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萝
十几年前的那个夏天,我到北京谋生。事情却并不顺利。百无聊赖的一个下午,我来到纪晓岚故居。路边的房子已被人搞成饭馆,我呆站在那儿,有些落寞,又有些不甘。正要转身离去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附近的一丛绿荫。准确地说,是一大抹绿色。
这是一株藤萝。我看到它的时候,阳光正猛烈地打在行人的脸上。与肆无忌惮的太阳相比,它显得多少有些尴尬和被动。旁边竖着一块牌子,写明它的历史。是的,它确曾与那个名声显赫的文人有关。二百年来,它就那么静静地立着。春天发芽、长叶,秋冬时节枯黄、凋零。一年又一年,就这么静静地存在着,有那么一点倔强!
后来,我到一所中学教书。新单位工作繁忙,生活照样多姿多彩。但最值得一提的,也是一株藤萝。三十多年前,这所中学草创,不知是哪位前辈栽下了它。三十多年后,它已长成一片绿荫。夏天上完一节语文课,我有时会拎着本《大学精神档案》或者一本诗集,到绿荫下纳凉。盛夏的骄阳毫不留情地打在它那庞大的冠盖上,偶尔从密密实实的绿叶间透出几丝微光,让人感觉生活的美好。
我喜欢藤萝。在所有的花花草草中,只有它最倔强。它总是尽可能地仰起头,不屑与其他植物争辉。尤其是,一有机会,它就生发出蓬勃的绿荫,把浓郁的香味留给酷热难耐的人。
单位有位姓孔的老人,当年住在教师宿舍的二楼。老伴早逝,因为与儿子关系不好,他没有别的去处,就只好借住在学校里。熟知的人告诉我,孔老师是个有故事的人。早年,他被打成右派,经历漫长的磨难之后,再次进入课堂教书。那几年,社会上流行接班,如果孔老师主动提出退休,是可以给儿子安排工作的。
但是,孔老师身上有着现在人们所无法理解的纯洁与固执。1982年,孔老师选择了离岗休息,但是,他没有让儿子接班:“孩子应该自食其力,我不能让儿子占国家的便宜。”很多年以后,同事们私下提到这个藤萝一般倔强的老头,以及他那四处奔波以求糊口的儿子,都感慨万分。
坐在绿荫里读书,我偶尔会看到年迈的孔老师蹒跚地从一楼往二楼拎水。没有人照顾他。他那满腹怨恨的儿子早就把他的工资卡拿走了,只是每个月留给他一点生活费。
后来,我调了单位。那次到上级主管部门办手续,听到别人提起老孔。他已经死了。据说,他曾找学校领导反映自己的困难。他提出,希望自己临死之前,单位可以协助他解决儿子的住房问题。这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的请求,终于没有下文。孔老师一直生活在20世纪80年代,三十多年来,他也终于没能融入我们这个商业时代。
再次见到藤萝,是在一次拜访中。我的一个朋友,在本地一所小学当校长。去看望他的时候,我无意间发现了一株茂密的藤萝。后来才知道,它竟是我十年间朝夕相处的那株藤萝。
朋友说,这株藤萝是捡来的——我原来的单位要建高楼,几棵塔松都被人要走了,只有这株藤萝无人搭理。朋友偶然得知,抱着试试的心理问了一下,中学校长很爽快地答应让他拉走。
我站在这株藤萝前,有几分亲切,又有几分疼惜。它的一根侧枝已经干枯,就像一条疲倦极了的虬龙,真的睡着了。但是,其他部分都显得郁郁葱葱。面对它,我很自然地想到了自己的青年时代,在内心深处,产生了浓浓的暖意和感激。
十年间,在我,这棵藤萝意味着静谧和宁静,在孩子们,则意味着更多的游戏和快乐。人与人不能永远走在一起,人与树也是如此。有时大家久别重逢,内心深处感叹一声,便是最好的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