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红薯地
老张是我们队里最早种红薯的人,他喜欢种红薯,也拿红薯做主食。我记得他家屋里常飘出一阵阵的红薯味,那种气味乍闻起来还算很好,可时间一长便让人没了食欲。我常看到,他家的人整天都被这种气味熏得无精打采,就连檐口的小鸟也似乎被嗅得晕头转向,没气力远飞,蹲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远方。
从红薯的长势我能推断出他家的生活状况,通常人家一行红薯要吃二个多月,而他家仅个把月光景,两三行红薯就会被清理的干干净净,那些被翻过的行垄连根须也找不到。
早年老张有四个儿子,还养有一头牛,两头猪,全家就靠着这片红薯地刨食,生活自是不易。我从没见过他家买过肉,也没见他们做过新衣服,他家的那块红薯地更是年年等不到最后,早早地就没了藤叶,只剩下几条歪歪斜斜的行垄,像趴在地上的长虫,光秃秃地通向远方。
红薯的行垄,像乡下人的脊梁,那一条条垄沟更像是生活中的一道道坎。老张很难迈过这些坎,他六十岁那年,四个儿子就接连走了三个,即便孩子的名字起叫锅冚,猫咪,小畜类,也没保住,倒是那个叫沙芋的最小孩子,虽病怏怏的,却幸运地捱了过来。
生活虽是苦了点,可为了儿子,老张只能就这么熬着。我现在还能想起他起红薯的场景,他总是先清理完行垄上的枯藤,然后慢慢地把三叉踩进土里,接着再仔细地翘起泥块,挑出碗大的果实。他的老婆与沙芋总会蹲在一旁收着红薯,连须藤也仔细收集起来不愿浪费。
对他老婆的记忆我比较模糊,因为在我读小学五年级时,她已患病离世,就葬在西场队的澡堂门。村里的老人说,她一辈子也没过一天好日子,生了四个儿子,每次坐月子连鸡蛋也买不起,全靠吃红薯才撑了过来。
老张的老婆去世那年,他开始去街头卖烤红薯,一个旧铁桶做成的烤炉,旁边放着自家田里种的红薯。我记得那时候也没多少人买。红薯,农村人早就吃腻了,只有少数猎奇的年轻人才会买一二个尝尝鲜,更何况老张用来烤的红薯大多是成年储存下来的,品貌也不好看,就像他自已的脸一样枯萎干涩。
我祖母也会烤红薯,但她只是把红薯放到厨房的灶火里,待晚饭结束后才掏出来,那种方法烤出来的红薯内松外脆,清香诱人。
红薯是乡村的东西,粗粗剌剌地吃反而觉得有味,不像老张从铁皮炉子里烤出来的总欠缺点乡土气息。我见过许多年轻人用纸包着买来的烤红薯,一点一点地扣着吃,红薯像成了一种很金贵的东西,一点也舍不得浪费,恨不得连烤焦了的皮也吞下。
祖母烤的红薯多得是,我尽可以放开手脚去吃,而且专挑个大的红薯,每次吃上一两个就饱了。我从不担心红薯短缺的问题,农村的红薯地多,谁家没有几亩呢!有的人家红薯收的多了还会储存到地窖里,那种地窖既深又宽,一般都可储层二三千斤以上。
红薯窖里的老鼠多,它们是一种机灵的动物,也喜欢吃红薯。老鼠洞大多就在住户的附近,人行止坐卧,打哈欠放屁,老鼠都听得见,因而它们偷红薯时,人们也很难抓住,稍有动静就一溜烟跑了。多年来,老鼠一直是人们最为头疼的事,为了保险起见,有的人家常会把收来的红薯磨成粉面,或是加工成粉元粉丝等。
老张却不磨粉,他还是那样老实地种红薯,默默地喂猪喂牛。沙芋也很精明,他从十七八岁时就开始贩运村里的粉面销往外地。他起步早,人也勤快,时间不长,便成为我们当地粉面专营的大老板。可不知是何缘由,有一天他把整个村上的三万多斤粉面赊走了,就再也没有音讯。当时,我家也有五百多斤被他骗走,有一天听人说沙芋被劳教了,我父亲唉声叹气地说,沙芋的母亲死得早,老张也没有好好地教育他,才让孩子人走了下坡路!
沙芋被判了多少年,我记不清,只是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老张,听说他已离开村子,去城里做点小生意。至于他家那块红薯地给了谁,我也不怎么清楚,只知道那块地再也没有种红薯,已经变成了稻田。
重新遇到老张那还是几年前的事,那天我在无锡办事情,偶尔在老乡聚会中见到沙芋,他早已刑满释放,已是当地菜场的一个粉丝批发老板。我与他寒暄了几句,也没好意思向他说起当年村里骗粉面的事,那都是过去的事,他或许已经不记得了。
我陡然想起了老张,便问了问他现在的情况。沙芋说,老张早就来城里住了,只是城里人虽然很多,可老张一个也不认识,语言又听不懂,他总念叨着回家乡种红薯。这不,你来了,正好他能与你作伴一块回去。
老婆没去世前,老张种红薯是为了全家的生活。老婆去世后,他种红薯是为了儿子。现在,儿子已成了大老板,可他还是想着自家的那片红薯地,丢也丢不下,绿森森的藤叶和硕大的红薯,成为他日日夜夜思念故乡的由头。
事实上,我知道老张回去不全是为了种红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我还是知道的,他肯定是还惦记着家乡人们被骗走的三万多斤的粉面钱。一点不假,在回家的路上,他一再地向我解释,即便儿子不还,自已也一定要想办法还上。
老张回家后,他的红薯地又恢复了当年的气势,成为家乡一个景观。他常常摘一些红薯叶送与邻里烧稀饭,有时也会刨几个鲜红薯送给孩子们尝尝鲜。夜晚,他还会坐到自家的院中看天上的星星,想自已年轻时的事,也想自已的老婆与小儿子过去的事,可这些记忆总让他心情沉重,高兴不起来。
说来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也就是二年后,沙芋又因为诈骗进了监狱。老张难过极了,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砸了一下,没几天就瘫倒了。
老张被检查出是得了癌症,听医生说他恐怕时日无多。那段时间,老张把自家的粮食全都换成了钱,一家一户还清了当年沙芋骗走的粉面钱。我家的那一份是最后一个还的,他与我父亲是好朋友。当时,我父亲一再推脱,可老张还是给算的清清楚楚,一分不差。临走,还特地拜托我父亲,说等他死后一定要帮忙把他葬在澡堂门,和他老伴葬在一起,那里的风水好,对子孙后代有好处。
事情都交代好了,老张还想看看儿子,他花了二天时间烤了些熟红薯,坐上长途汽车,去了儿子劳教的地方。车费一百多元,相当于他二个月的生活费。我不知道这一百多块钱,对于这个穷困的父亲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为了还债,他平时连二块钱一包烟也舍不得买。
城里打的费太贵,他徒步走了4个多小时才见到儿子。他没有告诉儿子自已的生病情况,只是静静地看着儿子吃红薯。临行前,他还一再地嘱咐儿子要好好改造,说家里欠人家的粉面钱已经还了,他会在家里等着儿子的回来。
老张回乡后的一天夜里,他去地窖里拾红薯,下去了就再也没上来。人们说,他死在了沙芋窖里,大概是憋死的。我想,他虽然年龄偏大,下去了也不是爬不上来。即便发生意外,他也可以大声呼救,总会有人听到的。
事实上,他那天还特地穿着一件黑外套,那种黑,乡村人都看作是丧事的象征。也许老张知道自已的儿子不能回来,他死了也没人给他送终,他这样做似乎是替自已布置了一次带孝机会,也算是完成了一场祭仪。
按照老张的意思,他的坟就葬在澡堂门。每年,他的坟边也会有人家栽红薯,他们路过坟丘时也会在上面插几根红薯秧。待收获季节,红薯叶也葱绿茂盛,但却没有人去刨那坟头的红薯,只让它孤零零丢在那里,任其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