦啦地跑进教室,然后便有了哇哇啦啦地读书声。
学校设在一座教堂里,开一二年级复式班,共13个学生。胡老师赶早来到学校,在教堂板梯下的地面上生着柴火,火里烧着半圈洋芋,板梯中部的横梁上钉一颗铁钉,固定一条带钩下垂的铁丝,钩子上吊一把炊壶,烧着水。一把椅子自己坐,另一把椅子上放着一个装过麦乳精的玻璃瓶,近处细看,里面装着看样子很鲜很鲜的腌辣椒,碎碎的那种,拌有切细的大蒜、柑子皮,一看就开胃口。据我判断,烧洋芋加腌辣椒,应该是胡老师的早餐了。
我们的到来,让胡老师有些吃惊,有些紧张,有些不知所措。看来,隔壁学生的反应,并没有引起他的特别注意。此刻,拘束得像个孩子,站起来木讷得尤如一个被罚站的学生,极不自然,语言也不流畅。能够理解的是,边远封闭的点校,一个镇的教育站长光临,算是来了个大领导,觉得很是对不起人。平时有个辅导员来看看就不错了。加上九点多还没有上课,多少有些顾忌。看阵势,上课,要等吃完东西呢。
缓过神,旋即拿走玻璃瓶,吹吹椅子上的灰尘,客气地叫我们坐。找完烟,从教室取来一个独凳子,谨慎地坐下,边添柴禾边说,烧水泡茶喝,烧水泡茶喝,水马上就开了。脸上开始有了笑容。
我们说明来意,并让他安排学生自习,吃点东西后,把“普六”的有关资料清理一下,把学生的情况梳理一下,下节课了解情况、查阅资料。
其实,这样安排,一是给胡老师一点喘息的时间,因为边远,估计检查的通知还没有得到;二是在学校及周边转一转,了解一下学校环境,看看教堂的一些情况,毕竟还没来过呢。
(三)
教堂建筑十分精致,楼梯、板壁、门窗都是出自一流工匠之手,历经百多年的洗礼,榫缝依然严实合扣,以至于某些地方略有损坏,打心里就有一种不可言状的遗憾。
教堂外,除学生活动的操场,周围的许多空地都被开垦成了农田,三条人行道连接着不同方向的村庄,那是孩子们每天往返学校的必经之路。沿教堂右前方前行约五十米,路边有一块欧式墓碑,上面用中文和外文刻有“董公味·格多理,比国人氏……”等文字。
据张老师介绍,清朝光绪5年(1879),比利时神父董公味·格多里在此设堂传教。这些披着传播宗教外衣的神父,在进行西方文化渗透的同时,还勾结当地土豪劣绅,欺压百姓,助纣为虐,危害地方。劳苦大众衣不裹身,食不饱腹,暗无天日,如坠地狱。一般农户,一年辛辛苦苦种的粮食,交租抵债后,不能维持家人的最低生活,靠吃鱼腥草、葛根、蒿子、黑脑壳叶、老鸦蒜、水冬瓜、芭蕉蔸、漆树叶、椿树叶等野草树根充饥,甚至吃观音土保命。有的一家人共用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无棉被的人只能在苞谷壳叶堆里睡觉……
光绪24年,即1898年,各地反洋教斗争不断高涨,巴东、五峰、长阳三县哥老会首领五峰人向泽安组织反洋教斗争,焚烧教堂,杀死董公味·格多里。随后,信友69人被赶到鸡肠洞,被烟熏致命。同年,宜昌守军奉湖广总督张之洞之命,率兵平息,传教继续。
(四)
时过境迁,眼前的教堂,早已没有当年信徒诵经的虔诚,取而代之的是孩子们学礼貌、学文化、学科学的理想追求。
让人弄不明白的是,外来的天主教宣扬“善人得享永福、恶人要受永苦”,为何还招致人民无情的反抗呢?他们倡导传教、心灵慰籍、救助穷人、见证婚姻、欢聚庆典、娱乐友谊、教育活动、统一思想等等,类似于工会活动场所,似乎也没有明摆的坏处。而我们开办学校,培养人才,要求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也是广泛的社会公益,学校自然是开展群众集会活动的重要场所,功能并无特别的冲突,人民就赞成拥护呢?
其实,这就有个宗教变味的问题。学者认为,外国传教不可怕,可怕的是利用传教传播一些浸蚀民众灵魂,消弱种族信仰,摧毁民族精神的东西,从而达到控制或者煽动的目的。尽管传教士中多是崇尚教义的真君子,但也不乏利用传教伪装,行谋利取巧、刺探情报之实的。
就土家族而言,他们信仰诸神,譬如:信奉山神;供奉土地神;信仰生育神;崇拜廪君;敬仰祖先,在堂屋香火供奉“天地君亲师”位;相信鬼神巫术,对神敬祭,对鬼驱杀。这些,在祭祀、驱鬼、许愿、婚姻、求雨、治病、占卜、丧葬、求子嗣等众多活动中,都有明显的体现。因此,欲以天主教来征服土家族人民,取代他们的传统信仰,只能是神父们的异想天开,是万万不可能的。姑且不说水土不服,单就洋教给百姓带来的不是福音,而是灾难,就可想而知。所以,绝大多数土家族人民不仅不信奉洋教,还勇敢地站出来,反抗帝国主义的宗教侵略……格多理的悲剧就是明证。何况政教勾结,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呢。
如此看来,向泽安反抗有理,格多理死而不冤啊。
……协助胡老师整理完检查必备的资料,步行七八里山路,到龙坪完小已是下午一点。吃过中饭,开始查阅资料及整个片区的汇总工作。
根据安排,在下乡工作期间,专机每天从西淌的山里拉一趟柴禾到镇上,弥补油钱不足,第三天来接我们。完小的材料多、工作量大,现在,完成任务是当务之急。
看来,晚上加班是不可避免的了。
(五)
时针指向二十一世纪,随着“普六”“普九”任务的相继完成,加之农村交通环境的改善,小淌小学结束了特殊的历史使命,服务范围划归龙坪完小。教堂也作为历史遗迹得到维修保护。就像当年开办学校,人们忘记这里曾是不可一世的教堂一样,人们同样淡忘,这里曾是几代人读书启蒙的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