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梅如梦,只恨君心似流水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忆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姜夔《暗香》
月下飘雪似絮,梅瓣纷飞若雪,暗香浮动,清韵如醉,仿若一帘幽幽梦境。韶华易逝,红颜难寻,那年凭栏听月下清笛,花落随风,散入红尘,与君携手踏雪访梅,共赏佳期。而如今月色依旧,落雪无痕,故梦犹在,花开落刹那过却几度春秋,那梅边吹笛人可还在么?
若非遇见他,她会永是那个静好如梅的女子。
千百年前,他遇见她时,正是梅花盛开的初冬,她独自站在梅树下看着花开花落,素白的雪纷飞如絮。素雪白梅,却独独是那一袭白衣不染纤尘的她落进了他的眼眸,惊了他的梦。他朝着那个清绝如玉的女子走去,谁能想到,这一刻起,她的余生便再无一句安稳可言。
这样寂静,他踏雪而行,她清浅回眸,只觉容颜楚楚如清水出芙蓉,清姿盈盈若空谷绽幽兰。她宛如一块碎落的淡薄青瓷,似不经意,却是如此锋利地划过了他的心,她让那殷红流血的伤痕也有了遗世的凄美。那时候,想必他是爱她的罢,但他的爱是那样浅薄,那样世俗,不过只是爱她那倾城的静美容颜而已。
深宫里何来永久的真心,此刻他的一丝爱慕怜惜,原已足矣让她成为那个宠冠后宫的女子。
佳丽三千,他专宠她一人。她爱梅,他便封她为梅妃,让人在她宫里栽下梅树成林。闲来无事,他会在一旁看她绘出一朵朵淡墨梅花,为她题上缱绻缠绵的诗句。他会赞叹她是个这样才华绝代的女子,他会惋惜为何相遇不能再早一些,她则温婉和静地轻笑,威严至尊的天子竟也是这般孩子气。
此时她已是盛宠至极,然而她是宿命如梅的女子,再孤傲清高,也终有一日会零落红尘散去清香,你看那一朵朵梅花开得再繁华似锦,也不过三五日便凋谢了。若那个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女子不入宫,她也许是可以与他相守到老的,可君王心,去如流水浮云,待一朝花落红颜老去,也终究是挽留不住的。她注定只是冬季百花未绽时冷艳动人的一朵寒梅,而他却拥有整个春天的姹紫嫣红。
从梨园偶遇到杀子夺妻,她冷眼看着他为那个美貌如花的女子一步一步铺就入宫的路,心一点一点寂冷而凄然地沉落到寒冰落雪里。
终于,杨玉环得到了她曾得到过的所有荣宠,不,尤甚于她当年。他给她贵妃的位分,他同她一起在宫中遍植各色牡丹,他让文人学士们填制新词唱曲以讨她欢心,甚至他亲自为她吹奏玉笛和歌。那个曾与她看过几度梅花开落白雪飘零的人如今已不愿再多看她一眼,他把他所能许下的一切都给了别的女子。
她成了旧人呵,守着深宫寂寥,守着镜中不复年轻的苍白容颜,无奈地看着千树梅花顷刻香消玉殒。那一骑红尘送来的已不是梅花了,而她亦被冷落,上阳东宫里,她泪洒绡帕,写下感叹往昔的《楼东赋》,想以此挽回他的心,可君恩如水逝又怎可回转。这些,如此敏慧的她不会看不透,只是不愿相信君心无情至此,更不愿相信自己一片锦心终是错付了。
他看了她的赋之后却并没有召见她,只是派人赏了一斛珍珠给她,她心如死灰,继而取来纸笔,写下诗句与珍珠一并送还给他。莫说一斛,便是他赐她一湖珍珠又有何用处,她的真心岂是这世间俗物可比的。若说哀莫大于心死,她的心,已是灰飞烟灭了罢。
不久,安史之乱的战火燃起,唐明皇带着杨贵妃仓皇出逃,早已失宠的她被遗在死气沉沉的深宫里。
华美的宫殿里烽烟四起,杀声震天。她安然静默地在案前绘着最爱的梅花,仿佛多年以前,也有过这样静好的时光,她也是这么宁静地绘着一朵朵清寂孤傲的梅。画成情恨却难书,墨痕未干,她搁笔,走到梅树下,取下他送她的玉簪,划过手腕,妖冶艳红的鲜血滴落,如朵朵红梅初绽。她莞尔微笑,终于,可以离开他了。
这也许,是她最好的结局,至少,她不必再看着他对那个女子倾尽温柔。