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
把城市从沉睡中惊醒的是一阵凄厉的哭声,这让城市惨淡的景象里又多了一份悲情。那天晦暗的天空里奔腾着野马一样的风,一行雁阵正吃力的往回飞 ,但一个女孩却选择了往南去,她的母亲目送女儿钻进男朋友的汽车后情绪突然失控,继而嚎啕大哭。瘫软的身体任凭一旁的丈夫怎样用力,都很难在地上站立起来。
新冠病毒不只会侵扰人的身体,它把一整座城市沦陷在不安当中。幸福的成本并不高,远离灾难就够了,在高空中一眼眼水泥龛阁里把自己与世界隔绝,许多人在庆幸这是一种安全的距离,安全是幸福的前提,一位考进医院的90后女护士刚刚开始了崭新的人生,却执意要与男朋友一块去支援武汉,于是一个家庭的幸福大厦瞬间崩塌。一个女孩义无反顾奔向武汉的那一刻,她自己也成了灾难的一部分,没有人愿意为了高尚而舍弃幸福, 她可能会战胜病毒,也可能在病毒弥漫的空气里倒下去,望着女儿的远去,躲在高楼里的许多人看到了一位母亲故作坚强背后的虚弱。
现在那座遥远的城市与她们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人生从来不易,但许多人在卑微的生活里却选择了高尚的活着。在丈夫的搀扶下,那位母亲跌跌撞撞往回走,哭声像一盏盏漂亮的玻璃器皿摔落在地面,头顶的那行雁阵也在远去,一声声嘶哑的哀鸣同样洒落下来。
疫情改变了太多东西,包括许多法则。一位退休多年的老者似乎又重新找到了用武之地,可能是对他的工作作风有所耳闻,社区的工作人员让他当起了劝导员,有人说这是一个当过兵的老头,还有人说这是一个从来不会笑的老头,他脸上的肌肉总是凶巴巴的紧绷着,几条坚硬的沟壑像刀刻出来的一般。老头似乎被人遗忘太久了,他为重新找到自己的角色而兴奋不已。寒风里他穿了一件军大衣,胳膊上还带上了红袖箍,那一刻他又拥有了权利,一个小区里的居民必须服从他的号令,这甚至比以往的权利要大很多,他虎视眈眈守在大门口,他又成了哨兵,而且身后是那么大一片阵地,他必须得保证外人无法进入这个小区,他防范的不是人,是一种病毒,这是一个危险的敌人,肉眼看不到却能够致人以死命。
对一些不守规矩的人他又开始了怒吼,甚至会挥舞起拳头,于是他招惹来无数的争吵与攻击,但没人能够突破他的阵地,他似乎很满意这种感觉,或许,那是一种久违了的感觉。
城市生活本来是许多人煲出的一锅鼎沸的粥,杂糅着各种被人欣赏的味道。但在疫情期间这锅粥变成了凝固的一坨坨,人不再是一个个集体,而变成了以家庭为单位的个体。没有了高谈阔论,没有了觥筹交错,城市生活本来就是繁华装扮出的妖冶贵妇。那一条条宽阔的马路上不见了沸腾的钢铁洪流,城市的血管都枯竭了,所以贵妇人失去了丰润的容颜,没了人流,没了喧嚣,像干涸的湖底没了浪花与涟漪。一座城从来没有如此空旷,一扇扇卷帘门像一张张沉睡的眼睑垂下来,一些火红的春联书写着生意人的渴望,透明的胶带却是脱落了,于是你看到渴望变成了眼巴巴的无奈与苍凉,像一道道殷红的伤口呼啦啦在风里破败的飘。街巷中有稀疏的人影匆匆而过,一只塑料袋被风卷起就挂上了树枝,扑啦啦一阵枯涩的声响。
敞开门脸的似乎只有几家孤零零的超市,在本来是购物狂潮的季节,超市的经营者面对堆积成山的商品满脸愁容,它们面对外面清冷的街巷无精打采,病毒没有感染他们的身体,却让他们的事业陷入膏肓。
小区门口那位穿军大衣的老人在不折不扣地执行着上级的命令,他恨不得杜绝外部的每一只飞鸟进入他的阵地,他给了太多的人闭门羹,他身后的住宅小区成了他的领地,不容外人侵犯,无论什么正确的理由与熟悉的面孔,如果有人从外地回来需要隔离,他会更加严厉。他是门神,在别人眼里更像是瘟神,面对阻拦对他的言语冲撞越来越多,他的嗓子都喊哑了,这是他人生中一次普通的任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任务,他一定要完成好。社区的工作人员在门口为他扎起了一顶绿色的帐篷,他偶尔会进去在行军床上小憩一下。
夜深了,小区内外一个人影都没有,天空中忽然飘起了雪花,在灯影里像许多舞动的飞蛾,地上一会已是薄薄的一层,这种场面老头似乎很熟悉,又把珍藏多年的那顶棉军帽戴在头上,这样他怀中就差一支钢枪了,他又变成了过去的自己,他感觉自己又站起了岗,放起了哨。人老了,凉气会从脚底往上涌,看看没人来老人小跑起来,他似乎又听到部队营房里的哨声,他在雪地上跑出一个圆圈,感觉还不够圆,一串脚步于是又覆上去。跑了一会,不那么冷了,但肚子却饿了,于是一碗方便面被他从帐篷里拿出来,只是暖瓶里的水却不那么热,面团怎样也泡不开。老人想再挺一会,另外一个老家伙就会来替他的班了。这时他却看到小区里晃来两盏手电,一个女子带着女儿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保温桶,保温桶里热气腾腾的面条里还飘着喷香的鸡蛋花,小姑娘手里还拿着一瓶烧酒和两个咸鸭蛋。但天太晚了,老头不敢让她们出门,这两个笼中的小猎物跑起来他还真追不上,老头在铁栅栏外接过东西,还抚摸了一下小姑娘的头顶,他看到口罩上沿外露出的黑眼珠贼亮贼亮,像自己的小孙女遮掩不住的稚气。
是先有城还是先有市没有人说得清,城市似乎就是充满交易的地方,但服装城菜市场都关门了,古玩街更是空空荡荡,城里人的生活变得连场电影都看不上。疫情下城市开启了休克疗法,许多人都在等待苏醒的那一天,他们无法聚会,无法旅行,甚至在小吃街上连一碗热馄饨都买不到,一些人因此宅在了家中,学会了许多烹饪的手艺,他们的的厨房技巧越高,饭店酒楼的老板们脸色就越来越难看,没有比这些人更盼望苏醒的了,只有城市苏醒了,他们的腰包才会再次鼓起来。
在疫情之前,爷爷奶奶们总是嫌弃自己被冷落,看不到儿女,看不到孙子与外甥。没想到一场疫情又让他们窝在一起摸起了勺子,一条代沟就够难逾越了,现在要隔着两条,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也有毛病,又有了拌嘴与争吵,思念这个东西有个天敌是陪伴到厌倦,他们是如此盼望疫情快结束,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要不这亲人很快就变成了仇人。
漫长的总是等待。新冠病毒能够让城市陷入沉睡,却无法阻止春天的来临。那柳条儿逐渐染上了绿色,一些花苞陆续缀上了枝头,迎春花率先在草丛中绽出了星星一样的眼睛,露出怯生生的表情。他们似乎睡过去了太久,都不知道这个世界在经历一场劫难。天空蓝的就像澄明的湖水,候鸟纷至沓来地往回飞。关于疫情,那些数字终于在急剧下降,没人不相信苦难终究会结束,因为他们周围有太多人在努力付出。
城市在缓慢地苏醒,伸了一下懒腰,于是一扇扇卷帘门呼啦啦打开了,门洞像一眼眼饥渴的眼睛一样深邃。街巷中又涌动起了汽车的洪流,相信很快又是一片车水马龙。广场上老太太们的健身舞跳得异常欢快,再不活动,她们的筋骨都要生锈了。茶楼酒肆之间,又闪烁起了霓虹的魅影。许多人跟着春天的脚步徜徉在街巷里,在水泥躯体里躲藏太久了,他们摘下了口罩,大口吮吸着新鲜的空气,他们似乎从来没感到过春光是如此明媚,回归的生活是如此美好。城市将会在胜利中迎来曙光,一座城市的繁华就要重新上演,许多彷徨会消失,许多恐惧会结束,还有许多痛楚会留下伤痕,许多别离与牺牲会给城市的子民留下警醒。
那位和男朋友一块去支援武汉的姑娘就要回来了,她没有被邪恶的病毒所感染,那位母亲这次却是喜极而泣。疫情接近尾声,她也被从惴惴不安当中解救了出来。
春天的阳光像闪亮的铠甲披在那位劝导员老人身上,城市苏醒了,裹着军大衣他却在椅子里睡了过去,这么多个不眠的日日夜夜,相信他的生物钟早已紊乱。他的脸色不再凝重,似乎又打退了一次敌人的进攻。半躺在椅子里,他的面部仰向了天空,姿势滑稽而丑陋,半张开的口腔里传出了振耳的鼾声,小区门口的人流已是自由的出出进进,却没有人肯叫醒他。在他身后的桌子上,摆满了小区里的居民送给他的礼物,有各类烟酒,有即食的食品。他是父亲,父亲的担忧是许多人心头最安全的日子。
谁说老头不会笑?那天小区门口的绿色帐篷拆除了,老头背着铺盖卷往回走,手里提了花花绿绿的礼品,他看到许多孩子在撒了欢的喧闹,一纸风筝忽然就飘上了天,老头的笑容就像头顶的阳光一样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